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去找高濂的《玉簪记》来看。才知道作者原来也曾写下这许多曲折，只是后世搬演到舞台上的，渐渐以那最好的几折为主了。用一句话说，这是写的书生潘必正与道姑陈妙常的爱情故事。昔年潘父与陈父原来也曾为他们指腹订下婚姻，却因陈父亡故，两家已疏于音问。妙常本名娇莲，与母亲相依的日子，在胡虏入侵时被打破。逃难时母女失散，娇莲由观邻张二娘领入金陵女贞观出家为道姑，改名妙常，暂度年华。母亲则辗转到亲家依附。此时潘必正已离家向临安投考，后来因病落弟，羞于归家，因为女贞观的观主是他的姑姑，遂向那里借住，准备下次科考。两人相见，于是别有幽情暗意生，妙常碍于出家人身份，不免心口不一，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一时煮茗焚香，与书生清谈，安慰他落弟人失意心绪；待得潘生以琴曲相挑，她却又说自己出家人，“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书生走后，却又在心里独自欢喜凄凉。潘生相思成疾，妙常也随观主一同去存问。直到潘生偷诗，才终于两下里结成一对鸳鸯。不多久女贞观观主窥出端倪，恐怕二人恋爱“玷污山门”，逼潘生再去临安会试。妙常搭船在渺渺秋江之上赶上潘生，两人哭诉离别之苦痛，互赠鸳坠玉簪，永以为好。后来潘生果然中了进士，两人重得团圆，那玉簪鸳坠原来是昔年二父订亲之信物。这其间自然也穿插有别的副线，比如赴任金陵的张于湖，因借宿女贞观，见了妙常的仙姿，也不禁要去引逗她，却被妙常拒绝，后来这张于湖还曾破虏，甚至审了王公子告做媒的王师姑的一案；又有纨绔子弟王公子（便是前面的那一个），说媒不成，又使计想骗得妙常入家来。间或观内道姑谈经，昼长人寂，江楼士子会友，各逞文思。二母思子，零泪满裳，公子闹会，忙忙撞撞。于是全戏竟有三十三出之多，到第十二出，妙常和潘生才算是终于见着了面。

关目这样繁多，是免不了会有松散和过冗的地方的。《玉簪记》最好的部分，还是写妙常和潘生两人相识后，从各怀心事、两处沉吟到秋江送别，即《寄弄》《耽思》《词媾》《姑阻》《促试》《追别》几出。中间插入了妙常拒绝为王公子说媒的王师姑的《叱谢》和王公子和王师姑意图设计骗得妙常入家来的《诡媒》两出。在后来的演出中，《姑阻》《叱谢》《诡媒》一般不演，而单单就潘陈二人情感造戏，名称也相应改为《琴挑》《问病》《偷诗》《催试》和《秋江》。五出的内容也有所修改，又多有加入的一些插科打诨的引人发笑的成分。这些修改，大约是在几百年间演出的过程中慢慢增删完成的，为的是戏台演出更有喜剧效果，或更突出戏中爱情的地位。比如《耽思》（《问病》）一出中请算命先生来为潘生禳解，高濂的本意是以此来增加戏中的喜剧效果，因为他乡染病，相思成疾，是很容易变成凄楚的悲剧性关目的。戏台上的《问病》，则删去了这一节，而以潘陈二人咫尺相望、欲诉不能的焦急和小厮的插科打诨来使人忍俊不禁，大约是更符合现代人的愿望的。这几出情节紧凑，叙事简洁，场面热闹，高潮迭起，其所以能成为后来有名的折子戏，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它真的好，的确体贴人心，把一对有情有意的人儿写得那样丰富。《寄弄》（《琴挑》）里，妙常独自弹琴，“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及至潘生以求偶的《雉朝飞》来撩拨，她却要假狠作《广寒游》来拒他，还要作一番出家人不恋凡尘、无有清冷的高论，潘必正于是问她：

【前腔】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翡翠衾闲，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真是字字真心，却又步步紧逼。无怪乎妙常要假作发怒。然而正是这一怒，显出妙常着实在意他的心。在前第十出《手谈》里，张于湖也曾借围棋来挑逗她，那时妙常却不过干净利落回他“好收拾作家腔调。这等没担儿相思你去别处挑！”一重一轻的不同反应，恰因为二人在她心中地位大不相同。潘生失意而出，她又吩咐他“花阴深处，仔细行走”，他回头问她借灯，她又急忙关门。这些反复和矛盾，与上面也是同一道理。接下来《耽思》（《问病》）里妙常欲说还休的安慰与关心，《叱谢》里对说媒的王师姑的断然叱退，《词媾》（《偷诗》）中孤身一人时忍不住对潘生的思念，悲叹身世，“怕春去，留不住少年颜色”，乃至写下春词，词被潘生偷去，她在羞悔之中，因见他的情重，才终于唱出“一点灵犀托付伊”。到《追别》（《秋江》），妙常于一叶扁舟之中，万里秋江之上，追赶她的潘郎，至此，妙常的性格才写得完全了。她不是深居闺阁里怯弱无力的小姐，她曾犹疑地爱那一个人，为着自己出家人的身份，不敢十分表露。然而一旦接受，她真是热烈的，勇敢的，那秋江之上小小的身躯里原来隐藏着那么浓的热情与那么大的勇气。《追别》（《秋江》）中，又使人极为感动的地方，是潘必正在见到追上来的妙常之后，自【小桃红】起那大大的几段唱词：

