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在哪里？

——由红旗渠通水50周年想到的

崔复生

漳河是红旗渠的祖先，红旗渠是漳河的儿孙。

从某种意义上说，二者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

漳河什么时候在地球上出现，不得而知，但中国人进入成团伙的群居农耕及奴隶时期、封建时代，尤其是十分活跃的春秋战国，漳河在人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一席显耀地位。公元前440年，魏国邺令西门豹治邺，为民兴利开漳渠，引漳河水灌田，其渠在如今安阳县丰乐镇仍有遗迹，其沉巫除害的《河伯娶妻》故事，传承至今两千多年仍妇孺皆知、耳熟能详。

漳河，其源有二，一名浊漳，源于山西省长子县，至合漳长200公里；一名清漳，发源于山西省乐平县，至合漳长120公里。二河相汇后下行40公里至冶子村，出山谷入卫河。

漳河虽非大江大河，且多在高山沟谷之中，它虽在洪水暴涨时冲沟打岸、伤人害畜、恶习传世，却也像一位声色俱厉的母亲，母爱天性多多，用它的乳汁滋润了一方土地，且孕育出一批声望显赫的奇才良士，增添了中华文明历史的光辉，把农耕文明推到了一个极点，富甲中原。如水冶镇小老天爷的72盘龙拉磨（水磨），九十九顷不靠天，老天九年不下雨，它有十年老陈粮……最著名的是盘庚迁都于安阳后，出现的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形成的殷商文化，兴盛的殷商王朝诞生了中华第一位女将军妇好。鬼谷子出生临漳，张仪、苏秦也曾多次行居漳河两岸，魏国邺都的兴盛，建安七子、铜雀台、孝廉郭巨、廉吏大司农杜乔、民族英雄岳飞、抗美援朝英烈孙占元……

两千年前西门豹率民所挖的漳渠，1960年林县（1994年改为林州市）人民所开的红旗渠，都是引的漳河水，且二渠首相距仅几十公里。抗日战争时期的1943年，战争加上大旱天灾，军民艰辛异常，太行七军分区司令员皮定均，号召战士一人一天节省一两小米（口粮）支援林县人民开辟抗日渠。后受引漳入林（稍后正式定名为红旗渠）影响，相继在河北省涉县开凿的东风渠，河南省安阳县开挖的跃进渠，山西省平顺县修的石城水库水电站等，都用的是漳河水。漳河，一条小小的河流它有多少水？

远不到一百年前，漳河还水多为患，尤其雨季，高山陡坡突降其雨，便突来其水，沟满谷平、冲沟打岸、毁禾损物、伤人害畜。好在平常日多，河水既可淤地灌苗，又舟船多多，便于人行载物。单合漳至临漳不足百里之内，漳河两岸竟有渡口上百，郭王渡、刘家渡、渔洋渡、下坡渡……这些渡口与村镇合用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1960年，林县人民修建红旗渠时，漳河里的水已大不如历史上多，但大雨洪水期间，整条漳河水仍有近3000秒立方米流量，红旗渠设计引水为25秒立方米，这自然仅是一个零头，即使加上跃进渠、东风渠……也伤不到漳河的筋骨。

其实，别看众人天旱争水，以水兴利，雨季大雨形成涝灾，也有众人烦水、恨水、以水为患的时候。旱涝缺水积水都会成灾。大概地球上有了水便有了旱涝利害之别。由于地球坑洼不平，水量分布不匀，加上各地气候雨量有别，便加重了旱涝演变，便出现了地球上早期洪水滔天，大禹治水，李冰父子开宝瓶口引泯江之水，西门豹治邺……

