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家人才开始接受她生病的事实，但他们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病？”

这是很多抑郁症患者面临的问题：家人朋友不理解。北京安定医院院长王刚接触过很多青少年抑郁症患者，在他的观察中，很多家长会把孩子抑郁症的症状理解为无病呻吟，将其归结为孩子的意志过于薄弱，这常常让孩子觉得更难过。

确诊前，小靖对抑郁症的认识也很有限。2016年，看到明星乔任梁因抑郁症自杀的新闻，里面提到乔任梁生前服的药，她还很困惑：抑郁症也需要吃药吗？

2007年11月6日，广西大新县雷平中学心理咨询室内，老师在与学生进行交流。（ 东方IC 图）

她成绩好，要强，确诊抑郁症让她感到“可耻”，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因此，小靖也很少对别人讲述自己的情况。就算有时鼓起勇气跟朋友倾诉，朋友也总会觉得她荒唐、矫情，“一不开心就说抑郁”。

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但越克制，消极的情绪好像越会找上她。最严重的时候，她三天两夜没合眼，安眠药吃了三次也不管用。有时她整夜地哭，睡不着，脑袋里消极的想法止不住地往外蹦，让她无处可逃。

深刻的孤独之下，她开始写日记，在本子上，笔记本电脑上。文字不长，却成了当时她唯一可以倾吐而不用担心别人眼光的地方。

确诊后，小靖疯狂地上网查有关抑郁症的信息，这时，她发现了抑郁症超话。

据世界卫生组织2017年的统计，中国有5500万左右抑郁症患者。而据人民网报道，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一个课题组研究结果表明，20岁至30岁的人群精神压力最高，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年轻化。

微博超话这样的网络空间，成了患有抑郁症的年轻人重要的聚集平台，一个个抑郁症患者在这里诉说着自己最私密的故事：被与父母的争吵填满的青春期，因病情而被搁置的学业或工作……

“佐匹克隆，口苦；氟西汀，发胖；艾司西酞普兰，腹泻；安非他酮缓释，喉痉挛……”他们在超话里分享自己的就诊和住院经历，充满生僻字的药名对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

与抑郁症漫长的斗争让很多人疲惫不堪，但总会有陌生人来打气。

有人只简单地说一句：“这里是一个树洞，负责倾听。”短短几个小时里，评论区里可能就会有上千个人的倾诉。

有人刚刚确诊，也有人终于治愈，向大家告别。

超话有一个十三人的主持人团队，包括三个核心主持人和十个小主持人。他们随时关注着超话里的帖子，屏蔽违规内容，并将一些好的帖子选为精华帖。

攻击

针对超话的攻击，是从8月9日晚上开始的。

小希是抑郁症超话的核心主持人之一，她记得当时，每分钟可能就有几十条、上百条带有恶意的帖子出现在超话里，“完全被他们攻占了，根本屏蔽不过来”。

攻击最早由一位主播引起。有130万粉丝的快手电竞主播陈泽，在直播间里称，自己患有抑郁症的女友自杀，他认为，女友是在抑郁症超话里，看到了劝人自杀和卖假药的信息并受到影响。

他未能提供其他信息证实这一判断。

据陈泽女友微博显示，她曾给一条题为“抑郁症有多可怕”的微博点赞；她也关注了微博账号“走饭”——2012年，该账号年轻的主人在留下一条“我有抑郁症，所以我就去死一死”的微博后自杀，其微博评论区也因此变成了很多抑郁症患者倾诉的“树洞”。

除此之外，陈泽女友的账号中没有曾关注或参与抑郁症超话发言的痕迹。

陈泽在直播间里对抑郁症超话的指责，激起了大批粉丝的不满情绪，他们涌入超话发帖，或在评论和私信里对超话粉丝进行无差别攻击。超话用户被指责为“假抑郁症”“劝别人自杀”“负能量太重”，甚至“该死”。

