作者简介

杜若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国际关系硕士在读

热爱文学与电影

深度关注与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女性主义理论

《叶普盖尼奥涅金》是浪漫的现实主义诗人普希金的一部诗体长篇小说，它以男主人公奥涅金和女主人公达吉雅娜的爱情悲剧为线索，展现了19世纪上半期俄国衰落的社会背景，贵族青年[1]浮华堕落的社交生活以及荒诞苦闷的精神状态。

（普希金）

奥涅金是一位在社会边缘的“多余人”[2]，他虽然阅读了不少西方思想著作，对社会现实充满不满，但是却缺乏反抗精神，耽于享乐、沉沦与幻灭，患上了忧郁病，最终只能一事无成、一无所有。普希金对奥涅金既批判嘲讽但也饱含同情。奥涅金的堕落不仅仅是因为个人的软弱和迷惘，而是整个封建落后的俄国农奴制社会所造成的。同时，普希金塑造了一位俄罗斯的女主体形象——达吉雅娜，她出身农村，外貌平凡，但有一颗高贵美丽的心灵。达吉雅娜这一与农民大众紧密相连的农村女性形象，即使成为贵妇人（这是她命运的悲哀），但也始终保持着质朴纯洁的灵魂。在达吉雅娜身上，普希金寄托了自己对俄罗斯民族精神的赞颂、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对爱情和尊严的坚守，因此普希金一再称她为“我的理想”、“我的可爱的理想”、“我的女幻想家”。

（达吉雅娜）

在当时的俄国社会，妇女经济、政治的社会地位十分低下，她们没有受教育的权利，等待她们的命运只能是被动地通过嫁人来获得一份婚姻生活的“幸福”，成为贵族的附庸。在上流社会中，贵妇人们的生活已是堕落与腐朽不堪，她们玩转于名利场和情场，头脑空虚、欲望漂浮，普希金借奥涅金之眼光对此进行了深深的嘲讽和蔑视，可见奥涅金对腐朽的贵族生活也是不屑一顾和深恶痛绝的，可惜他自己却又只能沉沦其中，无法超脱，于是也一样去逢场作戏。出身农村的达吉雅娜在自然的怀抱、奶娘的教导、书籍的陪伴中长大，一开始就不具备这样浮华虚伪的气息，而是习惯于沉默地独处，在安静中思考。普希金将达吉雅娜和她的妹妹奥尔加进行了对比：奥尔加有着红润的脸颊，窈窕的身材，温柔欢乐的性格，令奥涅金的好友连斯基深深迷恋与沉醉，但是奥涅金看穿了她的轻浮与空虚，仅仅在舞会上几番挑逗就使她忘掉自己的爱情对象连斯基，而达吉雅娜没有奥尔加那样的风姿，更多地喜欢沉思冥想，她不爱针线活，生来有种管辖的意愿，厌倦妹妹奥尔加喧嚣的打闹。达吉雅娜的主体性来源就在于书籍给予她了精神食粮，热爱读书使她收获了许多知识，同时“沉思的生活”（我思故我在）也使她保持了独立和自由。

达吉雅娜从理查生和卢梭的著作汲取到启蒙运动的思想营养，于是有一种个性解放的渴望和对浪漫爱情的向往。奥涅金的出现点燃了达吉雅娜心中的爱情火焰，她之所以爱恋上奥涅金，是因为她看出了奥涅金的与众不同——他和她一样因为对现实生活不满而忧郁和孤独，隐藏着个人反叛的心理，于是她为他茶不思、饭不想，这是女性主体欲望的觉醒，达吉雅娜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奥涅金。达吉雅娜的庄重与矜持在平时的生活中已经充分展现，这是她对轻浮喧嚣生活的无声反抗，但是当爱情降临在心中时，她立刻表现出大胆、勇敢和率真。传统的主客体爱情模式普遍都是男性追求女性，女性在被动的情况下被打开心门，然后接受爱情，但是达吉雅娜主动写信向奥涅金表白，这是女性主体欲望的表达和出击。

