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教育记者这么多年，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和10年、20年前相比，社会为个人成长提供的可能性明明越来越多，为什么家长们的育儿焦虑却有增无减？

今年50岁，曾经三次高考失利，最终也没有踏进大学校门的女导演郑琼，用一部90多分钟的纪录片《出·路》，回应了我的问题。

从2009年到2015年，郑琼花6年时间跟拍，真实记录下农村孩子马百娟、小镇青年徐佳和都市少女袁晗寒的成长轨迹。

2018年，影片完成后期制作，亮相上海国际电影节，在圈内引起轰动，导演郑琼被认为是“中国纪录片领域最重要的一个女人”。

2020年“五一”前夕，在沉寂了两年之后，纪录片《出·路》在“猫眼”平台重新上线。

而从2009年电影开拍的那一刻算起，10年过去了，当摄像机一次又一次地对准三个孩子命运的变化，拉长的镜头也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来重新审视：到底怎么走，才是人生最好的出路？

从左到右分别为袁晗寒、徐佳、马百娟

纪录片《出·路》海报

#抢先看# 《出·路》精彩片花

命 · 运

人人生而平等，纪录片《出·路》的主人公之一徐佳却说，自己很早就学会接受不公平，但是会努力去改变，让下一代不会向他一样。

时钟拨回到2009年，在湖北咸宁某高中复读的徐佳正在经历人生的“至暗时刻”。497分——面对和第一次高考一模一样的分数，他怀疑是命运在开玩笑——离当年湖北的二本分数线还差7分！

“爬都要爬上大学。”对徐佳来说，这不仅是早逝的父亲在临终前留下的遗言，更是改变自己和家庭命运的唯一路径。务农或打工，是老家村子最常见的两条出路；出一个大学生，是祖坟冒烟，了不起的事。

“复读，压力真的很大，有一段时间，整个人冒汗，手发抖，完全做不了事，完全做不了题目，害怕失败，就是一种对它的恐惧，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好在上天眷顾，第三次高考，徐佳终于险险过关，进入湖北工业大学，拿到了改变命运的“入场券”。

徐佳拼了命去改变的，却是山区女孩马百娟挣脱不了的宿命。打开手机地图，搜索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野鹊沟小学，无论怎么放大，视野中还是一片空白。

2009年，已经12岁的马百娟每天来回步行30里路，到这所只有5个人的学校上小学二年级，老师就是当地的农民。一口井、一条路、一间商店、一所学校，组成了野鹊沟的全部，但马百娟的眼睛里闪着星星，身上保留着一种跟土地连接带来的喜乐感，很简单的纯粹的那种愉快。

“长大后去北京上大学，然后去打工，每个月挣1000块，给家里买面，因为面不够吃，还要挖水窖，因为没水吃。”

写这段作文的时候，马百娟或许对北京还没有明确的概念，但是不久以后，她再也不需要关心这些了。

“女娃娃是别人家的人，除了嫁人，再没有别的出路。”对女儿的命运，父亲一早就盖章定论，而马百娟也在身边人的灌输下，默认了这样的安排。

因为“纯粹不想念了”，她离开学校。

2014年，16岁的马百娟嫁给了自己的表哥，和同龄少女一起，挺着肚子谈论孩子、尿布和丈夫，讨论谁的肚子大。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马百娟做梦才能去的北京学校，却被17岁少女袁晗寒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徐佳第三次高考的那个夏天，在北京一幢房前有竹子、屋后有泳池的别墅里，袁晗寒对着摄制组的镜头说：我恐慌的不是没事干，而是会不会一直没事干。

从央美附中——全国学艺术的小孩挤破头想进的院校留级一年后，袁晗寒仍旧有几门课不及格，出于“被开除不好听”的原因，索性休学了。

“不会饿死就行了，也没有人会被饿死”是袁晗寒对人生的规划，背后则是一个家庭的经济实力为她兜底。

休学以后，袁晗寒想过要排一出话剧，在南锣鼓巷开了一家小酒吧，甚至还去成人用品商店卖过东西，不过都无功而返，只当是“交了学费”。3年后，她游历完欧洲各国，申请到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读书的机会。