2018 年9月6日，中国香港，艺人马浚伟（右）以自己亲身经历，呼吁社会关注抑郁症等问题。（ @视觉中国 图）

混乱中，小贝不断发言，试图劝告攻击者停止谩骂，维护超话这个“避风港”，并提醒大家不要被舆论影响。

“希望大家真的了解抑郁症，关爱抑郁症，谢谢。”她在帖子中说。

小贝等人的呼吁，没能平息争端，反而将攻击引至自身。谩骂瞬间将小贝淹没。36个陌生人，发给她近150条恶言恶语。

“14岁小孩，快死去吧。”有人留言道。

手机屏幕上，提示未读消息的小红点让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开始骂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杀了那个姐姐的人。”小贝对本刊记者回忆道，“姐姐”指的是电竞主播陈泽的女友。来自陌生人的恶意让她感到崩溃，“就想跑”。

死亡

和广西的小靖一样，江苏盐城的苏苏差不多也是在两年前确诊了抑郁症。她喜欢模特杜鹃，为了追踪有关她的动态而搜索“杜鹃超话”，结果，阴差阳错，发现也有一个关于抑郁症的超话，后来，她还成为了超话的主持人之一。

苏苏最开始被诊断为抑郁症，后来又变成双相情感障碍，短则几个小时，长则两三个月，她的情绪和心理状态会在忧郁和亢奋之间交替转换。

处于亢奋状态下，她更愿意跟父母交流，试着向他们解释自己躁狂时的感受。不过，聊了半个小时后，父母的结论是，你还是要多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听到这些话，她就知道，“好了，这次又白说了。”

人们常对抑郁症患者说，“不要想太多，开心一点”，苏苏说，但你不会跟一个骨折的患者说，你赶紧下床走路；也不会跟癌症患者说，没事，只要你想，什么病都能好。

这样的评论没有恶意，但也让人难受。苏苏说，生理上的体验还有可能被描述，但抑郁症患者的心理状态则难以被想象。

能够理解他们的，是抑郁症病友。苏苏在超话中认识了同龄女孩小荷，她来自山东烟台，患有难治型抑郁症。和苏苏印象中一般比较高大的北方女孩不一样，小荷看起来很娇小。

她们俩几乎每天都会在网上聊天。有一次，小荷去北京安定医院看病，苏苏也去了北京，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小荷见医生时，苏苏就在门诊室外面等她，她们还一起去了北海和游乐园玩。

2018 年3月16日，广州，在中山三院确诊抑郁症后，一名抑郁症患者遵照医生的指引服药，这是当时一天的药量。（ @视觉中国 图）

不久之后，小荷又去苏苏盐城的家拜访。她睡眠不好，苏苏就睡在榻榻米上，把床留给小荷一个人睡。

在苏苏记忆中，小荷当时状态不太好，“她长期失眠，吃药吃得很瘦，一看就知道是生病了。”

一个月之后，小荷毫无征兆地选择自杀。当天凌晨一点，在她发给苏苏的最后一条信息中，完全没有透露这个念头，只是帮另一位朋友打听一位医生的情况。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想着帮助别人。”苏苏印象中的小荷一直很善良。

在她留下的遗言中，小荷嘱咐妈妈，不要将自己自杀的消息告诉苏苏。后来再和苏苏聊起这件事时，小荷的妈妈说，“她真傻，这怎么能瞒得住。”

只有患上抑郁症的人，才更能了解，这个群体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善意。

两年前，小靖刚关注抑郁症超话不久，她看到一位病友分享在超话里的微信群聊二维码，最后包括她在内的20多个人加了进来，在群里分享各自的治病经历和日常感受。

一个男生在读临床心理学研究生，每天都会给大家分享一些缓解病痛、调整情绪的办法，用他的专业知识让大家更了解抑郁症、焦虑症，提醒大家一定要按时吃药，不能随意停药。

有一天，群里突然没了他的消息。后来有人联系到了他的父母，才知道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真的没有想到，最后是他先熬不过来。”小靖说。

