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戏剧和带有荒诞色彩的电影中的荒诞的表现手法是引诱我进入存在主义的最初动机，当时仅仅从《戏剧艺术概论》（周安华）一书中获取了关于存在主义的所谓概念性的提炼的思想总结，如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加缪的“荒谬是非理性和非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那在时邂逅之后存在主义这个名词就开始在我的认知里搁置，直到接触到现代文学理论。我一直疑惑存在主义为何没有在现代文学批评理论中登场。有些文学是在存在主义哲学的养分下生成的，如荒诞派戏剧，那存在主义哲学是否可以作为一种批评理论来研究文学呢。这是我一直想要请教老师的，但是仅仅触及皮毛概念的我一直羞于启齿，于是开启了我打算深入存在主义的二次动机。正如萨特本人的理念，人的存在之初并无本质，本质是在人的自由选择中塑造的。萨特的理念是一个变化的过程，没有什么固定的概念能概括他的全部，所以我始于《恶心》。作为萨特的第一部小说，先于他的理论著作存在，我怀揣着从中窥探他哲学思想雏形的目的来阅读，却并没有遵循写读书报告来发现问题的初衷。况且萨特写这篇小说本身也更多是为了他的哲学理念服务。不过我还是兼顾了小说的文学层面，对他的创作手法进行了关照，避免读书报告退化成一篇读后感。 叙事在《恶心》退居其次，小说的重心，在于对“恶心”的哲学探索，甚至，这本书或许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哲学“寓言allegory”小说。开端，萨特为主人公安排了一种疾病，主人公的一切感觉悄悄的发生了曲折的、可怕的变化，当他接触了一块石头、一尊雕像、一束光线、一片纸屑，他就会感到恶心（nausea）。接着作者在此后段篇幅里展示着这种“恶心”，“恶心”渗透到了主人公生活的四面八方，在主人公欣赏爵士乐的叙述中，“音乐声向起，恶心消散了”，“这是恶心的一个小小幸福。”爵士乐和恶心的联系，是值得思考的。没有找到相关的论文，自己也无能为力，暂且把这种思考搁置。作为有限视角，主人公带领读者一起感受恶心，理解恶心。但这种恶心的感觉对读者来说似乎是超验的，我们难以以常规的感觉经验来感知这种“恶心”，它似乎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不适。这种精神不适在国内出版的《他人即地狱——萨特自由选择论集》里被解释为“人和自在世界相遇而产生的一种感受，因为感受到了世界的偶然性、荒谬性，感到人面对不可理解的东西时的无奈。”在这种解释上，我们又需要理解萨特的“自在世界”，“荒谬”，“偶然性”。萨特把世界分为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自在的存在’是人们的感觉内容，是意识之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现实的东西。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不随外界的变化而变化，没有半点人类的痕迹； ‘自为存在’是被意识活动所意向的存在，它们是意识活动所规定的目的倾向而如此存在着。 ”《浅析萨特的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哲学研究)。至于“偶然性”，在波伏娃的《萨特传》中萨特如是说：“我关于偶然性观念的起因是很奇怪的。我开始想到它是由于一部电影。我看的电影中并没有偶然性，而当我走出电影院时，我发现了偶然性。因此，电影的必然性使我在走出电影院后，感到大街上没有必然性。人们到处走动，他们是普普通通的...”这种原始的一手材料使迟钝的我头晕目眩。在《恶心》小说中，在主人公理解恶心的时刻，他说这样解释偶然性的： “我理解了恶心，我掌握了它，其实当时我无法表述这个发现，但是，现在，用文字来表述它大概是轻而易举的了。关键是偶然性。我的意思是，从定义上说，存在并非必然性。存在就是在那里、很简单。存在物出现，被遇见，但是绝不能对它们进行推断。我想有些人是明白这一点的，但他们极力克服这种偶然性，臆想一个必然的、自成动机的存在，其实任何必然的存在都无法解释存在。偶然性不是伪装，不是可以排除的表象，它是绝对，因此就是完美的无动机。”（P157） 在“傍晚六点钟”这一章节，主人公在栗子树的顿悟下，掌握了恶心。同时也发现了荒谬： “荒谬这个词此刻在我笔下诞生了...荒谬不是我脑中的一个念头，也不是一种音，而是我脚下的这条长长的死蛇...我没有形成明确的语言，但我明白自己找到了存在的关键、我的恶心及我自已生命的关键。确实，后来我所能抓住的一切都归结为这个基本的荒谬。荒谬，又是一个词，此刻我与字词搏斗，而那时我触及物体。...人的小世界里，一个动作，一个事件，其荒谬性永远只是相对的，就当时的环境而言。例如疯子的胡话， 它的荒谬是就他当时的处境而言，而不是就吃语本身面言。而我刚才经历了绝对、绝对或者荒谬。...荒谬是无法还原的，什么也无法解释它——包括大自然深沉和隐秘的谵妄。...圆不是荒谬的，一段直线围绕本身的一端旋转，这便清清楚楚地解释了圆，但圆是不存在的。”（P155） 圆不是荒谬，圆是自为存在的本质，荒谬是一切自在存在的东西，世界是自在存在，世界本身就是荒谬的。主人公意识到了这种荒谬的存在，所以他感受到了恶心。自在存在没有本质，是意义的缺失，是虚无。 “这一点着实令我气恼，因为这个流动的物体（世界），它没有任何理由存在，但它又不可能不存在。这是无法设想的!我想象虚无，但我已经在这里，在世界上，睁大眼睛、活着。虚无只是我脑中的一个概念，一个存在的、在无限中飘浮的概念。这个虚无并非在存在之前来的，它也是一种存在，出现在其他许多存在之后。” 主人公理解了存在，理解了恶心的来源，他开始停止无意义的对历史人物的研究，不再留在布维尔，打算搬去巴黎，在此期间，他还要见到曾经的女友安妮。历史是一种过去，对主人公来说，过去一旦过去，就变得不存在了，因为存在的世界是偶然的，历史与现在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他曾经的研究力图构建一个历史人物的本质，而今他发现了这种行动的荒谬与无意义。可是安妮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过去，他现在还是要在重蹈覆辙，妄想重构过去，但当他重逢安妮时，过去已物是人非。安妮的变化表明人的存在如同万物的存在一样没有本质，是由一系列偶然性构成，不可理喻。 我不知主人公和安妮的关系解释为萨特后来“他人即地狱”的观念的雏形是否合理。萨特解释说：“有两层意思：1、与他人关系恶化时，他人即地狱；2、一个人的判断太依赖别人时，他人即地狱(即一个人丧失自我主观意识，处于被环境的支配下，这个人即沦为“他人”)。”主人公曾沦为他的历史研究对象，也曾陷入自我构建的安妮中无法自拔。最后，当他和安妮分道扬镳时候，他终于从他物的存在中回到了自我的存在，发现了绝对的自由，但萨特的这种自由并不是那么舒适的。 “我是自由的，我不再有任何生活的理由，我尝试的一切理由都成了泡影。 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我还相当年轻，还有精力重新开始。但是重新开始什么呢?在我最恐惧，最感恶心的时候，我寄希望于安妮，盼望她来救我，这一点我现在才知道。我的过去死了，德·罗尔邦先生死了，安妮回来又使我的全部希望破灭。我独自呆在这条两边是花园的白色街道上。独立和自由。但是这种自由有点像死亡。”（P187） 或许对孤独的主人公来说，自由的尽头即时虚无，人可以自由的选择一切，但却始终无法理解世界。通过萨特的散文集看，自由的理念在萨特那里从来都是处于变化之中，的，只能说《恶心》中的自由，是空虚与孤独的。写道这里我才发觉，我似乎向着错误的行动出发，我不能用萨特后来的理念去解读这部小说，我只能用这部小说去发掘他的哲学的影子，而且这种发掘终究是不确定的。 最后小说的结尾，也是不确定的，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道他不敢做出决定，但他又不得不做出决定，或许这些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他从自在存在（being in himself）中转向了自为存在（being for himself）吧。 触碰了《恶心》之后，我也产生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恶心”，这种“恶心”源于解读它的徒劳。从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兴致盎然到理解无力的心灰意冷。这或许源于我的哲学思维的匮乏导致我没有敏感性。似乎现在的我阅读《恶心》是无意义的，不可理喻的，只会导致我陷入非理性和非弄清楚不可之间的挣扎之中。我甚至没有弄清楚Husserl的现象学。这部小说在创作之前萨特是受现象学的影响的。或许我有些好高骛远了，这篇读书报告似乎终究还是退化成了一篇读后感。 我还是想在《恶心》里最后挣扎一下，关于它的叙述。除了主人公“恶心”的感觉，小说大量的描写一些看起来没有什么作用的人和物。这些人、物、场景甚至本身没有什么寓意，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特征，有的只是毫无意义的展现，这种叙述使阅读的我感到想到疲劳，但当我在主人公的发现的带领下发现存在的意义时，似乎理解萨特会不会是为了通过这种无意义的叙述展现无意义的存在呢，这种主人公眼中存在的人、事、场景就是一种虚无呢，它没有本质，只是无意义的在场，然后退场。表现无意义是不是就是这种叙述手段的意义所在呢。就像荒诞戏剧中的沉默，废话，荒诞电影中的空镜头。所以萨特用“多余的”叙述展示小说中的“多余的”理论？“每个存在物在朦胧中，在模模糊糊的局促不安中感到相对于其他存在物来说都是多余的，“多余的就是我能够在这些树木、这些栏杆、这些卵石之间建立的唯一的关系。” “我也是多余的。幸亏我没有感觉到，但我明白这一点，我之所以不自在是因为我害怕感觉到。我模糊地梦想除掉自己，至少消灭一个多余的存在。然而，就连我的死亡也恶心会是多余的;我的尸体，我的血，在这些石子上，在这些植物中间、在这个笑吟吟的公园深处，也会是多余的;腐烂的肉体在接纳它的泥土里也会是多余的;我的骨头，经过洗濯、去污，最终像牙齿一样干净清爽，但也会是多余的。我永生永世是多余的。” 我知道一个思想因晦涩而崇拜其神秘或贬低其空洞是愚昧的，一个思想因表面和自己不谋而合而去妄加解释也是肤浅的，于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阅读。我尝试通过作者的其他论述来解读，发现我面对的是无尽的难以理解和不停变化的观念。我陷入了阅读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