即便进入顶尖学府，袁晗寒的留学生活依旧过得很“丧”：情绪不稳定，需要烟草、闲逛来消解；在阁楼上自制卷烟，和男朋友厮混；对着歌德和席勒的雕塑，讲漫无边际的话。

“我觉得我受不了在画室了，在这我就不舒服，胃疼。”

2015年从德国毕业回来，袁晗寒在北京注册了自己的艺术投资公司，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单生意都没有做成。好在她并没有其他创业者的压力，像当初那个酒吧一样，家里人并没有指望她事业成功，只要她自己喜欢就好。

选 · 择

有的人注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不过，对自己所获得的一切，袁晗寒的回答是：“如果我出生之前，我能站在天上，看到哪家好我去选择，那这叫机会，我也不能选择。”

命运和选择是一对反义词，在纪录片《出·路》中，却彼此相辅相成。

初看上去，这三个人当中，只有徐佳的命运，是经过选择而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的，不过一切真的如其所愿吗？

距离第一次拍摄三年后，2012年，当镜头再次对准徐佳的时候，即将从大学毕业的他正在为找工作而忧心如焚。

由于不是211大学，因此找工作并不占优势，徐佳在网上海投简历，用300元买了平生第一套西装，奔波于各类招聘现场，嘴里说着应景的话，心里盘算着开出的工资是不是够在大城市讨生活。

徐佳在等候面试

在为数不多的几个选项中，他最终被一家电力公司录取，工作地点是武汉，月薪3000元，从此将作为一枚螺丝钉，在频繁的加班和出差中，等待升职与加薪，日复一日，湮没在奔腾向前的社会大浪中。

“签了之后感觉有点不踏实，有一种落空的感觉，就是一下子把自己卖出去的感觉。”拿到offer的徐佳又开始新的焦虑，他的生活和高考前一样，依旧被压力、负担和责任所包围。

高考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脱离农村老家；找工作是为了留在大城市，把母亲接过来住；甚至早早地结婚，也是为了先成家后立业的人生规划，给女朋友一个交代。

人生的每一个选择，他都动力十足地去完成，但是每一步都毫无乐趣可言，目标也是一早就预设好的。

毕业前的徐佳从宿舍楼眺望窗外

活得再辛苦，徐佳还能够自己做选择，相比之下，马百娟似乎总是被命运选择和摆布。出生在靠天吃饭的贫困县，周围都是大山，天不下雨便没水没粮；父亲60岁，母亲有智障；10岁才读小学，16岁嫁人……

更让人唏嘘的是，马百娟已经放弃选择，从心底里接受了所有路都走不通，婚姻是比较好的出路的现实，从那个眼里闪着星星的女孩陨落成村里“司空见惯”的女人中的一员。

而事实上，马百娟的生活境况是在逐渐变好的。2012年第二次拍摄的时候，她们家已经从甘肃迁到宁夏，换了大房子，也摆脱了恶劣的生存环境。这是国家脱贫工作的成绩，却没能唤起她重新选择的欲望。

马百娟父亲

没得选固然不好，但有时候选择过多，也未必是好事。对袁晗寒来说，她的困境恰恰在于一切都太轻而易举，得来全不费功夫，有无数次试错的机会，选择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需要慎重的事情。

“什么好玩，什么有趣，就去做什么。”袁晗寒的人生就像踩着滑板，滑到哪里是哪里。

同徐佳和马白娟相比，虽然袁晗寒坐拥天赋和资源，也有更强的自我意识，能够清晰地自我表达，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但是她也没有找到人生的出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蹉跎青春。

信 · 仰

2018年纪录片《出·路》第一轮上映后，有人把它比作中国版的bbc纪录片《人生七年》，随之而来的各路报道把标题起得耸人听闻，比如“真实追踪记录：中国3个阶层孩子的10年人生轨迹，结果令人震惊！”。