风情女子善于运用恋爱的手腕，而达吉雅娜给奥涅金的求爱信真诚而感人，她在用一颗毫不保留的真心在向奥涅金敞开，她向他流露出对自己悲惨命运的叹惋——“你想想，我在家孤孤零零，没有一个能了解我的人，不分昼夜，头脑昏昏沉沉，我只有默默地了此一生。”对他的爱恋和想念——“我之所以需要这样活着，就是为了保证能和你相见”，对他的信任和奉献——“你高贵品格是我的靠山，我大胆把自己托付给它。”面对达吉雅娜的爱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老手奥涅金或许只是轻视了一个乡村野丫头的情窦初开，他看不上她的朴素和单纯，或许他知道自己缺乏爱的能力，无法承担起爱的责任而不想伤害达吉雅娜，总之，他十分草率和轻挑地拒绝了她，还给出一番郑重其事的教导。“您会重新爱上一个人：但是您应该学会克制自己，不是每个人都像我理解您，不谙世故会招来祸事。”这是对少女心灵沉重的打击，面对奥涅金残忍冷酷的拒绝，达吉雅娜“几乎喘不过气”，但她并没有再多言，“一声也不响”，用沉默保持自己的尊严。

（奥涅金拒绝了达吉雅娜）

爱情的破灭使达吉雅娜陷入悲伤，她逐渐变得憔悴、苍白、消瘦而沉默寡言，“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没有什么能拨动她的心弦。”，失恋的痛苦加速了她悲剧的进程，“邻居们都深有感触地摇着头，他们私下里悄悄地议论着：她早就到了出嫁的时候！”，而奥涅金继续过着他虚无缥缈、漫无目的的日子，甚至出于无聊去挑逗朋友连斯基之未婚妻奥尔加，后在决斗中杀死了连斯基，最终离开乡村去四处游荡。

（奥涅金与连斯基的决斗）

达吉雅娜依然对奥涅金充满着思念与爱恋，但她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达吉雅娜在奥涅金的房间中通过翻阅他的书籍走进了他的心灵世界，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很久不喜欢读书的奥涅金依然爱读《异教徒》和《唐璜》，还有一些小说，“这些书都反映了它们的时代，对于当时的典型人物也表现得十分真实深刻，书里的人物都有一颗自私、冷酷和堕落的灵魂，整日在幻想之中沉浸，他们的心智悲愤而激昂，但他们的行为却荒谬绝伦。”达吉雅娜终于知道自己为之倾心的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个忧郁而危险的怪人。”这是达吉雅娜和奥涅金两个人遥远而又亲近的灵魂交流，达吉雅娜第一次走进了奥涅金的内心，她终于理解了奥涅金忧郁苦闷甚至厌倦生活的绝望心情，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同时也明白自己的爱情在对方那里不值一提，永远将不会得到回应，于是只能放弃了爱情的等待。达吉雅娜最初将个人反抗的希望寄托在对奥涅金的爱情上，她本以为可以通过爱情实现自我的救赎，逃离被嫁给他人的悲哀命运，但爱情的破灭使她无能为力，只能遵循家人的意愿和社会习俗的压力，嫁给了一位上流社会的将军，成为了一名贵妇人。

（达吉雅娜翻看奥涅金的书籍）

“别了，假如要永别，那就永别吧。”本以为在乡村中的分手是最后一次，却没想到奥涅金和达吉雅娜会再次相遇，这一次的相遇才是真正的诀别。达吉雅娜嫁给显赫的将军后，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贵妇人，如今的她“从容不迫，既不冷淡，也不多言谈”，举止得体，雍容华贵，早已摆脱了乡村少女的晦涩和稚嫩。两个人的相遇都使彼此的心中泛起了波澜，但成熟稳重的达吉雅娜依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风度，对他鞠躬还那么安娴。”奥涅金在如今的达吉雅娜身上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但是他却像一个孩子一般疯狂地爱上了她，或许是出于嫉妒的恼怒，曾经爱恋自己的少女竟成为他人之妇，或许是出于虚荣心，被达吉雅娜的雍容华贵而倾倒，或许是出于悔恨，自己曾错失真爱而迷途知返，渴望从达吉雅娜这里得到救赎，总之，奥涅金的激情被再次焕发，他为她神魂颠倒，日夜思恋，于是展开了追求，向达吉雅娜写信表露心意——“我再也无力抗拒自己的感情，一切都注定了：我随您处置，把自己交给命运去决定。”可是达吉雅娜并不回应。奥涅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痛苦，而去寻找达吉雅娜，达吉雅娜正在读他的信，脸色憔悴，神情悲痛。

