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刘思扬找到了地下党，他们来得及在短短的24小时之内布置人员到全市各要害部门进行反破坏吗？当然，编剧肯定是让刘思扬和地下党都神奇而且神速地完成了任务，但更加离奇的故事又发生了──刘思扬在传递完情报之后立刻重返监狱成为囚徒。先不论刘思扬重新让自己成为犯人的理由是什么，我只想问，军统集中营难道是刘司令家开的茶馆、酒馆，可以随意进出不成？别忘了，徐鹏飞在故事一开始就命令行动处所有人员不得休假、不得离开集中营一步，这当然是为了防止狱内跟狱外互通声气，可他竟然不问问刘思扬为什么才叛变出狱接着又后悔出狱重新回来，这简直令我怀疑徐处长才是潜伏最深的中共卧底了！

同样荒诞的还有对故事发展起重要作用的罗浩的死亡，是他的死亡促使袍哥大爷罗五爷认识到国民党反动派的灭绝人性，从而幡然醒悟，将自己的生命通道留给了监狱中的两个幼儿。罗浩是死于大屠杀之前特务小头目郑克昌的酷刑。在特务们上上下下为撤退、为破坏而忙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徐处长的得力干将郑克昌竟然有工夫把一个非党犯人罗浩提出来严刑拷打，要他交代从前狱中《挺进报》的参与者到底有哪些人。此时此刻，集体屠杀命令已下，谁参与了狱中传纸条已经毫无意义，这个时候，作为中层干部的郑克昌难道不要去组织行刑队，而不是拷打犯人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报复心理吗？

如果他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他是怎么混上来的？也许有人会说，罗浩不死，罗五爷的转变就缺少了动因。可问题是罗五爷的转变既然是罗浩用生命换来的，那么地下党员成岗这个人物在剧中岂不是完全多余？因为在整个故事中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劝说拥有一条秘密生命通道的罗五爷带着狱中的两个幼儿逃跑，但罗五爷并没有买他成岗的账。相反，逻辑上郑克昌倒间接地给两个幼儿找到了逃生之路──没有他变态地对罗浩施加酷刑，就没有罗浩的死亡，没有罗浩的死亡，就没有罗五爷的转变，没有罗五爷的转变，卓娅和索菲娅就必死无疑……

▲《红岩魂》剧照 图片来源网络

把叛徒任文甫放到最后出场也令人不解。一个角色在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出现，而他的出现对剧情没有起到任何推动作用，且不说这样的安排是否符合戏剧的常规，单从故事本身来说也说不过去。作为共产党的一名高官（剧中人徐鹏飞说的），他叛变得那么彻底，特务不仅一直不释放他，还把他已经精神错乱的妻子牛晓云也一并关押着，这就让人觉得，不是特务不放他们夫妇，而是编剧非要留着他，让他作为坚定分子的对立面出现一次。牛晓云因为丈夫的叛变而精神失常地认为自己的丈夫是英雄，再次见到丈夫时却又突然精神清醒而唾弃了这个叛徒，看来精神病人的确反复无常，而她的反复无常倒也颇具有戏剧感。

也许，多数观众在看戏的时候不会去推敲故事的逻辑性，那么就请好好地打造一部紧张刺激的情节剧吧。可是这情节剧的虎头之后便是拖沓松散的中段，各种抒情感怀时不时地插播进来。已经死去多日的江雪琴和小萝卜头周期性地闪回。江姐爱写信，她在剧中写了一封又一封的家书；江姐爱朗诵，她领着小萝卜头念了一遍又一遍的童谣。这大概是在控诉徐鹏飞们的凶残──是他们杀害了这年轻的母亲和可爱的孩子。那么，特务黎纪纲和郑克昌写家书的情节又想表达什么？败局已定，黎纪纲向哥哥倾诉他坚定的信仰和赴死的决心，郑克昌则很实际地把用来逃命的两根金条寄给母亲大人，要她用这些东西换几亩田地糊口。