对此，导演郑琼却表示，把板子打在阶层固化上，并不是这部片子的本意。

导演郑琼

郑琼（右一）在马百娟所在的野鹊沟小学

结束拍摄的这些年里，郑琼和几位主人公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络。如今，徐佳还在最初的电力公司上班，工资涨到一个月8000元，还买了车。

当问徐佳，现在回头看，还是不是觉得考大学是唯一出路？徐佳回答：不是，除了高考，还可以打工，可以创业，人生的路其实有很多种走法。

对这样的答复，郑琼是感同身受的，因为当年的她虽然也参加了三次高考，但是最终和大学无缘，转而踏上北漂的旅途，一路摸爬滚打，才成为今天的自己。

实际上，纪录片中三位主人公的生活状态，曾经交替地出现在郑琼的人生轨迹中。考大学之前，生活在农村的她，就是马百娟，到现在为止，少年时候的玩伴还待在当地，过着年复一年，沉闷又闭塞的生活。

北漂的日子里，她活得更像徐佳，“切断感觉，一心生存”。在别人的眼里，她始终是那个充满干劲、敢想敢做的女强人，每天忙到昏天黑地，甚至错过了生子的年龄，成为此生最大的遗憾。

直到2010年，公司内部有人告她，突如其来的官司，迫使她解散了公司所有人，也猛然醒悟：我到底在做什么？

郑琼开始觉悟的时候，正是《出·路》拍摄的阶段，有朋友看完片子后和她说：袁晗寒就好像现在的你自己，有很多选择，有很多自由，也有很多可以说不的理由。

其实，对郑琼来说，自己从来都只是自己，如果没有这一路的铺垫，就不会有现在找到“更高的地方”。

在纪录片原生态的呈现之下，郑琼用近乎残酷的方式，把三个阶层、三种人生并置在一起：马百娟的卑怯、徐佳的单调、袁晗寒的空虚，没有一条出路是理想的，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在郑琼看来，他们都没有找到让自己笃定平和的内在支撑。一个只论输赢的社会里，其实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真正的出路不在于要离开哪里，而是在于我们的内心是否对自身所处的这个文化有觉察和反省，并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郑琼觉得，这正是眼下中国人的精神困境。

现在，回到文章开头处那个困扰我的问题。记得几年前，我到一所市实验性示范性高中采访，正好高考结束不久，走在宿舍楼下，我差点被从楼上扔下来的东西砸中，附近的地面上落满了被撕烂的书页。

那一刻，我的内心感到悲哀。

当以考试分数定输赢的动力大过知识习得带来的满足，当高考誓师大会上，学生们高喊“干掉一千人”的口号，当我们乐此不疲地交流“鸡娃”经验的时候，求学已经被简单地等同于优胜劣汰，所有人都变得极其不自信：因为别人都在这么做，所以自己必须不甘落后。

在一个只论输赢的社会里，出路注定是单一的。即便再多的利好政策出台，再强的干预措施推行，在相对有限的社会资源之下，竞争还是会越来越惨烈，焦虑只能够越来越升级。

那么，除了升学考试，人生的出路在哪里？

在诗歌《夏日》中，普利策奖获得者、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发出诘问：你打算做些什么，用你狂野而珍贵的一生？

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信仰，找到你是谁，就不会被这个世界左右。把你相信的东西活出来，才是每个人真正的出路。

以上是郑琼通过纪录片《出·路》给出的答案。

| 文章撰写过程中参考：

一条《3个阶层，3种人生，她用6年跟拍记录，令人揪心！》

中国新闻周刊《真实跟踪记录：农村孩子、小镇青年、都市少女的十年人生》

电影天堂《这样有重量有深度的国产良心片，错过就看不到了》

南方人物周刊《拍出“三个阶层孩子的十年人生轨迹”的她，当年也曾高考失利》

| 剧照由大象点映提供

上观号作者：第一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