明朝林县县令谢思聪在干旱缺水的太行山下，率民引洪谷山水，解决三个村庄几千村民饮水困难，百姓给他修祠盖庙。谁为百姓打一眼旱井挖一个旱池，百姓都要为他刻石立碑。1957年林县人修英雄渠、天桥渠，1958年上马修建全县境内弓上、要街、南谷洞三大中型水库，目标是一举解决林县大部分地区的缺水干旱……其实，历史上林县人没有一年没有一户不在寻水找水，每个村庄都挖有旱池旱井，几个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房檐水、路上水、净水脏水，在林县人眼里都珍贵，都要存起来，用起来。为盼水想水，多数人的名字都有个水字。为水，世世代代林县人滴血淌汗；为水，无数林县人丢掉了生命。常有为一碗水、一瓢水，兄弟不睦，邻里吵架，为一池水一坑水，两村对簿公堂，几百上千人举着铁叉钢锹拼命。为了防人偷旱井里的水，井口巨石加封，扁口上锁，为了防人抢远道挑回来的水，桶口插上刺柴，水面撒上驴粪羊粪，为了……为什么？因为林县这块土地太缺水了。因为林县地处晋冀豫三省交界，山势奇特，地貌坎坷，造成了特殊地域环境，气候异常，一是降雨少，二是山陡存不住水，雨来水横流，雨住干石头。为省水，男人一年难洗几次脸；为省水，家家户户一日两顿饭；为省水，粗糠炒面为主食；为省水，不断有人干结送命。因为干旱缺水，域内年年有旱灾，不大旱即小旱。翻开林县有记载的史志看，处处写着旱、大旱、夏秋无禾……树皮野草充饥，逃难躲灾、卖儿女、人相食……成千上万林县人为活命逃难找水，拉儿携女向西，在陡峭坚硬的太行山岩石上踩出了几十条专用的逃荒路。如鲁班壑、小西天、柏疙瘩、虹梯关、风门岭、十八盘、鬼门关、晾尸滩……这一条条用脚底淌着血汗磨出来的人行道、担挑道、驴骡可行的大道，几千年过去了，如今大多还显现在太行山的峰峰岭岭间，在向后人诉说着林县人曾经有过的历史，多数遗迹已成为今人热衷的一道道游览风景。

至于林县人，为什么逃荒躲难找水要向西，这也是历史上地域条件之差别造就的。大家知道，林县向西紧邻山西省，翻过层层太行山，穿过平顺县，便是晋东南地区，历史上的上党盆地，盛产小米的粮仓，米粮川，长长襄屯黎壶平上八县。这一带地势低、气候凉爽，人口少土地肥沃，所以历史上林县人一旦遇上旱灾，便举家逃至这一带谋命，一代接一代形成了渊源，以至亲戚血缘。而且，从上党再向西向北，整个山西省，人口都比较稀少，气候适中，黄土高原土厚，适宜农耕，年年风调雨顺，很少出现天灾。

所以，林县人遇灾便向西逃，除了晋东南上党以外，包括晋中晋南晋北、吕梁、大同等，每个地方都有林县人，甚至每个村镇，几户几十户的山沟岭上，历史上都有林县人的踪迹。20世纪五十年代平顺县有过一次人口统计，当时十几万人口的平顺县，若追问三代，75%祖上都是林县人。一百年前，由林县城周围几个村庄十几个人，逃难到长治县苏店镇，在一个荒草水坑边栖身后，如今发展成二百多户近千口人的村庄——林移村，2011年，这个全部是林县人逃荒落户发展起来的村庄，刚刚庆祝过立村100周年。屯留县吾元镇，号称小林县，赶集的人多数说话还带林县口音。还有吕梁山里的林县沟，晋南夏县的林东关，太原市里的上马街林县巷……林县人的脚步走遍了三晋大地，血汗洒进了黄土高原。逃荒躲难是凄惨伤心的，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这些人噙着眼泪带着妻儿老小离别生养自己的地方，向生疏莫测行进，不少人把生命丢在了路上。躲过大灾，不少人像候鸟一样又千难万苦返回故土，再去受那少米缺水的熬煎。留在当地活下来的林县人也只是一部分。在家千般好，出门时时难，漂泊是伤心的，他们怎能没有那千般难言之苦，他们在无奈中向子孙们诉说着老家是什么样子，你爷爷老爷爷是谁，鲁班壑是鲁班如何为穷人劈出来的逃荒路，虹梯关的盘路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是如何由几里长的大盘缓盘，再陡盘短盘，共五十四盘，如何一盘一盘由山腰盘到太行山的顶峰的。咱林县的萝卜、白菜如何新鲜好吃，红萝卜号称小人参养人……只要咱林县有了水，哪架神仙要是能在分水岭扒个豁子，把老漳河引到咱林县……甚至做梦还想着水……