【小桃红】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自拆散在霎时间。心儿上，眼儿边，血儿流，把我（你）的香肌减也。恨杀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下山虎】黄昏月下，意惹情牵。才照得双鸾镜，又早买别离船。哭得我两岸枫林都做了相思泪斑，打叠凄凉今夜眠。喜见我的多情面，花谢重开月再圆。又怕你难留恋，好一似梦里相逢，教我愁怎言。

【醉迟归】想着你初相见，心甜意甜。想着你乍别时，山前水前。我怎敢转眼负盟言，我怎敢忘却些儿灯边枕边。只愁你形单影单，只愁你衾寒枕寒，哭得我哽咽喉干，一似秋风断猿。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真是辗转万千的一片柔肠，潘必正的情深义重，到这里也才表现得最为强烈。我们古代爱情戏里常有的一个毛病，便是相对于女子的痴情决烈，男子（多半是书生）往往显得好色有余，真情不足，一不留神便容易陷入轻薄的境地。《玉簪记》中的潘必正，从头至尾只使人觉得他愈发可爱、天真、情重，与这最后一节沉沉的别情压得住，有很大的关系。《玉簪记》出在王实甫《西厢记》和施君美《幽闺记》之后，人说它对后二者多有模仿，比如妙常在战乱中与母亲失散的情节，便是仿照《幽闺记》而不及它合理自然。然而《追别》（《秋江》）一出，即使是相较于《西厢记》的《送别》，也是毫不逊色的。《玉簪记》的别致，还在于它的故事发生在道观之中，妙常作为一个道姑，也不需要一个叫梅香或红娘的丫环来为她穿针引线。《追别》（《秋江》）发生在秋江之上两叶扁舟之中，演出时演员模拟两舟追逐盘桓的情状，舟中荡漾不已的身段，穿插的舟子舟妇的吴歌，都极清新优美，使人看了时，心上也要生出如江水般的波荡来的。

高濂《玉簪记》全剧的缺点，说来也是明显的。前面曾说过，全剧的结构有时不免松散，有的甚至是冗余。比如《闹会》一出，写王公子见到进香的耿衙小姐美貌，便春心大动，带着一班小使，闹哄哄跟在耿衙小姐后，东跑西跑。热闹虽是热闹，然而和全戏的主线实在并无多大关系。又比如张于湖，高濂用了《假宿》《谈经》《手谈》三出（其中《谈经》出是结尾写出）写他的借宿女贞观，对妙常的动心，以及围棋挑思，出语轻薄。张于湖的出现，本是为了以后的破除胡虏以及判决王师姑和王公子埋下伏笔，但用这么多的笔墨写他与妙常之间，还是稍嫌不必。又如《回观》一出写潘必正中进士后得官回女贞观中来，却只写他的春风得意，与姑姑拜见，寻觅不到妙常，观主告诉他妙常已搬到邻壁张二娘家住，就此便结束。后面便直接以《重效》一出，写二人成婚。虽是一派喜气洋洋，终究缺少情味。其实两人重见，别后的相思耽怕，重逢的意外欢喜，若细致写来，有多少话要说，直抵得过一番秋江送别，而作者竟轻轻放过，不免是可惜的。且潘必正自中进士后，声口仿佛也便不同，虽可能是为了加强世人对士子得官的艳羡，实在是削弱了人物的情感与形象，使人觉得他不再可亲，不过一个纸剪的官家人形罢了。最后一出《合庆》，写妙常与母亲相见不相识，最后以玉簪鸳坠方得相认，尤不可信。当年母女失散时，妙常已有十六岁，便是三四年不见，何以竟都认不得了呢？王季思说，“母女别时女已成年，今对面不相认，纯为演戏耳！”大概也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吧。

《玉簪记》另一个缺点是有的角色唱词太过工雅。高濂大约生活在明朝万历年间，这正是昆剧发展到最迅猛的时候。然而自元末以来，戏剧已渐渐偏离最初的本色当行，向文人化的方向发展。《玉簪记》整本戏中，以妙常和潘生的唱词最适人心意，因为这符合他们的身份和性格。但倘若其他人也都是一般腔调，思儿的母亲乍一看竟如同思君的妇人，甚至逢场作戏的纨绔子弟也能唱出款款深情，就未免着意填词，有失自然了。剧中的噱头和打诨是调节全剧喜剧气氛的重要手段，但有时也有一些无聊甚至是恶俗的噱头，这其实也是堕入恶趣的一种了。

2010年3月，鼓楼南园

贴这一篇旧稿，是为了伤心我最喜欢的《秋江》，如今省昆已改变了演法，删了一大段唱词和许多过渡的小细节，并且以后恐怕都只会一直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