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陈峰韬著《你一定爱读的中国战争史：隋朝》

开皇八年三月，隋文帝下诏宣布将南征陈朝。当年十月，隋军正式分三个方向出征。

第一个方向，晋王杨广驻节于六合（治今江苏省南京市六合区，六音lù），统诸路大军直捣建康。其麾下韩擒虎出庐江（今安徽合肥），贺若弼出吴州（治广陵），宇文述率淮南行台省的主力出六合，另有青州总管燕荣率水师出东海（治所朐山在今江苏连云港）沿海路南下，直入长江口。

第二个方向，秦王杨俊（隋文帝第三子）统率山南道行台方向大军进攻荆州。这一方向的兵力不像淮南方向比较集中，兵力分布比较分散主要是为了发挥牵制作用。秦王的大本营设在襄阳，部下兵马分为三路，第一路主力军攻汉口，第二路水军五万由樊口（今湖北鄂州市西北）顺长江东下，第三路由蕲（qí）春总管王世积率领于蕲口（今湖北省蕲春县西南长江北岸蕲州镇）渡江。

第三个方向，信州总管杨素率领益州大军（以水军为主），出三峡攻向荆州，同时，荆州刺史刘仁恩率军西上，与杨素大军在江陵（今湖北荆州市荆州区旧江陵县）会合。

三个方向共调集了九十个总管府的军队，兵力合计五十一万人，声势惊人。

在总的战略态势上，隋文帝沿用了与西晋灭吴、前秦攻东晋基本一致的布局，但是投入实战后，隋军却没有像当年晋军那样顺流而下，直捣建康。原因在于，陈军并不弱。

陈军江滨诸镇戍立即将敌情上报建康，十二月，朝廷下诏令大将周罗睺（hóu）出督巴峡缘江诸军事，总率中游水军，在汉口方向抵挡隋秦王杨俊的大军。隋军势大，周罗睺为保荆州、郢州一带安全，不得不将上游兵力收缩，在峡口只留下少部分兵力扼守。

杨素与刘仁恩两部顺利会合，十二月，在狼尾滩（今湖北宜昌西长江中）遇到陈军戚昕所部的激烈抵抗。隋军诸将认为峡口地势险要、水流湍急，而且陈军水师经验丰富、战斗力强，急切之间难以攻下，产生了畏战之心。杨素改变策略，不再白天进攻，改为夜晚进军。他率水师主力前进，另派王长袭率步兵自江南岸进攻陈军，刘仁恩率骑兵奔袭北岸，三路齐发，将陈军一举击溃，戚昕败走。

隋军乘胜继续东进。陈军南康内史吕仲肃率军屯于西陵峡口的岐亭，在峡北岸凿岩石，沿江拉了三道铁索，以堵截继续东进的隋军战船。孰料杨素不按水军的惯例作战，而是将船队停于江边，派出步军上岸猛攻吕仲肃的旱寨，陈军措手不及，落荒而逃，开皇九年正月，吕仲肃退至荆门的延洲（今湖北宜都市西北荆门山东）。隋军解开拦江铁索，继续东下，杨素已是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全不理陈军水师的优势，仅派少量精锐水师硬攻敌之水寨，打碎敌船十余艘，俘敌二千余人，吕仲肃仅以身免。

这几仗打得干净利落，沿江的安蜀城、荆门、公安诸城守军望风而退。杨素继续率大军东下，在汉口与秦王杨俊的主力会合，满以为能顺利东下，不料周罗睺实在不是常人，指挥陈军十余万主力防御得颇有章法，杨俊、杨素的十几万人竟然迟迟打不开局面。

开皇八年十二月，王世积所部自蕲水进入长江，与陈将纪瑱在江口大战一场，将其击败后进军至九江附近。但因中游兵马迟迟打不下荆州，王世积不敢孤军深入，只好在九江等待。停驻于九江其实也不完全是消极等待，王世积封住了赣江以南陈军北上的要道，一定程度上孤立了江东。

有必要看看周罗睺的经历。周罗睺，九江人，年少从军，经历了陈朝开国之战。陈宣帝发动太建北伐时，他跟随萧摩诃出生入死，吕梁之战中陈军主力被歼，周罗睺侥幸跟随萧摩诃率残余骑兵逃回建康，成了为数不多的具有丰富作战经历的宿将。周罗睺的威名当时仅亚于萧摩诃，他率军出镇岭南时，一度令建康朝廷担忧他会不会造反。此时陈朝派他出督上游诸军，也算得相对合理的安排。