这时，达吉雅娜早已宽恕和原谅了奥涅金曾经的自私、冷酷、残忍和无情，也理解领会了他现在的悔恨和痛苦，这是一个道德女主体的宽容和无私，但是她必须要维护自己曾经受损的尊严，承担如今嫁做人妇的责任。她告诉奥涅金：“我真心请求您，您应该离开我，让我安静。我知道：在您的心里有的是自尊心，您懂得爱惜名声。我爱您（这我又何必掩饰？）但我已经嫁给了别人，我将一辈子对他忠实。”达吉雅娜的心中仍然爱着奥涅金，她对他有无限的柔情，但是比爱情更重要的是尊严，曾经的冷淡拒绝使她的尊严受挫，而如今奥涅金的表白即使再动人，姿态再卑微，也无法挽回曾经真挚热烈的心，敞开过的心扉一次不被珍惜就会关闭，这对奥涅金是一个深刻的教训：他没有资格去轻视一个女人的爱情。达吉雅娜的爱情也是崇高而完善的,即使放弃也要保持曾经的圆满,而不愿以婚外情的方式满足自我情感和欲望的需求,这将损害她的忠贞和荣誉,她通过对自己欲望和情感的反思，在实际行动中坚守了尊严的底线，才使她成为一个令人又爱又敬的女主体。

(奥涅金向达吉雅娜求爱)

虽然达吉雅娜已成为贵妇人，但上流社会的浮华并没有污染她的心灵，她厌恶荣华富贵，乐于放弃时髦的邸宅和晚会，依然保持着内心的质朴和纯真，思念着书籍、花园、田庄、乡间、第一次遇见奥涅金的地方、坟场、十字架和树枝的阴影，还有那可怜的奶娘。这显示达吉雅娜拥有着不为具体生活所困的精神超越性，她的心中永远充满着对知识、自然、爱情的敬畏和向往，对亲人温馨的爱，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情，普希金借达吉雅娜传递着自己的浪漫和细腻，他也像她一样“为爱而活”，追求自由，热爱生命，心系人民。即使达吉雅娜心中对这一切都难以忘怀，但是她仍然理性地认识到自己的现实生活需要她担负起责任，忠实于自己的丈夫，这并非她对自身命运的无奈妥协，而是一种豁达的和解。

奥涅金心怀不满与壮志，却难以付诸行动，达吉雅娜满怀浪漫与理想，却只能回归世俗生活，两个人终于相爱却只能永别，他们个人的悲惨命运和共同的爱情悲剧背后反映的是19世纪上半期整个俄国农奴制社会的悲剧，由于专制农奴制的高压管控，个人在其中无法得到喘息，甚至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不得不令人叹惋。

注释：[1]奥涅金是俄国封建农奴制社会贵族青年的一种典型。他虽然受过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启蒙，不满于贵族生活的庸碌，自视清高，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但贵族生活方式又使他灵魂空虚，无所作为。——《外国文学史》第230页。

[2] 奥涅金是俄国文学中第一个“多余人”的形象。他们傲视权贵，也不愿过庸俗无聊的地主生活，而希望干一番事业。但他们在摧残人才、窒息人的创造性的专制农奴制的俄国找不到用武之地，再加上他们所受的脱离实际和人民的教育的导向，于是他们苦闷、彷徨、怀疑、孤独、愤世嫉俗，对生活感到厌倦，只会发出空洞的议论，或到处寻找刺激，猎奇冒险。，例如酗酒、狎游、去高加索旅行、参加征讨山民的战役，而不能像十二月党人那样对社会采取积极行动。他们中有些人也做过改革的尝试，然而总是以失败告终，以上种种与其说是他们的过错，不如说是他们的不幸。他们既是专制农奴制的产物，其本身又是对这个制度的落后性的一种暴露。——《俄国文史采微》第4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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