看到这里，我有些疑惑，编导的感情到底偏向哪一方？他这是在歌颂黎纪纲的虽九死而犹未悔？他这是在悲悯郑克昌的忠孝不能两全？此外，郑克昌用逃命的金条给他母亲换来几亩地，这会给他也许原本贫穷的母亲带来什么样的命运？简直令人“细思极恐”。我知道有人会用“人性”两个字来为编导辩解──特务也是有人性的嚜！如果这是30集的电视连续剧，那么你有的是时间空间展示人性人情，可是我只想问问：说好的《越狱》呢？说好的《24小时》呢？在这些冗长的抒情中，不断有观众提前退场，幸亏这场演出是“七一”包场，否则，看了宣传词再买票的观众会不会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其实，“红岩魂”这个名字倒也挺适合搞一个抒情剧，当年渣滓洞白公馆的囚犯当中不乏文人骚客。他们豪迈而执著：“即使剪了翅膀，鹰，曾在哪一瞬忘记过飞翔？”（蔡梦慰烈士诗作）他们深情而无奈：“我还是没有办法来安慰你。除掉说我活着以后，还有什么可说呢？”（许晓轩烈士致妻子）他们有着太多的感情要抒发，因此才会有后来结集出版的《囚歌》。但既然已经定位成“24小时”的“越狱”，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的恣意抒情就注定是失败的。江雪琴和小萝卜头被选为集中营政治犯的抒情代言人，可偏偏这两个人物与越狱故事毫无关联。有朋友说，这两个人物的串场朗诵简直就是随便洒洒的胡椒面儿；而在我看来，如果号称中国版《越狱》的《红岩魂》是一碗川味酸辣粉，那么这两个人物的抒情简直就是白砂糖了。

《红岩魂》当然也可以打造成一部不止于歌颂的、从全新的角度理解和阐释“红岩”历史的思辨剧，凭良心说，我也的确看到了主创在试图思索而不是单纯唱赞歌。比如刘思扬在牺牲生命和牺牲名节之间的两难抉择，比如反面人物黎纪纲对同样是反面人物郑克昌之悲观主义和利己主义的批判，比如女犯们对“女人没有叛徒”现象的讨论，比如最后出场的叛徒任文甫为自己变节行为的辩解。可惜的是，这些情节零碎而散乱，飘忽而分裂，从中难以看到编导所要展示的“魂”到底是什么。刘思扬的痛苦抉择以几声喊叫和几个夸张的形体动作匆匆作结。而他的对立面黎纪纲，那么坚定执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且，竟然还颜值爆表，以至于从头到尾我都觉得黎纪纲才是编导的真爱。

牛晓云因丈夫的叛变而精神失常，而孙明霞的恋人刘思扬又在胜利前夕“自首”出狱，这引起了以熊大姐为首的女犯们的深深思索──为什么女人没有叛徒？熊大姐们得到的结论是：女人生过孩子，从中懂得为了希望就要忍受疼痛的真理，可是这个结论让还没有结婚的孙明霞同学情何以堪？叛徒任文甫是作为狱中烈士的代表许云峰的对立面出现的，他在剧中仅有的几句台词就是为自己的叛变进行辩解。他说，“我被捕后坚持了八个月，我以为他们早就撤离了，因此八个月后交出他们的关系应该是没有妨害的”──抛开变节本身不谈，应该撤退的人如果遵守地下工作的纪律及时撤退，任文甫的交人还会造成损失吗？要知道，在真实的地下斗争史上，高层人物也集体写过悔过书出狱的……为叛徒选择这样的辩解，让加在他身上的批判力度被削弱了至少一半。

▲《红岩魂》剧照 图片来源网络

在《红岩魂》中，雷鸣一般响亮的关于理想和气节的宣言贯穿始终，我以为在持久的雷声之后必有一场疾风暴雨作为点睛之笔，然而我错了。在徐鹏飞获知自己的毁城计划彻底破产，震怒之下要立刻实施屠杀的时候，狱中所有犯人镇静地集体朗诵著名的狱中烈士给党组织的八条意见，这八条意见出自小说《红岩》的作者罗广斌出狱后撰写的《关于重庆组织破坏经过以及狱中情形的报告》，时下官方宣传的“八条意见”的文本是重庆著名党史专家胡康民对罗广斌原文的提炼。不得不说，导演在全剧的结束处对全剧演员的台词功底来了一次大测试──把诸如“要注意路线问题，不要从‘左’跳到‘右’”“要注意领导干部的恋爱、生活、作风问题”等既无韵律感又无浪漫激情的政治纲领拿来朗诵，而且是集体朗诵，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大概是意识到这些朗诵的内容可能令人费解或者容易让人走神，每朗诵一条意见，演员们就用手中的金属棍棒敲击一下牢门（这金属玩意儿是什么道具我没看懂，有可能是越狱用的冷兵器），这是在提醒观众“注意力集中，下一条马上就要播出”吗？说实话，这集体朗诵的“狱中八条”是否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我不清楚，但把“狱中八条”以如此天真烂漫的方式加以呈现，我不得不佩服主创的勇气和胆识。但即便如此直白，由于没有字幕，我仍然怀疑台下不了解“八条”（其中至少有一半条目跟这部戏的故事不相干）的观众是否都听得懂这闷声闷气的“一……二……三……四……”。不过，我的怀疑很快被打消，因为好容易挨到第八条结束，预期的枪声口号声火光血光没有出现，全体犯人又把刚才的朗诵和敲击复制了一遍……此刻只觉双膝中箭，不得不佩服编导的用心良苦──一定是担心第一遍朗诵观众没有完全听懂，所以循环播放一次！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这部话剧就这样以光打雷不下雨的方式结束了。倒是谢幕出现了一点新意──开场时立在舞台上的刻有“红岩”的石碑再次推出，所有特务向石碑，当然，也就是给大屠杀遇难者敬献鲜花。最后，狱中难友的代言人许云峰用毛笔涂红了“红岩”。后面这个安排当然寓意明确，可是特务们的献花到底想说什么？别忘了刚刚“狱中八条”一再说要“严惩特务和叛徒”的呀。