这个噩耗深深地刺激着群组里的每一个人，每天的聊天和陪伴已经让这些素未谋面的病友间有了感情。前段时间，这些年轻人最终决定解散这个群组，大家只保留着各自的联系方式。

负能量

小靖收到一位陈泽粉丝用微博小号发来的私信，“你发的东西是负能量的。”

本刊记者联系到这位粉丝，询问指责超话“负能量”的理由。对方发来一张抑郁症超话里的留言截图，截图中，那位网友写道：“对不起大家了，真的真的对不起，我要先一步离开了，希望大家都要好好的。”

“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在一个25万抑郁症患者聚集地发这个，难道不会诱导别人吗？”陈泽这位粉丝反复强调着这个观点，“我坚决不认可他们发表的负能量言论是对的。”

“负能量”，这个近年来常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词汇，是这次一些人对抑郁症超话进行攻击时所用的一个理由。攻击者认为，这些患病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是在互相散播负能量。

小希对这样的偏见再熟悉不过，“假如你朋友圈多发几条‘负能量’，他们就拉黑你，哪怕是特别熟的人，也会慢慢跟你减少联系，慢慢远离你。”

8月9日晚上，当超话被恶意攻击刷屏，情况几乎失控时，小希开始担心超话里其他病友的安全。

小靖也有此担心。遭受这样的言语攻击时，“对正常人来说，回一两句可能就没什么了”，小靖说，但当辱骂像野火一发不可收拾地在超话蔓延时，那些本已脆弱的病友们很可能撑不住。

那天晚上，小贝在超话里待到凌晨一点多，她一直试图与对方对话，却一直遭到攻击。持续了两个小时后，小贝更新了一条微博，“我没力气了，也不想再回复他人了……谢谢这个世界的善意，有缘再会。”

小贝吞下过量抗抑郁症药物文拉法辛和安眠药。她还试图割腕。所幸，物品掉落的声音惊醒了父母，她被及时送到急诊室，洗胃之后脱离了危险。

小贝不是唯一在超话中留下遗言的人。还有一位女孩在8月10号凌晨五点发帖说：“对不起，这次真的太累了，终于要解脱了。”

五个小时后，她的账号更新了最后一条微博，以她妹妹的口吻说，“我姐姐已经走了。”

眼看事情越来越严重，小希向“树洞救援团”求助。

树洞救援团的监测范围没有覆盖到抑郁症超话，但超话主持人会将一些比较紧急的案例报给救援团的志愿者，由志愿者通过绿色通道直接联系微博官方，实施救援。

8月13日，救援团的创始人黄智生告诉本刊记者，目前他们每天会接到一两个来自抑郁症超话的求救。

和“走饭”这样的微博树洞不一样，黄智生说，超话是可以讨论、可以交流的，能让孤独的抑郁症患者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这非常重要。

对这个群体来说，交流是很重要的缓解方式。从2018年起，媒体人张进创办的抑郁症社群“渡过”发起抑郁症家庭亲子营，给青少年抑郁患者和他们的父母提供一个交流、倾听的空间。

面对抑郁症患者家庭，亲子营的联合创办人之一邹峰常提到一句话：“看见就是疗愈，听见就是疗愈。”

“就像弗洛伊德所说，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邹峰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在抑郁症超话这样的空间中，如果患者在一条条帖子里的倾诉被听见，被认可，这就是一种很好的疗愈。

但尽管亲子营鼓励家长和孩子倾诉出自己的想法，邹峰也担心，当患者讲述自己不愉快的经历和强烈的痛苦情绪时，在场的其他患者可能会受到影响。

黄智生认为，负面情绪表达出来，对自己的危险性就降低了，但如果没有得到引导，负面情绪确实可能会影响他人，“但我们不能因为存在这个问题，就堵住大家表达的可能性，让大家的痛苦得不到表达，交流得不到进行，这个问题就更大。”

超话也采取了一些措施，置顶区，是一条发言规则：这里禁止讨论自杀和相约自杀的方法，排斥那些为了“居高临下欣赏抑郁症患者的苦痛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嘲讽侮辱仇视污名玩弄抑郁症患者”，和“无病呻吟，希望通过假扮抑郁症患者、盗图来博取同情和关注的人”。

