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活在欧洲的非洲后裔，人们的视角往往聚焦在奴隶制和殖民化，由此忽略了一段大家曾共同经历过的更为久远的历史。

阿涅丝·巴尔东（Agnès Bardon，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担任采访

您这本书叫作《非裔欧洲人：不为人知的历史》，我们通常不会把生活在欧洲的非洲后裔称为非裔欧洲人，您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说法呢？

“非裔欧洲人”这个说法在欧洲并不流行，可与之相对的“非裔美国人”在大西洋彼岸倒是很常见。我这样说的确有点挑衅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强调非洲后裔的多元身份。

非裔美国人已经适应了这个称呼，但非裔欧洲人出于历史原因对此还比较抵触。因为在欧洲，人们总会认为“非裔欧洲人”来自非洲——哪怕欧洲才是他们出生长大、获得国籍的地方。不过，我反而认为这种说法胜在能够恰当反映非裔族群在起源、经历和背景方面的多样性。

人们通常认为黑人在欧洲的历史始于17和18世纪，您却说他们出现的时间其实要早得多。

谈及非洲人向欧洲的迁徙，我们往往会追溯到奴隶贸易时期。但这段历史其实要久远得多。早在古代，就有非洲人居住在罗马帝国境内。由于当年没有人口普查，今天很难估算这部分非洲人的数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当中不乏杰出人物——例如出生于现今利比亚的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Septimius Severus，145—211年）皇帝，还有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354—430年）和来自北非的阿普列尤斯（Apuleius，124—170年）等著名学者。

这种情况持续了数百年。西西里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Frederick II，1220—1250年）欢迎非洲人进入宫廷，并雇用他们为自己效劳。其中“摩尔人”约翰（John “the Moor”）甚至被皇帝任命为廷臣。15世纪末以前，统治伊比利亚半岛大部分地区的是阿拉伯人和北非的穆斯林，而在15世纪中期就有意大利中部和北部的富裕人家开始雇用来自非洲的仆人。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画作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由此可见，非洲和欧洲之间有着一段共同的渊源，比人们想象的要久远得多，也丰富得多。然而，这段历史中的有些内容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不必在课堂上讲解。我们已经习惯了通过奴隶贸易的视角来看待历史。这个重大历史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过往，导致关于非裔欧洲人的部分史实被人们所遗忘。

在这几百年里，欧洲人对于非裔族群的看法有哪些变化？

17世纪以前确实存在针对非洲人的肤色偏见。不过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社会上最主要的矛盾还是基督徒与穆斯林之间的势不两立。另一方面，有些白人族群也深受偏见的毒害，例如英国人视爱尔兰人为蛮族。

真正让形势急转直下的是奴隶贸易的产生。葡萄牙人、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瑞典人和威尼斯人纷纷开展贩奴贸易，各国争先恐后，大肆渔利。为证明奴隶贸易的合法性，欧洲人紧接着提出了非洲人属于劣等种族的理论。

提出非洲人属于劣等种族的理论，是为了证明奴隶贸易的合法性

1700年以后，这种理论长期影响着人们对非洲人的看法。正是在这一时期，黑人不再被视为人，而是被当作商品对待。从史学角度来看，这是确凿无疑的，有大量航海日志、登记簿和账簿为证。

自那以后，拥有了经济实力的欧洲人便在身份地位上高人一等。奴隶贸易确实改变了人们的观念，同时也加深了白人与黑人之间的隔阂，积年累月，两个种族的身份差异由此形成。

历史学家的工作能否揭示出非裔欧洲人这段很少被谈及，甚至被忽视的历史？

是的，我对此是很乐观的。我能够出版这样一本书，而且取得如此大的反响，这其中意义非凡。对于历史学家来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我可以感觉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人们开始反思，而反思会引导他们用不同的视角看待这段历史。此外，这种反思已经开始在教学中体现。

在英国，我们正在努力将“黑人史”纳入学校课程。目前这还只是一门选修课。不过在我居住的威尔士地区，议会已经决定将“黑人史”列为一门正式的学校课程。这是重要的一步。

2002年，法国颁布了《陶比拉法》，规定在小学开设奴隶贸易相关课程。到现在，学生们已经学到了不少关于这段历史的知识。各国的情况千差万别，仍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我们的发展方向是正确的。

现阶段，我认为应该为教师提供适当的工具，让他们在教学工作中更加得心应手——这段历史不仅涉及到奴隶制、废奴运动和移民，还包含更广泛的研究领域。

对于奴隶贸易的记忆，欧洲的态度近年来发生了哪些变化？

人们对于奴隶制的记忆依然抱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各国走向了两种极端：要么自认为是受害者，要么对这段历史失忆。这些国家之所以抵触，是因为这段记忆动摇了国家叙事。他们一方面赞颂着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不朽印迹的著名非洲人物，一方面却依然没有认识到非裔欧洲人在当今社会日常生活中起到的作用。

因此，这种褒奖个别人而忽略其他人的做法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也得承认，这显然要比彻底失忆好得多。此外，在宣扬废除奴隶制的同时，我们一般很少从黑人反抗运动的角度去看待历史。但这种反抗的确曾经存在，特别是在南欧地区。该地区曾成立诸多奴隶兄弟会，初衷是讨论宗教事务，而从15世纪开始，兄弟会便成为奴隶们交流信息和相约反抗白人奴隶主的纽带。例如，1470年，在里斯本成立了黑人玫瑰圣母堂兄弟会。有许多人曾与废奴主义者并肩作战，但他们往往不被记得。其实，历史的真相远比通行的史书所呈现的要复杂得多。

这段历史与针对黑人的暴力，特别是警方针对黑人的暴力执法之间有哪些联系？

歧视和警察施暴的根源都在于殖民史，人们对待黑人的方式也与这段历史有关。“黑人性命攸关”运动的出现，既是出于愤怒，也是出于痛苦，是面对这种歧视无能为力的痛苦。这场运动在欧洲获得响应，就是由于警察暴力反映出黑人遭受的歧视。

警察施暴的根源在于殖民史

在这方面，我注意到我的下一代与前几代人的做法有很大不同，他们不怕反抗制度，也不怕挑战既定秩序。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人们认为只要努力工作，出人头地，就足以消除种族主义者的偏见。但事实证明，仅有这些还不够。今天的年轻人会毫不犹豫地大声疾呼，反抗自身遭受的种族主义和歧视。对于自己的多重身份——关于父母、出身和所处的社会环境，他们表现得更加开放， 也更加自如。

奥利维特·奥特尔（Olivette Otele）

《非裔欧洲人：不为人知的历史》作者、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奴隶制和奴役记忆史学教授。奥特尔生于喀麦隆，成长于巴黎，是第一位在英国担任史学教授的黑人女性。

拓展阅读：

《种族主义：无法想象的遭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信使》，2020年10-12月

《奴隶贸易：特殊的文化苦旅》，《新信使》，2004年12月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信使》反对种族主义，关于种族主义问题的部分期刊和文章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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