可以说，历史上的林县人没有谁没受过干旱缺水之苦，没有谁没为水苦思冥想、奔波淌汗，没有谁……

所以，当历史的车轮滚动到1960年，那是个特殊罕见的年份，举国天灾人祸，物资匮乏，粮食短缺，吃不饱肚子。

林县人被缺水干旱折磨到了这一年的2月11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不圆了，林县人民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吼：劈山引漳河！在那大跃进的年代，林县人民利用人民公社这个一大二公的先进组织形式和优势，倾全县人力财力之所能，要背水一战，从100公里外的山西省劈开太行山，斩断几百个山头、钻透几百道山岭、穿过几十万米峭壁，架桥、填谷……总干渠、干渠，支、斗、农渠设计总长三千里，引漳河水20秒立方米。尽管工程浩大，其难度不可想象，尽管如鸡蛋碰石头，蚂蚁啃骨头，更有许多不确定因素和风险或冒险，但是林县人全认了，“宁愿苦干也不再苦熬了”！

头天晚上，全县各村镇学校机关企业农户，所有的上万只大小有线播音喇叭，一齐响了。这是林县人民引漳入林重新安排林县河山的号角、总动员、总安排。县委书记处书记、引漳入林总指挥部政委李运宝，在喇叭里高声喊了两小时，他的话音刚落，全县各个角落的群众便行动，有的寻找工具，有的准备行李干粮，有的商议行走路线、工程安排……全县所有的男女老少，几乎整夜都没睡，公鸡叫，天刚亮，几万名男女劳力便从几百个村庄，几万个大小柴门中走出来，挑着行李背着工具，在锣鼓铜号声中，踩着坎坷不平的羊肠路、山石路，小路大路，一齐向山西省境内的漳河滩汇集。这几万民工一下子集中在荒无人烟的漳河滩，又正值严寒冬季，如何生存？民工们用石头垒灶，搭席棚钻石崖歇息，背靠背取暖。就在这样的条件下，第二天一早，军号声响起，几万人像天降一样，便各自走出自己栖身场所，扛着开山撬石的工具，奔向各村分配的开渠工地。整个100里长的漳河南岸，沟壑间、峭壁上，红旗招展，锤钎丁当。当时，有一句被世人舆论的时髦话：林县人要喝大胆汤了。

在那物资十分匮乏的年代，为修渠民工填饱肚子，每一粒粮食都十分珍贵，为开山打造工具，每一寸钢材都同样珍贵。为此，工地得到了全国各地无私支援；为此，林县人也不惜口舌，四处奔波求援。县社职工刘德明被派往湖南长沙，被时任湖南省委负责人、曾几次担任过林县县长县委书记的万达安排在宾馆。但几天中，宾馆服务员从未见此人到餐厅吃过饭，很惊奇，便向领导反映，领导过问后，发现此人在房间用开水拌着从家带来的干粮、柿糠炒面吃，理由是节省开支。

福建漳州地区几十名从林县选派来的林县籍南下干部，听到家乡要引漳入林，十分振奋，便尽各种努力支援，组织人捞海藻、拼凑木薯，你几包海盐、我几斤大米，把点点滴滴乡情，由东南沿海，送往引漳入林工地。