“我当然希望超话有更多正能量，”一位主持人在置顶的发言规则最后写道，“但我也不能因为鼓励正能量而禁止负能量的宣泄，掩耳盗铃只是虚伪，看不得负能量是肉食者鄙。”

陪伴

小靖现在病情比较稳定，休学一年之后，她也已经再次回到学校，准备第二次参加高考。但她仍习惯每天打开超话，看看那里病友的情况。她不常发帖，大多数互动停留在超话中的评论区，鼓励发帖的病友。

“这是我待了两年的家，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里！”小靖说。8月9号晚上开始，她不停地将超话里的谩骂截屏留证，并从其他受到攻击的病友那里收集截图，以“主播陈泽粉丝网暴抑郁症”的标签转发。

不少像小靖一样发声的博主都被围攻，“都是疯狂的骂，只有两个陈泽的粉丝说，替他们的偶像向我们道歉。”

小靖和有着同样心思的病友相互提醒：别被他们的攻击所影响，要保护好自己。

8月10日晚上10点53分，电竞主播陈泽在微博上道歉。“这个事的确是因为我而起，责任在我。”他在声明中并未具体解释责任到底是什么，除了表示自己“从来没有教唆过粉丝去攻击某一个群体，也没有因为女朋友走了然后甩锅抑郁症”，他还发了一则律师声明，认为指责他诱导粉丝攻击超话的网友侵害了自己的名誉权。

这场风波也就此逐渐平静。快手对陈泽做出禁言一个月的处罚，超话里的攻击言论大多数被删除或沉了下去，抑郁症超话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样子。

但这并不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

和小靖一样，还有几位成员在继续收集超话被攻击的证据、呼吁外界关注，“如果这次不维权，如果再有人这么做，抑郁症患者的喘息空间就真的没有了，如果这件事得不到严肃处理的话，就真的没有人保护弱势群体了。”

这并不是抑郁症超话第一次遭遇危机。

去年底，抑郁症超话突然遭到封禁，所有的帖子都看不见了。后来苏苏了解到，抑郁症超话因为其中的不良内容而被举报。

当时，没人知道封禁会持续多久，甚至不知道抑郁症超话是否会重新开放，很多成员都涌到“抑郁超话”，那段时间，抑郁超话上了医疗类超级话题的榜首。

苏苏记得，当她最初在2018年加入时，抑郁症超话还只有一万粉丝，如今已经有25万人，这个平台的管理也越来越难。

封禁一个月后，抑郁症超话重新开放，主持人对超话的审核和管理更加严格，违规的帖子也少了很多。

但管理这样一个庞大的网络社群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经历了8月9日的攻击之后，小希和其他主持人获得了更大权限，现在所有帖子都要先经过主持人审核才能在超话中发布。

这意味着更大的工作量，每个人平均每天要审核一两百条帖子。

主持人不时被超话中的成员指责，尤其是当他们的帖子被屏蔽时。有人会觉得，“为什么要屏蔽我，难道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吗？”

今年一月，苏苏退出主持人团队，“不想做了，太累了。”卸任核心主持人之后，她还在超话提醒大家，“如果你们还想一直待在这里，就好好维护这个地方吧。”

她还会想起小荷，这个她在超话里认识的朋友。小荷热爱古典诗文，树洞救援团的一位远在法国的志愿者马跃曾帮助过她，小荷写了两句诗，里面藏着马跃的名字：

“慢慢车马拥星辰，盈盈鱼跃水成汶。”

小荷曾拜托写得一手好字的苏苏手写出这两句诗，后来马跃一直用它做自己的微信头像。

前一段时间，苏苏又重新细心抄写了这两句诗，还在第一句下画上了一朵小荷花，在另一边印上了自己繁体的名字：苏。

小荷不在了，却仍以某种形式陪伴她。苏苏说，“这次，我们三个人好像在这两句诗里连在了一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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