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毕赣把贵州凯里当做自己电影永远的母题

一部成本低廉、私密而自我的文艺片能以铺天盖地的阵势出现在主流媒体和各种微信公众号中，并获得大部分挑剔影评人的赞誉，是近几年中国电影圈罕见的现象。

《路边野餐》，这个来自于前苏联科幻小说家斯特鲁加茨基兄弟1973年的小说名，被27岁的导演毕赣借用，植入到一段发生在贵州黔东南氤氲山区的迷梦中。《路边野餐》所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50多岁的中年男人陈升，因断别人手指入狱九年，出狱后母亲早已去世，他一边在破败的小镇诊所做医生，一边在广播里读自己热爱的诗歌。男人寂寥生活的慰藉是侄儿卫卫，同母异父的弟弟老歪整日胡混，不管儿子，甚至扬言要卖掉卫卫，陈升于是踏上旅途，寻找被带到镇远的卫卫。

在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框架内，有着多层次的叙述方式。前半部分的镜头是沉静、凝滞的，陈升过往的人生遭遇由一段段稀疏的对话拼贴而成，黔东南大山里氤氲的湿气，蜿蜒的山路，群山环绕下的老屋，诡异空荡的列车，营造出一股野蛮的生命力，让人想到越南导演陈英雄、泰国导演阿彼察邦最擅长的谜一样的潮湿气氛。在后半段惊人的41分钟长镜头里，毕赣用粗陋的技术拍摄出一段重叠了现实与梦境、过去与未来的非现实空间，你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就像电影的英文名《Kaili Blues》，是一曲忧伤迷离、有着特殊和声的蓝调。

老陈与弟弟老歪的矛盾推动《路边野餐》情节发展

如果看过毕赣之前的一部短片《金刚经》（曾获2014年香港短片录像节评审团大奖），你可以把这部短片联想为《路边野餐》的前传。《金刚经》的主角也叫陈升，故事也发生在虚构的荡麦，出演陈升的同样是毕赣的姑父陈永忠。20多分钟的黑白短片里，陈升和同伴是两名杀手，在杀了人领取赏金的路上，同伴面部疼痛，偶遇一位正超度亡灵的老者替他治好神经痛，寥寥几句对白，才发现老人是被害者的父亲。毕赣很早就显露出自己的镜头美学，在移动的镜头里，人物换乘各种交通工具，从大卡车到轿车，从摩托车到船，将黔东南的山水、喀斯特地貌、苗族在群山里生活数百年的痕迹呈现于镜头中，就像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在电影《冬眠》和《安纳托利亚往事》中呈现的土耳其生活画卷一样。

从《金刚经》开始，毕赣就有意识地把诗歌融入电影，搭配出奇异的诗意。这个杀人越货的故事里，陈升用低沉中音读着诗，凯里话的方言制造着散漫不经意的效果。比起《金刚经》里诗歌插入连接剧情的生硬，《路边野餐》给了合理的剧情安排——陈升本来就是诗人，他总是在广播里用家乡话读诗。这些诗，契合着剧情、画面的更迭，让陈升内心难以言说的苦涩埋藏在那些“蹩脚”的诗句里，直抵人心。

毕赣揣着仅有的四万块钱开始拍摄《路边野餐》时，只有26岁。影片所有演员都是他的亲戚、朋友或老乡，所用器材就是一台两万多块钱的佳能5D Mark III。像所有小成本影片一样，毕赣的处女作遇到过资金断裂、剧组解散的困境。他曾以婚庆工作室谋生，工作室倒闭后在非常艰难的状况下拍了短片《金刚经》，尽管获奖，导演之路也走得坎坷，一度想以爆破员职业来维持生计。

那段超长的41分钟长镜头里，能看到毕赣过去从事职业的痕迹和他潜藏的野心。做婚庆摄影，总是要跟着新人的步伐拍摄每一个细节，长镜头的历练由此而来。喜欢玩实况足球的毕赣曾经比喻，掌控长镜头就像一场实况足球，所有大局都在他内心调度。他似乎把这种极简条件下的挑战当做玩一场足球游戏。

但最有宣传力度的长镜头，对电影有毁誉参半的分裂评判。你可以将这种实验视为手段前卫的迷梦之旅，摄影师扛着摄影器材和话筒跌跌撞撞跟着陈升的行动轨迹，更换不同的交通工具，从陋巷、山路、河岸、小船、吊桥一路走过，摇摇晃晃，似乎闯入了陈升未来的梦。但限于拍摄条件和技术的简陋，也可以说这段镜头毁了前半段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沉静悠长，显得刻意、莽撞，让观者头晕眼花，跳脱出戏。

41分钟的长镜头和叙事的虚实结合，令影片收获极端的两级评价

《路边野餐》绝不是完美之作，毕竟它的成本只有区区一百万。在电影圈热钱涌动的时代，这点资金少得不足以成为一个笑话。导演之路的坎坷也不足以成为媒体热捧的切入点，像毕赣这样年轻、执着、身无分文也要拍电影的人，中国并不稀缺。

毕赣与他的《路边野餐》吸引人的，是他的美学体系和相对成熟的思考。他能把黔东南乡间的气韵准确捕捉，既不美化，也没有旁观者式的格格不入。他以凯里青年的敏感写下一首首诗，“许多夜晚重叠/悄然形成黑暗/玫瑰吸收光芒/大地按捺清香/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着路过的风”。他的诗歌意象都是与家乡密切相关，静静流淌的山涧河流，火车永远走不完的一个又一个隧道。他虚构的那个荡麦，存在于迷人的虚实之间。这样的中国电影，在商业主宰、票房为王的当下是弥足珍贵的。

一位导演在年轻时代拍出一部石破天惊的电影，在全世界都有数不清的先例。毕赣给自己造了一个很高的起点，在金马奖和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上拿到最佳新人导演，赞誉无数。当他摘下新人的帽子，以后的路怎么走，走成什么样，都是更艰难的事。

明年4月，毕赣新片《地球最后的夜晚》将开机，主角还是姑父扮演的陈升，故事仍然发生在凯里。不一样的是，拍摄资金从一百万变成了一千万。

就像贾樟柯始终以故乡山西汾阳为故事背景，毕赣也会把贵州凯里当做自己电影永远的母题。但愿乡愁不会演化为过猛的情感泛滥。守在西南边陲小城潜心创作的毕赣，能否在蜂拥而来的赞誉下剔除浮华，修炼手艺，拍出一部完成度更高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才是更令人兴奋的期待。

贵州小镇风情是影片另一个诱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