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话说得很清楚，太史公认为古代的诗歌有三千多篇，经过孔子的编辑、整理、筛选，才剩下了现在的300多篇。但是唐代的孔颖达却认为，现在流传下来的有周一朝的各种典籍中所引用的诗，存见在现在的《诗三百》中的居多数，只有少量的引诗超出了《诗三百》的范围。所以他说：“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孔子只是十取其一的话，那么在孔子之前的除了《诗》之外的其他典籍中的引用的诗会大大超出现有《诗经》的内容。但是实际的情况并不如此，可见孔子删诗的说法不太可靠啊！

关于孔子是否删诗，许多人都会引用《论语·子罕》篇中的一段话：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这句话分明记载了孔子曾经整理过《诗》。但是，这种整理是在“音乐”的方面，是否“删诗”则不得而知。而且，让我们再来读一遍这条章句，体会一下语气：

子曰：“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从语气上来看，孔子称“诗三百”，似乎是一个当时的固定名词一样。所以，我觉得孔颖达的意见应该是可取的。

二、一言以蔽之

许多人都把“一言”解释成“一句话”。李零老师在《丧家狗》里还用英文来注释，称“In one word”。但是，《论语》中的“言”，当和数字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就不再只是“言辞”的意义，而带有了“德”的意味，比如：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汝。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我们看，这两条章句中的“言”，都不是简单的“言辞”或“语言”的意思，而是包含有“德”的意思了。所以，我个人认为，“一言以蔽之”的“言”，也与此类似，我们可以理解为——《诗三百》，用一种“德”来概括它，就是“无邪”。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陋见而已。

三、思无邪

大家都知道，孔子这句话源出于《诗经》（用诗解诗，真是妙不可言），是鲁颂的《駉》中的句子，原诗是这样的：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车彭彭。思无疆思，马斯臧。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以车伾々。思无期思，马斯才。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溥言駉者，有驒有骆，有骝有雒，以车绎绎。思无斁思，马斯作。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

大家看到原文，就可以知道“思无邪”和“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是并列复沓的歌词，所以“思”不过是“语气词”而已，并没有特别的意思，更不是“思虑”或“思想内容”的意思。不过，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对“思无邪”的理解。

关于“无邪”，我们今天还在使用，比如“天真无邪”。汉代包咸将“无邪”解释为“归于正”。皇侃引用卫瓘的话说：“不曰思正而曰思无邪，明正无所思邪，邪去则合於正也。”宋代邢昺则进一步说：“《诗》之为体，论功颂德，止僻防邪，大抵皆归於正，故此一句可以当之也。”

理解了“无邪”的意思之后，紧接着的一个问题就是——《诗三百》到底是否可以用“无邪”来概括，孔老夫子的意见到底是否正确呢？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大概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其中，最主要的关切点在于，如何理解《诗经》中的“郑风”和“卫风”。

孔子曾多次提出过对“郑卫之音”的批评，如《论语》中就有：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家邦者。”

孔子认为“郑卫之音”多为“靡靡之音”，会扰乱“雅乐”，所以对其非常厌恶。但是，既然夫子如此讨厌“郑卫之音”，那么经过其整理的《诗三百》中又分明存在着“郑风”和“卫风”又如何解释呢？

当然，我们可以按照第一节里孔颖达的提法，认为诗三百并没有经过孔子的删削。可是，这又会带来另外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汉代以来，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六部著作，均因为经过孔子的手订，才被尊为“经”。如果《诗》和孔子脱离了关系，那么尊《诗》为“经”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一千多年来众说纷纭，比如有人认为孔子说的是“声”——郑卫之声，而《诗经》中是“风”——郑风和卫风，“声”和“风”是不同的。更有好玩的是，宋代的王柏甚至干起“替圣人删诗”的勾当，把他认为是《诗经》中的“淫诗”的作品都删了出去（孔子没删，替孔子删了）！

王柏的做法其实肇始于朱熹对《诗》的解读。朱子认为《诗经》中描写男女情爱的作品，如《匏有苦叶》、《静女》、《采葛》、《将仲子》、《子衿》等都是“淫诗”。但是，他认为孔子让这些诗存在，是为了彰显其“恶”以警惕人、教育人。他说：“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发，求其直指全体，则未有若此之明且尽者。”所以，朱子认为《诗三百》中的诗无论善还是恶，善加利用，都可以导人于“情正无邪”之路。所以，孔子的概括是可以被接受的。不过，这样的解释恐怕还是非常牵强吧。

在这里，我推荐郑浩先生对这句话的解读。他认为在《駉》诗中，“思无邪”与“思无期”、“思无疆”、“思无歝”是排比并列的，所以意思不会相差太远，因此“无邪”的意思应该不会是“没有邪恶”。他认为“邪”的古义应该是“虚徐”，所以“夫子盖言《诗》三百篇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即所谓‘诗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惟诗人性情千古如照，故读者易收感兴之效。”（《四书集注述要》）

当中国的文明进入新的时代以来，国人对“男女情爱”有了更为自然的理解与认识，重新回到了“食色性也”的更为质朴的观念。我想，这种对男女情爱更为合理，更为自然的理解其实是更能体贴《诗经》创作的时代，以及圣人夫子的理解吧！而所谓“思无邪”，以之来概括《诗三百》，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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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静，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硕士、博士毕业。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师。“北航十佳教师”称号获得者，“北航最具亲和力教师”称号获得者，在校承担《论语》、《礼记》、《国史大纲》等课程。自创公众号“闻韶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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