本来陈朝湘州刺史是后主叔宝的第十二弟、晋熙王陈叔文。陈叔文年纪轻，性格轻佻，不够稳重，但颇好读书，知道一点历史掌故，因而在普遍比较颓废的陈朝宗室中还算有点人气，湘州方面对他很是倾心⸺由此可知，陈朝社会人才已经凋零到什么地步了。后主对陈叔文很不放心，怕危难关头这位弟弟再有异心，于是临时下诏调叔文回京，改命施文庆、周罗睺到湘州都督众军。施文庆因为分配兵力的问题，迟迟未能出京，周罗睺以元勋老将出镇中流，迅速稳住了人心，并且有效发挥出了水军优势，成功阻滞了隋军的进攻，双方在中流没有发生大的战事。

有人怀疑，双方大战过，但是史籍失载了。这种可能性其实不是很大。《隋书》诸传对杨素打一个小小的岐亭都做了详细的记录，难道会不记录隋陈双方主力对战的大场面吗？唯一的可能是，周罗睺布置防御得当，隋军无隙可乘，于是陷入僵持局面。

周罗睺自己也颇有气度，并不畏惧隋军。后来建康失陷，陈朝灭亡时，贺若弼、韩擒虎等大将奚落周氏投降来迟，周罗睺尚且硬气地说：“若得与公周旋，胜负未可知也。”颇有当年姜维据守剑阁的气象。

胭脂井中擒叔宝

真正打开局面的，是晋王杨广统率的淮南大军。

开皇八年年底，当隋军淮南方向的数路大军发动时，陈后主还全然沉浸在《玉树后庭花》的美妙歌声中。隋军进犯的战报送到台城（即建康的内城），掌管机要的施文庆、沈客卿都压住不报，后来隋军连续突破多地，实在瞒不住了，方才报知后主。孰料后主自信地说：“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摧败。”

所谓的齐兵三来，指的是陈朝建国之初，北齐徐嗣徽、萧轨、王琳三次渡江进攻建康；周师再来，则是指贺若敦（隋名将贺若弼之父）攻湘州、宇文直攻陈沌口之战。这五次确实都是陈军获胜，但陈后主绝口不提吕梁之战惨败，以及韦孝宽率军南征攻陷江北之地，可见愚蠢之人就连骗自己都骗得别具一格。

陈后主当时正忙于准备新年元旦朝会之事。此前后梁被撤去藩国时，萧氏二王⸺萧岩、萧瓛（huán）投降陈朝，后主忌惮二人煽惑人心，不利于陈，因而将他们分开安置，并以重兵驻扎在他们周围。为了显示陈朝所谓的强大军力，陈后主还计划在元旦朝会时举行盛大的阅兵式，以震慑后梁的降人。镇守江州的豫章王陈嶷（nì）、镇守南徐州（治所京口在今江苏镇江）的永嘉王陈彦，都奉命率所部精锐水师战船到京师参加阅兵。这个愚蠢的决策致使两处至关重要的要塞防守极为薄弱，可以说，帮了隋军一个大忙。

将军樊毅对沿江防务不放心，想增加采石矶（又名牛渚矶，在今安徽马鞍山市西南）、京口两处的防守兵员，苦于求告无门，于是找到仆射袁宪，商议在两地各派五千精兵，并配以两百艘金翅船沿江巡逻，以防隋军渡江。袁宪于是联合大将萧摩诃向陈后主请命配兵。当时施文庆正欲率军出督湘州，他担心这个抽兵之议会影响自己把持兵权，于是与沈客卿商量阻挠之，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堂而皇之地在朝议上拒绝，施、沈二人便利用职务之便，让袁宪、萧摩诃等人写表上奏。施、沈在内廷向后主进谗言，说采石矶、京口两处本已有兵马镇守，足够应付，不需要再派大兵。后主浑浑噩噩，听从二人之议。

后来军情日益紧急，朝臣们请求增兵出镇二城，后主也感觉不能再坐等下去，便让众臣廷议，谁料施、沈二人又勾结江总、孔范，打压袁宪等人。袁宪向来没什么权威，被这么一打压，索性也不再说什么了。孔范还狂妄地说：“隋军根本不足为虑，长江天堑他们根本过不来。”他甚至说：“我官位太低，若是隋军不来便罢，来了正好与他们厮杀，挣一份大功劳当太尉。”有人说北军的战马多有病死的，孔范竟然说：“那都是我的马，为啥都死了？”后主听了大笑。

