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尖刀入水，用显微镜看雪。就算反复如此，还是忍不住问一问：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它们和小鸟一样，总在我的胸口跳伞。”

01.

如果不是大学期间，学电视编导的毕赣看了前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潜行者》，他可能会安于做一名爆破员。

当时他的感受是，塔可夫斯基这部电影非常难看，他决定狠狠地批评它。由于电影非常难看，他每天只能看一小段，看了半个月才把它看完。

看完后他始终无法表述那种感觉。直到他真正地拍下了两部长片，才发觉自己都是在与那种感觉对话。

后来他把塔可夫斯基的所有电影看完了。他在两年内啃完了5000部电影，看就是看，不记笔记，不以收获为目的。

大二的时候，毕赣的第一个作品，拿了学校的最佳影片，奖品是一部手机。他在手机上面写下：24岁的时候一定要拍出自己觉得最好的电影。

22岁时，毕赣拍了短片《老虎》，被选进了当年的南京影展主竞赛单元。

大学毕业后，毕赣跟他的录音师，加上他的师妹，三个人在贵阳开了一个婚庆工作室。没多久就倒闭了。

2012年，婚庆公司倒闭之后，毕赣拍了短片《金刚经》，获得香港ifva特别表扬奖。毕赣回去跟他凯里的朋友说他特别厉害，他的朋友一点也无动于衷。

拍完《金刚经》，毕赣还是没有机会拍他的长片，尽管当时他已经在写《路边野餐》这个长片了。他决定先找个工作谋生。他的姑妈在汽车客运站上班，有一个名额，只要他去过一下，就可以进去上班。毕赣决定放下所有东西好好工作，30岁再拍电影。毕赣去考了，没考上。

考完第二天，毕赣让同学帮忙买了一张机票，去了太原。他的那几个朋友正准备去爆破公司上班，毕赣就一起考了爆破证。

毕赣十分中意侯孝贤电影《南国再见，南国》中长镜头的质感，认为侯孝贤给了他做导演的勇气。手握爆破证的毕赣，处境正如《南国再见，南国》里小高喝醉后的抱怨：算命的说我要过五关斩六将，就只是要开个餐厅，我这么累，还要过五关斩六将，我只想开个餐厅而已啊。

02.

人终究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1989年，毕赣出生于贵州凯里。关于小时候的记忆，是一座澡堂旁边的老房子，空气很潮湿、线路有问题，夜里醒来父母老是吵架，剪刀易拉罐横飞，记忆中一直有电灯在闪，弥漫着一种不安。

后来父母离异，他跟父亲住。妈妈出去打工了，一年回来一次，一年见一次妈妈，对一个孩子来说，没法不在时间中学会忍耐。

电影最终关心的都是时间。被命运碾压过，才懂得时间的慈悲。

毕赣空间记忆中的空间感也是从凯里长出来的：去外婆家，他先走过一条马路，然后看到一个财经学校，学校对面有一个坡，上坡有一块水泥地，一直往上走，左拐，再经过整个半山腰，才到外婆家。

从出生到决定做爆破员的整个过程，一路经历了许多创伤，是电影让他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开婚庆公司，倒闭了；去广告公司，被炒了；去汽车客运站，没考上；最后准备去爆破公司，考了爆破证。毕赣拿到爆破证以后，他的师父丁建国决定自掏腰包支持他拍电影。

2014年，25岁的毕赣有了4万块钱，在老家贵州凯里开始拍《路边野餐》。

从2011年开始准备，经历3年剧本创作和2年制作。剧本创作阶段，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写剧本、改剧本，前后改了30多稿。

绝望而枯燥的过程，他再一次感受到，小时候那种在时间中的漫长的等待。

03.

童年的记忆频繁出现在电影《路边野餐》里：阴湿的小镇、混沌的时间、捉摸不定的人影、漫无目的的游荡、恍若灯火的绿皮火车，沉静中诗意的凝视，充斥在魔幻与现实的边界。

2015年，毕赣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路边野餐》在第68届珞珈诺电影节获得了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名奖和当代电影人单元最佳新导演奖，在第37届法国南特三大洲电影节获得最佳影片，又在第52届金马奖上，获得了最佳新导演奖。

《电影手册》盛赞“毕赣的出现，让贾樟柯后继有人”。“天才的光环”“大师的雏形”被赐予到这个此前默默无闻的小镇青年身上。

在金马奖颁奖礼上他见到了侯孝贤，侯孝贤上来拥抱他，轻轻说了句，“你会拍得越来越好。拍戏就记住真诚就行了。”

