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脾气急躁，对我很凶，记得七八岁还挨打，我心里不服，功课全班第一为什么总逼我？

　　有一天他拿来4本全英文的书，题目是：Essential English For Foreign Students（精粹英语），里边有许多好玩的图。课文讲几位年轻人进旅馆要住宿，小旅馆的经理笑呵呵地走出柜台，双手还scrub。不懂。爸爸只好放下书，让我假扮旅客从门外走进。“你看，我就是小旅馆经理”，爸爸一边笑容可掬地走向我，一边双手像洗手样的搓来搓去。我懂了，Scrub是表示殷勤亲切。作者C. E. Eckersley实在是举世天才，给我带来个不再发火、天天笑、很幽默的爸爸。

　　书中主人公Hob有句话我几十年后都倒背如流：世上女人几乎都好看，其中一部分漂亮，只有很少又很少的女性才叫美丽。美丽是内心和外貌的结合。我走进了英文，也走进了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了一生的标尺。

　　经莫斯科苏中友协介绍，我笔谈了一位后来考入莫斯科女中的初一学生，几年下来俄文成了我很快乐的业余爱好。爸爸认为我学坏了，说讲俄文没有用的，必须学英文，给我买了电动留声机，随着唱机来的是两大盒黑胶木大唱片和灵格风英语教材（Linguaphone English Course）。

　　最值钱的唱片的声音模仿起来太难了。我一个讲南昌话的舌头怎么跟世上最经典的伦敦腔学？爸爸安排我到医学院夜校听课，前中后元音搞得我几个星期头痛。于是更恨灵格风，一个10岁出头的孩子，承受同龄人没有过的心理折磨。

　　会了英语，我不管时间地点张嘴就来。叔叔阿姨们夸奖之外总多来一句：真不得了。我心里话，你们哪能和我比？走路都有一种霸气。“文革”中期无所事事，又想起Hob，他讲女士中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美丽。男性是不是一样？我得做个男士中少而又少的极品。巧的是黄祯寿先生收我做学生。黄先生教语音学有一套，他从南方人的齿音字反而悦耳讲起，联系到英文的辅音浊化，生动具体。语音学开了窍，就想起“文革”前爸爸买的那架绿色外壳的电动留声机。拿出封尘多年的唱机，世上最经典的伦敦腔在心尖荡漾。听人家透着无穷魅力音乐般的谈吐，对比我凶巴巴的咄咄逼人，才羞愧地意识到自己讲的英语真是把英文糟蹋了。

　　那时不单我听，爸爸听，还时不时有客人到家里来听灵格风。几小时听下来，像是在听古典交响。灵格风处处流露出绅士的风采，散发男士女士对话时的儒雅内核。每一丝表达，都带出那份良好教育的高尚。即便否定的表述，也那么文质彬彬。能够讲出那种话，人得有涵养和底蕴。两大盒唱片和书细雨润无声地渗透进我年少火燥的性格。

　　爸爸“文革”第二次入牛棚，我躲到上海伯伯处，看到一位张姓叔叔翻译的大仲马《黑郁金香》的译稿。贝莱一心一意培育纯种黑郁金香。邻居陷害贝莱使他锒铛入狱。贝莱在狱中险遭不测，巧遇看守女儿，极纯洁地相爱。结局喜得申冤，喜结良缘，喜获黑郁金香。结尾有句话：只有经历了种种磨难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这本书稿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嵌入一个到处颠簸少年的魂灵，特别是那句经典的尾语。有磨难，好像是生命常态；没有经历磨难的人，算不上幸福。

　　少年的脑子像海绵，有多少水分都可以吸进来。“文革”中搞到《牛虻》中译本，我都快翻烂了。亚瑟和琼玛少时的爱情，主人公后来的刚毅执著叛逆，亚瑟给琼玛的诀别信“……还记得我们小时喜欢唱的那首歌吗？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简直让我痛不欲生，很多段落至今还能背诵。我对知心的人讲，每每遇到《牛虻》的话题，我总要失眠。《牛虻》要一个人静静地读，心在澎湃才过瘾，因为那段情。

　　一个生于上饶县城的小男孩慢慢长大，不经意间通过几本书，有了自己评价人生的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