隋军大兵压境，陈朝却仍然如此松懈，实在是难以理解。

时间转眼来到开皇九年元旦，陈朝如期举行了盛大的元旦朝会。那天，台城起了大雾，雾气入鼻又酸又辣。心大的后主在朝会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一直睡到申时（下午3点至5点间）才醒。建康一片歌舞升平，隋军贺若弼、韩擒虎两将认为机不可失，不待杨广下达总攻命令，率部偷偷出发了。

隋军之前已经通过疲兵之计令陈军降低了警惕心，陈军仅有的一点注意力也被吸引到南边的采石矶去了，以防隋军从这个渡口过江。渡江前贺若弼又在长江的近岸沟汊内摆了几十只破旧的船，陈军以为隋军无大船过江，更不把敌情当回事。元旦这天，贺若弼率一万二千余人从广陵出发，过江时他酹酒祝祷：“弼亲承庙略，远振国威，伐罪吊民，除凶翦暴，上天长江，鉴其若此。如使福善祸淫，大军利涉；如事有乖违，得葬江鱼腹中，死且不恨。”

大军过江后，于初六进攻京口，陈军毫无防备，很快被击溃，刺史黄恪被生擒。贺若弼下令不许扰民，严明军纪，对百姓秋毫无犯。有军士在民间买酒，贺若弼立即斩首示众。俘虏的六千陈军士兵，贺若弼也赐给他们衣食，听由他们散去。这些举动很好地配合了当初隋文帝吊民伐罪的宣传。第二天，贺若弼大军进屯至钟山（又名蒋山，在今江苏南京市中山门外）白土冈，建康大震。

元旦这天，韩擒虎也率五百人在横江（今安徽和县东南）连夜渡江。当时采石矶的陈军都喝得烂醉如泥，无人防守，韩擒虎所部几乎没有遇到阻碍。

渡江之后，韩擒虎急速进军南下，于初七猛攻姑孰（在今安徽当涂县内），半天便拿下。建康周围人心大溃，前去投降者络绎不绝。随后，晋王杨广派行军总管杜彦率军增援韩擒虎，两军在新林会合，步骑合计二万人。隋文帝听说这一消息，高兴得赐宴群臣，仿佛平陈战争已经获胜一般。

韩擒虎、贺若弼所部如两把尖刀刺入建康南北两个方向，其实并不意味着建康就无法防守了。陈霸先刚刚建立陈朝时，北齐大军亦曾打到建康城下，当时的形势更加危急，陈朝尚能应付过去，何况现在建康的陈军尚有十多万人，兵粮充足，如果打得好，重现当年驱敌于域外的战绩未必是天方夜谭。

后主懦弱无能，被隋军吓破了胆，只知痛哭，中枢政事全由施文庆处置。此公因为兵力分配问题，一直淹留京师，没有出援湘州。施文庆乃新起之辈，在军事方面也没有什么经验，所做决策经常被将军们鄙视。施文庆索性不再搭理诸将之请，事事都拒绝。形势至此，陈朝中枢还在内斗，不亡何待？！

大将萧摩诃向后主建议，应当趁贺若弼立足未稳，立即以精兵掩袭，必能破敌。后主不许。大将任忠提出另一种思路：兵法云“客贵速战、主贵持重”，陈军不和隋军决战也可以，他愿率精兵一万、金翅大船三百艘横亘长江，将贺若弼孤军封锁在江南，届时再瓮中捉鳖就容易多了，而后率精兵由水路北上，扬言袭取隋朝徐州，断其后路，隋人必然后撤，到时上流周罗睺的大军也能顺流而下，如此，建康之危可解。

任忠的计策固然有些理想化的成分，但针对贺若弼孤军的策略具有一定合理性，只可惜后主不懂这些道理，全都拒绝了。然而不久，后主又被兵事烦得坐立不安，于是轻率地下令，让萧摩诃出兵与隋军决战，以图个清静。

任忠眼见决策混乱，如此浪战必然有失，叩头请求后主不要轻率出战，后主不从。后主还拿出宫中大批财宝，分赐诸将军士，鼓励他们出战。这做派，倒是比当年北齐后主亡国时宁肯人财俱亡也不肯散财犒军强一些，但事到临头，散一点钱财已没什么大用了。