要说这部戏的主创没有用功，那是不公平的。从角色和故事看，编剧至少在文献方面做了不少功课。故事开端刘思扬的假叛变，显然来自罗广斌的真实经历。罗广斌的哥哥罗广文是国民党兵团司令，白公馆难友曾经希望罗广斌能够利用这个关系假装自首出狱，然后设法营救狱中犯人，这一计划由于局势变化太快而未能实施。把小萝卜头设置成江雪琴的小伙伴，这个人物关系是向这个关系的原创者──电影《烈火中永生》的编剧周皓（夏衍）致敬，因为无论是在小说《红岩》当中还是在真实的“红岩”历史上，被关押在白公馆的小萝卜头根本就不可能认识在渣滓洞坐牢的江姐。不过，戏中的人物姓名始终令我感到零乱。

一方面，整部话剧一直在努力摆脱小说《红岩》的影子，牛晓云、罗浩、熊启芬、任文甫等次要角色都是根据真实的历史人物塑造出来的；而另一方面，主要人物许云峰、江雪琴、刘思扬、孙明霞、成岗、徐鹏飞、郑克昌、黎纪纲等却又全部来自小说。至于编导着力展现的、作为全剧结尾的“狱中八条”，在歌乐山烈士陵园的官方宣传中，这的确是一个热点，其中的某些内容，诸如领导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等，也很契合当下的反腐风暴。前些年的纪实电视剧《红岩魂》、歌乐山烈士陵园的纪实报告剧《红岩魂》都以“狱中八条”作为结尾，这两部作品都全方位地展现了“八条”关涉的内容，以此结束倒也顺理成章。可是话剧《红岩魂》是以“24小时”内的“越狱”为主干的，“八条”的大部分内容与剧情毫不相干，生拉硬扯地用官方的宣传热点来为全剧作结，莫非编导还有把这个戏打造成反腐版《越狱》的雄心？

▲《红岩魂》剧照 图片来源网络

小说、电影、纪实作品、真实历史，看戏时从头到尾都被主创引领着在这些东西之间来回穿梭，弄不清这到底是原创，还是改编，抑或是纪实。那感觉就好比在看一座人物雕塑，他的五官、躯干、肢体，乃至发型、服装，我都是那么熟悉，因为它们都曾在不同的作品里出现过，现在被捏合在一起，有貌而无神，有容而无魂。看完戏回去之后，我跟共同关注“红岩”历史的一个朋友转述了戏的主要内容，朋友说，这不就是利用红色经典记忆，掺入时尚谍战桥段，贴上应景政治标签的大杂烩吗？我很佩服这位朋友，因为他的猜测完全符合我的观感。

关于演员，也说几句。最令我吃惊的是成岗的定位，从小到大，这个人物在我心中都是内敛沉静的文艺小帅哥，可是《红岩魂》中的成岗竟然成了袍哥组织的基层成员，一身粗布衣褂，满口江湖义气。最令我失望的是刘思扬，手插裤兜玩世不恭就是阔少爷了吗？声嘶力竭上望天下跪地就是内心在斗争了吗？最令我不解的是“海龟”犯人罗浩，连四川袍哥组织里的罗五爷和成岗都操着一口京片子，这个罗浩怎么就不能好好地跟他们学学国语而非要让自己的口音变成闽、粤、客家方言的杂拌儿呢？

最常规的是徐鹏飞，因为这个特务头子会让你觉得在很多谍战影视剧中都见过他。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角色是许云峰，虽然编剧塞给他那么多高调空洞的台词，但他竟能以安详从容的口气把它们念出来而且不令人反感，他的音质清澈而醇厚，他的形象年轻而稳重，完全摆脱了赵丹版许云峰的影子。我认为这个演员的遴选是导演在这部话剧中做得最成功的地方。其他演员一律无感，除了孙明霞穿着长筒皮靴的形象实在是不像20世纪40年代的女大学生，当然这不赖演员。

草于2015年7月3日

修改于2015年8月4日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15年9月总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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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韫佳：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不称职的语言学工作者，百分之百的文学门外汉，喜欢较真儿的“红岩”历史迷。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