工地政委李运宝，找到战争年代曾在林县工作过，时任安钢书记的董万里走后门，想让董万里批给红旗渠工地点钢材，董深知林县缺水之苦，很支持很同情，但又为难：我只有批五吨的权。李运宝拿到了五吨钢材的批条还不走，他深知五吨钢材用到工地几万民工手中，只是撒点芝麻盐。便又厚着脸皮说：董书记，你再给我批一张条吧，谁要是问起来，你不会说我来了两次？董万里哭笑不得。

沈阳军区某仓库负责人，为支援红旗渠建设，通过正常审批手续把库存时间很长的几十吨废旧钢材处理给林县。文化大革命中由于派性，给他戴上了私自动用军用物资的罪名，被免职。他在被审查期间，曾住在林县老家，但他从来未对林县人说过他受处分的原因。

直到“文革”后，他的错案被平反，而且给他下的结论是：部队支援地方群众，不是一过，而是一功，军民关系如鱼水，历来如此。及至他在人生最不得意、最困难时，他也从来未向林县政府和领导提过个人什么要求和困难。

……

林县人，饱受深灾重难、懂得轻重黑白的林县人，用这带着深情厚谊而来的钢材打造的开山工具，及锅里碗里那一粒大米、一叶海藻，心里会是什么样？

所以，姚村镇井湾村妇女队长，23岁的李改云，为改变家乡面貌，早一日饮上漳河水，李政委的动员令刚落音，她就提着马灯到大队部代表妇女第一个报名上渠，在渠上她同男人一起干险要的活儿。第六天，工地出现塌方，她用双手把身边一个人推出险地，自己被土石埋住，砸断了一条腿，造成终身残疾，她却无怨无悔地对人说：“不流血淌汗，漳河水那么容易就流到咱地里了？”                             

东岗镇卢寨村王师存，1942年大旱灾逃到山西省，落户在平阳府一个山村里。听到林县要引漳河时，激动得几天几夜吃不稳、睡不安，最后决定举家返迁回故乡。在红旗渠曙光洞施工中，他是民工连长，一次洞内出现险情，他用肩头扛住了出现裂纹的大石块，催洞内十几个民工马上离开。大家还没走出三步远，他也支撑不住了，便猛一下脱身向外跑，巨石从他身边掉下来，众人惊恐地说：“你不要命了？发现情况还不赶紧朝外跑！”师存说：“我是连长，我咋能跑。我要跑了，你们可就跑不掉了，出了事我咋向各家交待？”

河顺镇魏家庄村魏三然，深知魏家庄山高石厚，修渠引水困难又多又大，他不仅撑着自己多病的身躯参加修渠，又动员儿子女儿和他一起上渠。在开挖风门岭隧洞时，他突然身体消瘦，吃不进饭，咽不下水，原来是得了癌症，但他对人说他没病，仍然在工地劳动，直到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时，他还把儿女唤到跟前说：“你们一定拼上命也要把漳河水引进村，没水祖祖辈辈还得受罪。”

任村镇古城村任羊成，干旱年出生，他母亲因饥饿瘟病去世，他是吃着别家的羊奶成人的。他自然对干旱缺水认识深刻，所以他成年后，不管村里公社里搞水利，小工程大工程他都积极参加。1958年林县三大水库之一——南谷洞水库开工后，他就吃住在工地，而且做的都是险要活，开始管点炮崩石，后又被一根绳子吊在峭壁间除险石。红旗渠开工后，渠线上施工中险石多，既影响施工，又容易出事故。红旗渠指挥部便把任羊成从水库工地抽调来，担任除险队长，既负责除险又培养新人。任羊成在红旗渠工地除险中也出过几次意外事，一次险石从他的头上落下，砸掉了他的两颗门牙，他落到地上时满脸是血。一次绳断，幸好他被峭壁上的荆棘挡住，后又掉进圪针窝，没被掉到崖下，算是捡了一条命。房东大娘含着眼泪用钢针从他的全身挑出一手窝圪针。修过红旗渠的人都知道，“除险队长任羊成，阎王殿里报了名”。他也对他的伙伴们说过：“我啥也知道，我又不憨又不傻，我也有老婆孩子，可是我要安全了，不去除险，全渠上那些险石呢？都各人顾各人，不想出力又怕危险，漳河水能从空中流到林县？”他还对人说过：“我图啥？我啥也不图，如果我哪一天光荣了（牺牲了），你们给我钉个木匣子，里面装上几块炮崩出来的石头，让后人知道我修过红旗渠，我就满意了。”就是这个任羊成在红旗渠工地十年，靠一根绳子吊在峭壁上移动，用手里的抓钩钢钎除了十年险石……