正月二十日，建康城中大军倾巢而出，萧摩诃领军在最北面，鲁广达率军在南面，樊毅、任忠、孔范各领一军，全军排成了首尾长达二十里的一字长蛇阵。萧摩诃本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如果由他总领大军，必然不会搞成散漫的长蛇阵，但萧摩诃之妻被陈后主玷污，心中本已有气，时局又溃烂如此，他出战也是漫不经心。

贺若弼在钟山上望见建康出兵，于是率精兵下山迎战。陈军诸将只有鲁广达死命力战，四次率部击退隋军冲击，杀伤隋军二百七十三人。陈军士卒贪赏，但凡砍了隋军人头，便争相求赏，孔范的部下尤其乱。贺若弼望见，便率军专打孔范，孔范不能抵挡，溃散逃回。这时一字长蛇阵的坏处体现出来了：由于各部无法迅速互通消息，一军退还，便引发全军崩溃。除了鲁广达所部还在死战，其余各部都不再抵抗。萧摩诃这位当年以一当百的勇猛骑将，居然无声无息地被隋军生擒。

任忠跑回大内，哄骗陈后主说：“北面军马已败，速速收拾行装，坐船西上投奔周罗睺，我马上就去收拢船只。”陈后主赶紧令宫人收拾，岂料左等任忠不来，右等任忠不见，原来任忠见大势已去，使计把后主困在宫中，自己却到石子冈（今南京雨花台）投降了韩擒虎。

紧接着，韩擒虎率精兵进攻台城。陈领军将军蔡徵率军守卫朱雀航（即秦淮河上的浮桥），任忠在阵前大呼：“我尚且投降，你们还抵抗什么？”陈军当即作鸟兽散。

此时建康城中已经一片混乱，百官、诸将都各走各路，作鸟兽散。唯有仆射袁宪在宫中值守，陈后主也要跑，袁宪一把拉住他说：“事已至此，跑有何益？不如效法当年梁武帝端坐殿中以待侯景。”陈后主哪有这气度，撇开袁宪跑到后宫景阳殿，要跳井躲避（有人说这是跳井自杀，实际上后主常年生活于此，哪个井有水，哪个井是枯的，他自然一清二楚）。后阁舍人夏侯公韵死死挡住井口，后主叫人拉开他，不由分说就跳了进去。

韩擒虎率兵自朱雀门杀进城中，遍寻后主不见，还以为逃了，结果搜到景阳殿，军士发现井中有人，呼之不应，便要往井里扔石头，井里人说不要扔，军士便投了绳子下去，往上拉时感觉重得出奇，等到拉上来一看，赫然便是后主陈叔宝。为何重？原来陈叔宝舍不得貌美如花的张贵妃（张丽华）和孔贵嫔，投井的时候在一起，上来的时候也拴在一起。这口枯井从此有了个别名——胭脂井，以纪念红粉佳人与君王同堕枯井之中。

韩擒虎入城之时，陈军残兵都在北面与贺若弼苦战，鲁广达更是战至最后时刻方才投降。这样一来，贺若弼入城就晚了许多。等到他率军杀进北掖门时，台城皇宫已被韩擒虎占领。贺若弼好不懊恼，叫来陈叔宝，让他下跪称臣，又把自己的兵派到德政殿，与韩擒虎部下一同看管陈后主。破人之都，擒人之主，这场天大的功劳自然谁都不想错过，贺若弼经历恶战，出力虽多，却被韩擒虎占了先机，怨气非常大，后来二将争功，互相指责，隋文帝倒也宽大，把两人并列为灭陈第一功。

正月二十二日，杨广率军进入建康城，下令收图籍，封府库，民间财物一毫不取，并将自陈叔宝以下陈朝王公大臣全部迁到长安。杨广还下令处死奸佞施文庆、沈客卿及其党羽太市令阳慧朗、刑法监徐析、尚书都令史暨慧，这些人都是陈朝臣民切齿痛恨的害民之蠹，三吴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梁朝故将王颁破城后找到陈武帝的陵墓，进行了令人发指的破坏行动。

王颁之父王僧辩在梁末陈初时被陈霸先袭杀，王颁逃到北朝，后入隋，此次一同南征。为雪杀父之仇，王颁将陈霸先棺材砍开。陈霸先已死三十年，仅剩一具白骨，只见颏下胡须深入骨中，死后仍不失雄主本色。王颁却不管什么雄主不雄主，烧了白骨，把骨灰和水吞掉。这番狠劲，可要比食其肉寝其皮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