《路边野餐》的男主人公陈升因犯罪入狱多年，彼岸是逝去的母亲和爱人，此岸是视其为仇人的弟弟老歪。陈升想找回被老歪遗弃的小侄子卫卫，途经神秘村庄荡麦，陈升与过往人事重逢。里面有一个40分钟的长镜头，洛迦诺电影节选片负责人马克·佩兰森在其短评中写道，“导演毕赣创造性地构建出一种诗意地进入自己家乡的途径，以一个40分钟的长镜头，混合了主角的过去、当下与未来，在这部令人惊讶的长片处女作中采取了一条最简单的实现道路。”

长镜头成了毕赣的标签。

关于长镜头，跟毕赣毕业时没去电视台实习，去了朋友工作的加油站有关，他和朋友都喜欢玩实况足球。他能把长镜头调度做得那么清晰，来源于他打实况足球，它有一个很小的地图，调度长镜头对他来说很习惯。

毕赣轻描淡写，“拍震惊世界的长镜头，我一点都不害怕，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实况足球而已。因为要想着把球传到前场，要想经过几次倒脚，是否要传一个长传，传给谁，哪个球员去接，你的大局观会被培养。”

2016年，《路边野餐》在内地上映，成了当年豆瓣评分最高的华语电影。

04.

2018年5月，29岁的毕赣带着《地球最后的夜晚》在戛纳首次公开露面。

《地球最后的夜晚》入选了法国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竞赛单元，毕赣升级为60分钟的3D长镜头惊动了戛纳电影，国际电影人对这部影片给予了极大的肯定：全场起立鼓掌三分钟。

陈凯歌称赞他那“驾驭复杂结构的能力和个人风格”以及“令人惊异的视觉风姿”。李安连用六个“非常”来表明这是部“优秀”且“特殊”的电影。

《视与听》《Film Comment》等电影杂志的撰稿人Jordan Cronk评价最高，他称毕赣是“继阿彼查邦之后将电影的感官体验发挥得最为极致的导演”，并大赞“《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一部杰作。”The Playlist撰稿人Aaron Stewart表示：“两部电影下来，毕赣正跃升为中国的塔可夫斯基。他发明了属于自己的电影语言，关于时空和记忆，去解读变化中的中国。这部电影贡献了影史最伟大的镜头之一。”美国独立电影网站ICOCINEMA则表示，“《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出现让《千禧曼波》显得有些落伍。”

《地球最后的夜晚》定档在12月31日在内地院线上映，宣发团队巧妙地结合了电影的名字，用“一吻跨年”的噱头，吊足了观众的观影兴趣。上映首日，《地球最后的夜晚》就狂卷2.6亿元的票房。

观众进入电影院，经过了昏暗、沉闷、不明所以、睡觉、索性中途离场之后，评分不可阻挡地出现了两极分化，众多观众将2019年的第一个差评给了毕赣，纷纷以“看不懂”“被骗了”等评论作为回馈，猫眼和淘票票的评分分别低至2.8和3.5，《地球最后的夜晚》成功跻身“年度烂片”之列。

马尔克斯说，一个被写作训练的头脑，能够一眼就认出另一个被写作训练出来的头脑。同样，一个被电影叙事训练过的头脑，可以快速分辨《地球最后的夜晚》讲述的故事并不难以理解。毕赣采用贵州方言，以繁复的非线性叙事结构，拼贴、插叙、倒叙等等过于碎片化的处理，呈现了男主角罗紘武追查杀死好友白猫的凶手左宏元，却爱上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被她所利用和迷惑，在追寻她的过程中迷失的故事。

去除了《路边野餐》中的野生和粗放，水珠在破旧的房子里折射出荡漾之态、一袭绿衣的万绮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隐秘的恋情、残破的电影院中与昏黄的灯光交相辉映的红丝绒椅……混乱、零碎，没有穷尽的诗意展演，在故事高潮戛然而止的叙事交织在一起，穿越记忆的迷宫，共同组成了光怪陆离的《地球最后的夜晚》的主体。

犹如一场梦。对于毕赣来说，梦境与现实不存在明显的划分界限。如果不拍电影，他就随波逐流地生活，浑浑噩噩的，那样其实也不舒服，其实很不自在。但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前提是得承受这个代价。

毕赣说，这两部电影把他内心里想表达的表达完了。两部电影毕赣内心的郁结得到了释放，释放之后面临着如何做出新的开始。185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与狱友同时被释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生真正开始了，其他人的人生彻底结束了，再也无法改变。前后两者的释放有所不同，但都意味着新的起点。

只要天上的星星，还在他的胸口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