更有一个外乡人，他的名字叫吴祖太，祖籍原阳县，他自幼随家人到城里靠拉水卖过日子，后他上水利学校，被分配到林县参加红旗渠工程建设。他被林县人缺水、找水、引水的事迹深深感动后，把林县当成了自己的家，为赶任务逢年过节也不回去。一次他爱人来林县看望他，途中被火车撞倒出了事故，他也只是含着泪往家里寄了些钱。为了早日修成红旗渠，他日夜操劳，整年吃住在施工现场，修改方案、设计图纸。他最担心的姚村工地王家庄隧洞，为了安全，经他设计单洞改成了双洞，可是还不放心，3月28日下午6时他趁民工换班，到洞里查看施工情况，进去还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洞顶发生塌方。民工们闻讯后赶来救他，每个人眼里都噙着泪，好多人把十指都挖出了血，但吴祖太永远闭上了眼睛，他仅27岁，把他的青春献给了太行山，把他的鲜血流在了林县人民引漳入林的红旗渠工地上……

所以，为了早一日把漳河水引入林县干渴的土地，彻底改变林县的面貌，1960年4月间总指挥部决定，集三千名民工、物力攻克全渠工程最艰巨的城关镇负责的渠段，号称城关大会战。城关段在谷堆寺东边，渠线全在悬崖峭壁上，许多地方得像刀子切豆腐一样，削去半截山头才是设计的渠线，峭壁悬崖上民工没处落脚存身，多数是把人从山顶用绳子吊到渠线处打钎、装药、点炮，要开挖一块块坚硬的峭壁岩石，确如蚂蚁啃骨头。但是民工们有毅力有决心有信心，饿了，采点身边的野草放进嘴里，累了喘口气……6月12日上午，我正在指挥部搭建的帐篷里誊写材料。总指挥部在山西省境内的平顺县王家庄村北边一片较平的岩石上，说是指挥部其实极简单，几个大帆布蓬用碗口粗的竹竿撑起来，石板上铺些从山上割来的干草便是铺，便睡人，总共算是三个大屋，只有七八个长住人。旁边还有个有线广播加手摇总机室，还有个很小的庵棚，里边住着一名医生一名护士，看病包扎只能或站或坐在露天石头上。岸下还有个简易小伙房。

我是一个月前临时从民工中抽调来的，因为我在当时已是林县一个小有名气的写家，不断在报刊上发表点小文章，也算个人才。当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考虑材料内容结构时，指挥部办公室主任董加增，突然喊我名字 ：你快去吧，王部长（长住工地的总指挥长王采书，县政府农工部长）前边走了，城关工地出事了。

我先是打了个愣怔，冷静一下后，感觉是出大事了，便转身小跑步，朝王部长去的方向追赶。

在不平整的山道上，大约跑够半里远，才望见王部长也在路上跑。当我追上他时已是三里外的漳河边，他在喘气我也在喘气，他脱下来手腕上戴的上海牌手表，没有说话递给我，就抓住连接河两岸的一根鸡蛋粗的大麻绳，走进了滚滚流动的河水里，他走了两三米远，河水已经把他的身子全淹没了，水面上只剩下个头。不知怎么他发现我还在河边站着，因为我没下过水这么深的河。他便又返回来，拽住我的手按在麻绳上，意思是让我照他的样子抓住绳过河。过了河，他又把手表戴腕上，两个人便气喘吁吁地抓住石棱石坎向上攀登。这时四处没任何声音，只有脚下的河水在呼噜呼噜地翻滚着。

