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杨赞，已是10月17日的WCBA揭幕战，他西装革履端坐在江夏体育馆的客队板凳席上，一言不发，静静等待主教练生涯的首秀。后来跟他说起这一幕，我问他为什么看起来“面色凝重”——事后想想，这可能是我对一个菜鸟教练的过分脑补——他怔了一下：“没有‘凝重’吧，只是赛前我会比较专注，在脑子里把比赛预案再过一下。”

那场比赛，内蒙古没能一举击溃减少两大核心、主打“青春风暴”的武汉盛帆，反倒进入缠斗，最终“只”赢了13分。再联想到刚刚过去的全国女篮锦标赛杨赞只率队拿了个第13名，我不由得替他捏一把汗。

我自问不算保守之人，也深知老气横秋的国内篮坛需要被新血荡涤，但在“惯习”的裹挟之下，我潜意识里仍不相信杨赞能安然度过这个漫长的赛季，尤其是她们输给全华班江苏女篮之后，我的这种担忧达到了顶峰，甚至一度以为名帅王桂芝的加盟即是他“下课”的前奏。这就是“惯习”的力量，摧毁它、颠覆它，何其之难？正因如此，杨赞“上课”才显得难能可贵。

高中时期的杨赞

2011年，杨赞从绵阳外国语学校交换到国外华盛顿州怀特萨蒙的一所高中，开启了长达7年的留学生活。高中时期，他随校队征战过华盛顿州的高中联赛，但只是一个板凳末端的球员。2014年，他考入加利福尼亚大学尔湾分校，主修心理学、国际联系学。

作为一名怀着对篮球的憧憬来到国外的年轻人，无缘校队并不妨碍他换一种方式加入他们，他给校队投简历，从捡球、倒水等杂活做起，一点一点被教练组认可，获得了跟着助理教练带队员加练个人技术的机会。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学，他很快在训练师这个行当登堂入室，“那时，我一门心思想当训练师。”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通过同学寿亦凡认识了赴美特训的国手中锋吴冠希，后者成为了推动他职业生涯转向的关键人物。

CBA联赛2017-2018赛季，吴冠希从效力多年的上海转会江苏肯帝亚，赛季初他表现极为挣扎，连续10场比赛得分不上双，就给杨赞发消息求助：“兄弟，回来帮帮我。”杨赞旋即休学回来，担任吴冠希的个人训练师。后半程，吴冠希渐入佳境，接下来两个赛季，数据更是逐年增加，2023-2023赛季他可以场均轰下15.3分8.1篮板1.5封盖，进入一线中锋之列。

这里边，想必有杨赞的功劳。

杨赞帮助保罗·乔治训练

那两年，每到CBA休赛期，杨赞就远涉重洋，到国外知名的训练机构Integrity Hoops（诚信篮球）实习，这家机构由Noah LaRoche创立，为威斯布鲁克、保罗·乔治、格里芬等若干NBA巨星提供定制服务，作为当时那里唯一一名亚裔训练师，杨赞因此得以与这些风云人物朝夕相处。

2023年，杨力维、李月汝、黄思静三大国手外加教练员郑薇援蒙，雄心勃勃的农信女篮大举招兵买马，体能教练也在其列，在吴冠希、杨力维共同的经纪人刘伟的介绍下，杨赞北上内蒙，开启了体能教练、技术教练（训练师）兼录像分析师“三位一体”的全新历程。据杨赞回忆，原本他对WCBA球队体能教练一职并不感冒，时任主教练郑薇许诺“可以让你多兼一些工作”，他这才欣然领命。这是他性格里的另一个特质：喜欢挑战。

彼时的杨赞，从未想过要成为主教练。

在教练组当中，他有几个先天的劣势。首先，学院派出身，没有职业运动员经历，在职业篮坛，学院派受到的歧视是真实存在的，否则也不会有“学生球”这种“伟大”的词汇创新；再者，训练师出身，尽管这也是个需要动脑子的工作，但与总揽全局的主教练相比，他们更像是一群“治于人”的“劳力者”，与主教练存在阶层上的差异。

杨赞与NBA名帅史蒂文斯

国际上倒是有不少视频分析师出身且没有职业运动员经历的优秀的主教练，比如NBA的斯波尔斯特拉、泰勒·詹金斯等等，但在我们篮坛绝无可能。

早在为Integrity Hoops和吴冠希工作时，杨赞就能熟练地运用视频分析的方式，指出运动员个人技术的利弊得失，但要当好一支球队的录像分析师，就得由技术到战术、由微观到宏观，从只针对一个运动员，到学会对敌我双方进行通盘考虑。若想成为主教练，就还得再加上球探、凝聚人心、处理各种联系等能力，与他最初从事的那种录像分析的区别约等于二踢脚和火箭。

“我想的是，打拼两年，应该可以成为助理教练，这比较现实一些，因为那些活儿我都能干。”杨赞坦言，但他同时也表示，“看到斯波、詹金斯他们，我就很有动力，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做出点什么。”

视频分析师是一份很熬人的工作，而郑薇又特别严格和仔细，经过大约一个赛季的适应，杨赞才算达到她的要求。“郑导从不随便发脾气，她属于不怒自威的那种人，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哪里没做好，赶紧去改。”杨赞说，到了第二个赛季，他已轻车熟路，“最快的一次，从咪咕把录像上传到网络，到我下载、剪辑好，只用了45分钟。”

从2小时到45分钟，不仅仅是工作效率的大幅提升，也是在不经意间对认知框架的搭建。2023-2023赛季，他被光速拔擢为“助理教练”，从中不难窥见农信女篮管理层打破常规的勇气。

