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是，要有效地实践这套政治哲学，并从中获利，即便像弗兰克这样智慧、坚强、冷酷无情的人，也不得不动用非友即敌这一政治哲学之外的逻辑。在战胜总统加勒特最关键的一役中，弗兰克用的却是情感牌。他拿出了父亲留下的打字机，给加勒特写了一份满怀深情的自白书，重新获得了加勒特的信任。在此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情感显示出比政治利益更强的作用，弗兰克超越了这一点，并利用了这一点。在第一季中，为了彻底击溃教师工会的领袖马蒂，弗兰克不惜雇人向自己家里扔砖头，并在电视辩论中，公开要求马蒂向自己的妻子道歉。在政治斗争上，马蒂是一个单纯的菜鸟，照理擅长辩论的弗兰克可以轻松将其击溃，但是当弗兰克利用妻子作为攻击的武器时，唤起了马蒂真诚的厌恶。他反驳弗兰克：“让我恶心的是你居然把妻子当作一个道具试图来赢得辩论，你才是那个该向你妻子道歉的人。”这一指责准确地击中了弗兰克，我们看到他突然心虚了，语无伦次，几乎失态。马蒂击中的正是他心中仅有的那份柔软。在那一刻，通过羞愧表现了出来。但是，这种每个人都必有的基本人性，在这场斗争中却带给他失败和耻辱。结束后，克莱尔提醒他：“我不介意你即兴发挥（指利用她），只是你应该发挥得更好。”

如下的判断也许更接近事实：《纸牌屋》与其说呈现了政治的黑暗哲学，毋宁说是对此种黑暗哲学吞噬人之残忍的描绘。克莱尔和亚当之间的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在第一季中，我们看到亚当和克莱尔之间保持着一种超越功利的情感维系。克莱尔可以从亚当身上寻找到安慰，而亚当也一直痴迷于她。但在第二季中，当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媒体曝光后，克莱尔意识到这种丑闻对于自己和弗兰克政治生涯的危害性，于是残忍地利用了亚当，一面让亚当否认照片，另一面却向公众说明，照片是他当着弗兰克的面拍摄的。而当另一张裸体洗浴的照片被曝光后，克莱尔更是以暴力威胁，迫使亚当承认照片是自己伪造的以博取媒体的关注。一个单纯的艺术家，因为卷入了政治纷争而被摧毁。在《纸牌屋》中，这种被摧毁的小人物不计其数。同一集里，弗莱迪也因为弗兰克政敌的调查而丢掉了烧烤店，弗兰克却要求他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当弗兰克提出借钱给他时，他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好顾客，别假装是我的朋友。”同样被摧毁的还有参议员罗素、妓女瑞秋、记者佐伊、编辑卢卡斯等等一批人。然而，有意思的是，尽管弗兰克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掩盖罪证，但是罗素和佐伊死亡的真相却一直能维持一个隐隐约约的线索，传递给下一个试图伸张正义的人。这个人一开始是卢卡斯，当卢卡斯死后，这一任务就交到了编辑汉默施密特的手里。《纸牌屋》的作者也许正是借此提醒我们：尽管也许在政治寻找平衡，谋求利益的过程中，被动裹挟其内的小人物将不可避免地遭到碾压，但这些小人物却是一个个充分自足的个体，他们存在的尊严和权利与宏大的政治目的之间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碾压他们是犯罪，而他们正寻求复仇。在某一天，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将可能最终成为揭穿“纸牌屋”背后谎言的关键人物。

“非敌即友”的政治哲学吞噬了人与人之间原本可能具有的正常关系。弗莱迪是对的，弗兰克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因为从这种政治哲学考量，友谊是为利益服务的。这一点更深刻地存在于弗兰克与克莱尔这对夫妻关系之间。克莱尔坦承，与弗兰克在一起的原因是，弗兰克答应她，永远不会让她感到无聊。可以说，他们两人的婚姻是一种合作关系，为了使彼此获得最高的利益。但是显然，这一层意思是随着剧情的发展而被两人充分意识到的。一方面，我们看到两人之间在政治上的合作与互动不断加深，另一方面，我们却觉察出其夫妻情感的降温，两人已经分床睡觉，没有性爱。当弗兰克终于成为总统之后，带给了克莱尔第一夫人的头衔。但克莱尔非常快地意识到，第一夫人的意义只是一种作为妻子的成功，而她渴望的却是真正的政治成功。然而弗兰克忘记了两人之间的这样一种内在的合约，他错把克莱尔当作一个牺牲自己服务丈夫的传统女性，婚姻因此面临破裂。只有当弗兰克真正尊重克莱尔的利益，明白她的价值后，两人才可能重归于好。但是，即便重新站到了一个队伍，这还是起初的那对夫妻吗？夫妻间的正常的情感还有多少残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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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弗兰克和克莱尔这对夫妻恰好构成对比的是雷米和夏普这对人物。两人因政治利益而相识，并且因为政治利益而上床。但在多次交往后，雷米却渐渐爱上了夏普。这时他的选择非常有意思，他向夏普提出结束两人的关系，理由是，他不愿意和自己喜欢的人有政治上的牵连。既然不得已政治上必须有牵连，那么就结束自己的感情。但是结束感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当夏普被雷蒙德确定为攻击目标，让雷米调查时，他却隐瞒了夏普的秘密。当他意识到雷蒙德不会善罢甘休时，他居然选择了背叛雷蒙德，寻求与弗兰克合作。在前三季里，夏普和雷米之间的真挚感情，潜藏在政治斗争之中，彼此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内心的真情，而这份真情却不断成为弗兰克利用他们的手段。直到第四季的结尾，两人终于透出了底牌，决心站到一起，坦然面对彼此的感情，彻底摆脱弗兰克的威胁。