我俩很快上到一个斜山坡，先看到开劈出来的渠线，再上几步，便看到山坡上躺着一大片人。早到的李医生正抢救。听到他说快抬，又说放下吧。一共是九具尸体和三个重伤残，其中有三个妇女，一个脚上还穿着结婚时的尼龙袜，当时那是女人们十分珍爱的物件。她是怀着美好理想和新婚爱人一块来引幸福水的。还有一条断腿在几米远的峭壁下乱石间，山顶塌方就发生在那里。王部长说不出话来，眼里的泪水不停地向外流，他走着要去取那断腿时，我再也无法迟钝了，便壮着胆抢先一步走过去……

当我用手指捏住那断腿上的脚趾，突然感觉到温热时，我的身子哆嗦了。我把断腿对到亡者的膝盖下，惶恐不安地扬起头，这时才看清满山遍野都是人，几百人上千人。有男的有女的，有戴着厚厚的垫肩的，有套着花方格布衫的，有垂臂站着的，有坐在石棱石块上的。都瞪着眼，都不说话，更没人哭，都像山上一块块不动的石头，山和人融成了一体，分不出哪是山哪是人。这是世界上一幅独一无二的油画，这是人类进化史里一尊最大的浮雕，这画和雕像永远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就是这些山或石、人或山，目送着一具具尸体抬到河对岸，装上芦席盖住的卡车回家了……就是这些不说话的男和女，第二天，又挥动着镐撬、清理血迹斑斑的石块、锤钎叮当、移动古老的岩石了……

这就是林县人，这就是历史，红旗渠的历史就是这样的林县人，用双手蘸着血汗在太行山上劈石钻洞十年写成的。天上掉不下来馅饼，开山劈石是险要活儿，绝不是有些人想象的那么轻松，那么容易。

红旗渠能建成有它的特殊背景和条件，是一个不可重复的创举和奇迹。它更深远的意义，还不仅仅是引来了一渠漳河水，更是一种力量和意志的显示，是一种豪迈的魂魄和骨气，这种气质形成的精神是民族的，中国的，是中华民族最优秀品格的延传，它放之四海，宏大无边。

所以，1990年在纪念红旗渠通水25周年时，我曾在《千秋功业仗水君》这篇文章之首即写道：水，维系着林县人的命，外地人在林县做官，如果头脑中没水，那不可思议，林县人呢？如果存心把水糟蹋掉，那就不仅仅是过错，而是前逆祖宗后坑子孙的罪孽了……

当时这些话有些反响，有人对我表示关心或担心，意思是写得有点过激，尤其是不该说外地人，更不该说当官的。如今25年过去了，25年在历史中不算长，但现在看那些话说得怎么样？所有当官的和各地的水情怎么样？

红旗渠建成通水初期，雨季漳河还有上千个流量，未过10年，威武凶猛的漳河水逐年锐减，30年前已全程断流，20年前已经只能看到干枯的河床。如今再去看看吧，许多段干枯的河床已经被沙土乱石填埋夷为平地，成了人畜车辆来往通道。红旗渠水源早已告急，在饥渴中，靠天上的雨水及几个水库雨季蓄水的残喘运行，其命运危急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几十年后，下一代人还能知道、看到历史上盛传的西门豹治邺，《河伯娶妻》的漳河是啥样子吗？漳河在哪里？

而且，又远不仅仅一条小小的漳河，全中国的大江大河，全世界所有河流的水源，哪个不是急骤下降、枯萎？

水与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地步？谁在毁灭人类？

（本文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