2023年，内蒙古农信女篮冲击三连冠失败，休赛期，投资人力排众议，“钦点”杨赞接任主教练一职。这是一个令外界感到意外的任命，有人甚至猜测他是“联系户”，杨赞哭笑不得：“我是个四川人，又是完全的体制外，怎么可能是联系户？”

其实如果仔细分析其过去两年的经历，就会发现这任命实乃“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休赛期的比赛，内蒙古女篮一贯是由杨赞代理主教练，2023年，他率领残阵拿下了全国女篮锦标赛第3名。或许，那本就是投资人对他的考察和历练。

杨赞坦言，在WCBA担任主教练，他有压力，但他又自信满满：“我自己很清楚，我（的执教能力）不比任何退下来的球员差。”

寿亦凡是杨赞履新之后最先招募的人，他们俩再加上同样有留学经历的蒋毓铭，组成了全WCBA英语水平最高、平均年龄最小的教练组。换句话说，也是跟队员最没有代沟的教练组，队员们不光可以“霸道”地要求杨赞只能穿西装，还可以把蛋糕糊得他满脸都是，就连貌似高冷的琼斯也完美融入，跟队友吃火锅、拍抖音迅速打成一片。如此和谐的球队氛围，加速了化学反应的产生。

大家场下“怎么开心怎么来”，只是到了场上，杨赞能服众吗？别说一多半队员比他还高，许多队员的履历他更是望尘莫及：李缘、张茹、潘臻琦3个现役国手，还有一个经历过马赫、许利民两任地方队名帅的孙梦然。

“队员足够职业，我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看到眼里，她们认可，我们才能相处得这么好。”杨赞解释说。一言以蔽之，让运动员基于专业判断去“信服”，而非基于身份的上下之分去“屈服”。以他的“江湖地位”，唯其如此，才能让全队拧成一股绳。

铺垫了这么多，竞技体育最终还是成绩说话。

休赛期，内蒙古失去了杨力维、黄思静、李月汝、沈怡、杨舒予、马雪雅、陈丽宇等一众国手，相当于折损了一整套首发外加大半个轮换阵容，补充进来的李缘、孙梦然、张绮芳不足以弥补这巨大的损失。外界普遍的看法是，尽管内蒙古仍有冲击四强的实力，但WCBA川蒙争霸的时代已然过去。正因如此，球队管理层才务实地制定了“保4争2”的目标。

但正如所有接手强队的年轻教练一样，杨赞也面临着“带好了无功，带新了有过”的困境。更何况，他还是带着全国女篮锦标赛第13名的成绩开始菜鸟赛季的——尽管这是主力队员尽数缺阵的结果。

开局六连胜，杨赞没有得到太多赞誉，全华班对决输给江苏，倒是把他推进了“联系户”的讨论之中。

赛后，杨赞看录像看到第二天凌晨2点，确定了问题所在：“赛前制定的计划，大部分执行得很好，一两个细节没做好，如果当时立即做出调整，这场球肯定能拿下来。所以分析到最后，原因出在我这里。”他进一步解释：“我们缺少投篮能力好的，对方所有的防守都是缩着防，我们想投投不进，不投又觉得可惜，犹豫了。我很少头脑发懵，但有几个回合，我也是懵的，大脑空白。”

这是所有菜鸟教练都要经历的过程，杨赞也不例外。

杨赞与助理教练寿亦凡

好在救赎的机会很快到来。4轮以后，他迎来客战四川的终极考验，这一次，他手里有了强援琼奎尔·琼斯。那场比赛，这位WNBA四届全明星、纽约自由人队的主力中锋展现全能身手，狂砍33分18篮板8助攻2抢断，率队送给卫冕冠军赛季首败。她能得分，能持球推进，能组织，甚至还能指挥队友防守站位，她的优秀无法用言语形容。

再后来，同样是在客场，内蒙古力克另一四强热门广东东莞女篮。之后绝杀上海、33分复仇江苏，截至12月9日，内蒙古女篮18胜1负高居联赛第1，而且前半程面对其他7支前8的队伍打了5个客场（四川、江苏、东莞、山东、上海），这完全算得上是令人满意的成绩。只是，许多人更愿意将其归功于阵容的强大和琼斯的无解，这是一个“热火三巨头”时期的斯波尔斯特拉式的困境：若想自证执教能力，就得先解散“三巨头”，否则永远摆脱不了“抱大腿”的嫌疑。

且不说杨赞年纪轻轻就能被投资人相中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单说选中琼斯并合理地使用她，这件事本身就能看得出他下的工夫和他的判断力。

杨赞手把手帮助琼斯尽快融入体系

上赛季WNBA，琼斯场均11.3分8.4篮板1.8助攻，杨赞并没有把她当成纯得分手、篮板手，而是赋予她组织串联的职能，她在出战的前5场比赛，场均可以贡献5.8助攻，全队第一，俨然女版约基奇。从首秀来看，杨赞绝对是有意识地让她这么打，如果不是看完了她最近在国外、欧洲的所有比赛录像，他如何能对她的特点了如指掌并加以善用？

很多球迷甚至感慨：“感觉琼斯来了以后，张茹涨球了。”对此，杨赞告诉我：“在WNBA，她的技术特点没有完整地展现，我告诉她，我会给她设计更多她擅长的战术，让她多做一些策应。也让她多教教队友，多说。如果只是找一个大腿，那就失去了让她来的意义，联赛成绩、地方队成绩都很新的。”

不只琼斯，内蒙古本土球员宋宁也被杨赞“改造成功”，往年报名都困难的她，被杨赞从1号位提到小阵容的3、4号位，从而脱胎换骨。甚至31岁的孙梦然，也在此重新焕发青春，得分、篮板、三分命中率等多项数据达到或接近生涯新高。这一切，显然不是偶然，也无法单纯用“运气”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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