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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法尔

经过长达十年、近百集的连载，动画版《进击的巨人》最终季的画面定格在某个不知名的少年的背影上，当时他正要犹豫着是否走入树洞。

树洞中不仅安葬着艾伦的头颅，更潜伏着自始祖尤弥尔以来埃尔迪亚人代代相传的「巨人之力」，少年走入树洞，暗示着人类又一个自相残杀的轮回的开始。

《进击的巨人》（2023）

面对这个「人性永远不会进化」的老生常谈式结局，大多数评论都忽略了一点：这个树洞的形状犹如女阴，而这颇具象征意味的一幕又是直接来自原作者谏山创在漫画最终卷单行本中的加页。

以精神分析的眼光来看，这恐怕是一个经典的「弗洛伊德式口误」（Freudian slip）——那些被压抑的无意识以看似漫不经心的方式流露出来。

在谏山创笔下，暴力和性之间存在着某种「换喻」结构，两者同样让人欲罢不能也同样让人困惑不解。

直到最后，始祖尤弥尔的形象依然混沌不清，连艾伦也无法说清尤弥尔是奴隶还是自由人，谏山创只能将她的动机笼统地归结为一个「爱」字。

与此同时，艾伦自认为爱着三笠，但他的爱给三笠所带来的只有伤害。以上的描述中所有的「爱」都替换成「剥削」才更为准确：初代弗里茨王死后仍剥削着尤弥尔（的暴力）正如艾伦死后仍试图剥削三笠（的感情）。

即使跨越千年，谏山创所捕捉到的仍是那个少年在树洞前踟蹰的脚步，不曾进化的也许并不是人性，而是男人性。

在当代，没有任何宏大叙事能够免于被解构的命运，即使对《进击的巨人》这样一部虚构作品来说也是如此。

这里所说的「宏大叙事」并不是指一个结构复杂、线索众多、人物丰满的故事，而是指一套试图回答终极问题、提供终极意义的叙事。

《红楼梦》并不是宏大叙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保尔·柯察金试图回答人生终极意义的独白「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才是典型的「宏大叙事」。

漫画版《进击的巨人》的结局备受诟病，一部分原因是某些角色的性格不符合读者的期待，漫画读者们投射了大量情感的英雄忽然变成了小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的结局未能支撑起众多粉丝所期待的「宏大叙事」，而是用一种公式化的「最后一分钟营救」加以了结，它充其量只是一种「拟宏大叙事」。

这两者实际上又是相辅相成的。在漫画版的结局中，谏山创有意地毁坏主人公的形象：成年后的艾伦利用始祖巨人的能力，指使变成巨人的黛娜吃掉了自己的母亲。

从逻辑上讲，这个情节并非必要，甚至是故事中的蛇足，但是如果谏山创的立意一开始便是最终否定艾伦的形象，那么这个情节便并非没有意义：正是母亲的惨死给幼小的艾伦留下了心理阴影，促使他形成了「将巨人一匹不留地全部驱逐出去」的极端性格，从而为多年后的「地鸣」埋下了伏笔，然而直到故事的结尾我们才知道，艾伦本人才是这桩惨剧的始作俑者，从故事开始积攒的强烈的感情势能至此空落落的全无着处。

谏山创是在创作之初便下决心将艾伦塑造成一个反讽性的角色还是骑虎难下后破罐破摔可以见仁见智，但是在动画版的改编中，主人公身上的反讽倾向被进一步强化，这当然是反映了谏山创本人的意见。

在阿尔敏与艾伦的最终对话中，动画版增添了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对白：

「我本以为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们，但是萨沙和韩吉团长都因我而死，我还害得你们和弗洛克他们自相残杀……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我是个傻子，一个随处可见的傻子获得了力量，所以结局只可能变成这样，没错吧？」

与漫画版艾伦和阿尔敏惺惺相惜地海边相拥，动画版中二人坐在血海中相互忏悔更能概括这部作品的主题。

屠夫还是英雄，有时只取决于观察者的立场，人类的同理心总是可以轻易地关闭，因此无论把「地鸣」渲染得多么残忍，大屠杀都不会缺乏支持者。艾伦身上那阴骘乖戾的气质反而可以被解读为悲剧英雄，那么有什么比让他坦白自己是个傻瓜，自己才是自己悲剧的元凶更为有说服力的呢？

那么《进击的巨人》是不是真的只能有目前「烂尾」这一种结局呢？也并非如此。

《进击的巨人》仍旧是一种「拟宏大叙事」，也就是说谏山创在作品中摆出的还是一种寻找终极答案的姿态，无论「耶格尔派」也好，「韩吉派」也好，都是试图找出解脱暴力循环的答案。只是因为后期旁逸斜出的反讽，这种努力不断滑向徒劳无功的深渊。

而事实上，只要看看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为民族、宗教、信仰等等各式各样的「墙」所割裂成碎片的现实世界，会发现《进击的巨人》中的种种矛盾放在现实中解决起来异常简单：埃尔迪亚人夺回墙壁之后，他们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把墙拆掉而是把墙继续加高，更加严格地限制墙内与墙外的交流。

墙外的人类可以依靠对埃尔迪亚人的憎恨和恐惧来忍受内部的矛盾，墙内的也可以采用同样的方式。

马莱缺少矿产，埃尔迪亚缺少技术，实际上可以互通有无。当然，生意可以偷偷摸摸地做，意识形态上的相互防范一刻也不能松懈。

只要宣传机器的声音开得足够响亮，双方都不乏贾碧和弗洛克这样热血上头的耗材。

久而久之，双方都会意识到「极端」的民众不仅不是一种负资产，对统治者来说甚至有大大的好处，这会进一步推动统治集团的「极端化」。

当然，只要并不像艾伦那样傻呼呼地把「地鸣」付诸实际，墙里墙外也就可以一直太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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