利益与情感的博弈在道格和瑞秋这对人物身上体现得最为极端。瑞秋是道格的棋子，道格必须除掉瑞秋，才能保证自己和主人的利益不受损害。然而，正是瑞秋所具有的这样一种必须牺牲的特性，使得道格油然而生一种崇拜感与救赎感。他要瑞秋给他读《圣经》，为自己充满欲望的内心寻找抚慰，更为自己良心的堕落而忏悔。他完全可以用极简单有效的方式结束与瑞秋的关系，但是他做不到。瑞秋成为了他无法戒除的酒精，那是他空虚的政治阴谋用尽后灵魂的填充物。最终，像他的戒酒一样，他埋葬了瑞秋。但在第四季里，我们看到了瑞秋的另一个替代者，道格手下的另一个牺牲品。因为道格的非法干涉，原本属于她丈夫的肝脏给了弗兰克。道格找到了她，给她捐款，与她见面，他再次找到了一个施虐与忏悔的对象。看上去强悍无比的道格，为了维持自己的强悍，只能选择心灵变态的方式。在精神上，弗兰克要比他更强悍。在坑害了弗莱迪后，他这么对观众说：“你觉得我是个伪君子吗？你应该这么想。通往权力之路就是一条充满了虚伪和牺牲之路，永不后悔。”然而也正是他，在肝昏迷而出现的幻觉中，被他所杀死的那三个人囚禁在白宫的总统办公室内。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他的灵魂不得不面对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纸牌屋》让我们看到了通往权力之路的血腥与残暴，但它同时却也让我们看到这种残暴背后所隐藏着的政治的另一种可能。与施米特截然相反的，捷克的政治家、诗人哈维尔提出一种基于“良心”的政治。他说：“政治是求得有意义的生活的一种途径，是保护人和服务人的一种途径。”李慎之先生对此展开论述道：“政治不应仅仅被理解为对权力的欲望和追逐，或任何控制人的权术和伎俩。也许阴谋可以使得某个人登上某个宝座，但这也就是他成功的顶峰了，因为不可能以阴谋改进和推动社会……人们有权拒绝为适应政治需要而压抑自己内心深处感到的道德要求。”这就是“无权者的权力和反政治的政治”。[2]这是一种政治的理想，也是一种积极行动的可能。尽管在《纸牌屋》中，表面看，哈维尔的这一政治哲学被挤压到了政治生活的边缘，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对此仍有信念，如法官邓肯。但是在尔虞我诈的权术背后，良心与正义却同时作为一种背景，作为一个强大的价值基础存在着。奸恶如弗兰克之流，也只能在这样一种价值基础的框架内施展他的权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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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纸牌屋》第一季第一集开始，我们就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弗兰克的所有一切行为，其根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了获得并保住总统的位置吗？保住了又能怎样呢？难道在弗兰克的所有一切行动中，就不包含任何理想性的东西？迄今为止，我们无法察觉出任何蛛丝马迹，也许这正是《纸牌屋》的逻辑，只有权术，没有目的。正如我们从自身的政治史所领悟的：“运动的目的只是运动本身。”但是也许就在下一季，我们就能瞥见这个罪恶滔天的操控者的真正内心。也许可以是这样：搭起纸牌屋是为了摧毁纸牌屋，集权是为了创建更美好的未来。这又是我们无比熟悉的一种思想，也曾受过它的巨大的欺骗与伤害。集权者的理想很可能转化成更为巨大的灾难。但是理想本身，难道有错吗？难道那份政治的“理想”不就是 在“敌”与“友”的黑暗政治哲学的指导下，才慢慢蜕变为其对立面的吗？

就艺术创作而言，也许只有走到这一步，《纸牌屋》才能真正地从众多的文化商品中独立出来，获得一种更为深刻而持久的意义。它才有可能在艺术的尺度上，获得与加缪的《卡里古拉》和迪伦马特的《罗慕路斯大帝》同样的高度。

注释

[1]卡尔·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刘宗坤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6页。

[2]李慎之：《无权者的权力和反政治的政治》，载《观察文丛》1999年第1期。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16年7月总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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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子文：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戏剧与影视评论》是中国戏剧出版社与南京大学合办的双月刊

创办于2014年7月

由南大戏剧影视艺术系负责组稿与编辑

本刊以推动中国当代戏剧与影视创作的充分“现代化”为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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