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词的精神风貌 (一)独立自由的爱情追求 爱情母题历来是文学的宠儿。古往今来，以爱情为表现主题的诗词多如牛毛。柳如是诗文集中爱情诗同样占有较大比例。 相对而言，爱情之于女性似乎份量更重。因为在那个时代，女性的全部生活几乎都被束缚在家庭之中，诚如西蒙·波娃所说：“家庭成为世界的中心甚至唯一的现实”。于是作为家庭基础的婚姻爱情便成为女作家们关注的焦点，同时也成为历代女性诗歌的主要内容。历代的女作家，无论是闺秀还是妓女，在对爱情的抒写上都以其情感的真挚执着而著称。她们或立不渝之誓(如汉乐府《上邪》)，或诉弃妇之悲(如班婕妤的《怨歌行》)，或抒离别之恨(如李清照《一剪梅》)，尽管诗中的感情各不相同，或痴或怨，或忧或恨，但她们对爱情的观感相当一致——卑下地、被动地等待男性爱人的赐予。 柳如是则不然。她的爱情诗处处显示出不同以往女子的具有现代意味的情爱观，充分体现了她人格的独立与尊严。 柳如是爱情诗中的女主人公形象往往是以平等独立的姿态出现的。她的《寒食雨夜十绝句·其十》中说：“合欢叶落正伤时，不夜思君君亦知”。在自己思念爱人的同时坚信远方的爱人对她同样怀有深情。恋人之间灵犀相通的思念背后隐含的，是女诗人自觉的主体意识：把自己置身于同男性恋人对等的地位。这较之其他女诗人自比团扇、蒲苇无疑是一大超越。 不仅如此，柳如是在爱情角色中也一改以往女子柔弱的姿态，显示出刚强自信的面貌。她早年与松江才子宋辕文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宋碍于家庭反对而犹豫退却，甚至在柳如是遭其家人侮辱时也不敢回护。面对这一切，柳如是挥倭刀断琴弦，与之决绝。在伤心之余，她作《伤歌》谴责对方说：“……我行非不远，我念非不宜。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偶，春雨积成丝。谁能见幽隐，之子何来迟。一言违至道，谅为达士嗤。”不同于其他弃妇诗常有的呜咽委屈的口吻，她用矜持的含蓄的语气很高姿态地责备了对方的怯懦无用背信弃义。 柳如是一生情路艰辛，在感情上屡屡受挫。但在她的爱情诗中，尽管也不乏忧伤悲切哀婉的语句，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伤心以至绝望的情绪。相反地，在伤心之余，她往往又能超然自拔，从感情的泥潭中走出来，表露出一种对感情拿得起，放得下的达观坚强的胸怀。这是其爱情诗中最可贵也是最动人之处，如《南乡子·落花》：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此词上半阕极写情之哀切，让人不忍睹读：落花委地，细雨垂垂，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像伤心人儿一般哭泣。又何况这是在往日春意浓浓而今春光老去更显凄切的樱桃薇院之中，今昔对照，情何以堪?诗人与陈子龙相爱一场却不能偕老，内心之悲苦流诸笔端，万艳与之同悲。前半阕情景之哀极，根源在此。然而，纵然哀极，涛人还是坚强地说一句：“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既然沉溺于“多情”只能使自己软弱，让自己哀伤，又何必作茧自缚，作无谓的生命消耗?在无可奈何中，诗人慧剑斩情丝，毅然以飞去自奋，摈绝儿女翳婉的寻常情态，潇洒地从情感的误区中走出来。这样一个敢于牺牲，不畏割舍情爱不畏前程难测的“飞去”形象正是柳如是自强不息的精神和独立自主人格的象征。 (二)内蕴丰厚的自我形象 一般说来，女性诗人笔下的自身形象多数不外乎：娇憨多情，闲情万种，相思憔悴；弃置哀怨这几类，鲜少有如李清照《渔家傲》中那样恃才傲物或顾媚诗中独具性情的形象。如果把众多女性诗作中的自身形象比作单一性情的扁平人物的话，柳如是诗词中闪现的自身形象可称为圆形人物。她的诗词中既不乏如李清照词中自信豪迈的自我，也不乏顾媚诗中如真性情的自我。柳如是诗词中自我形象的独特性正在于她的自我书写是自觉的有意识的多方面多层次展现，而不是单纯的一时一景的无意识描写，也不是偶发的随兴的情感寄寓。她早年所写的《拟古诗十九首·城东高且长》一诗就是有意地精雕了自我的雕像。美人生南国，更自好金篌。纡杂如隐雷，回波似伏流。鬓裳闻内艳，缇发度清眸。娱心自当逐，欢意良可求。大风蔽蘅杜，黄竹吹蜉蝣。保此松柏心，相与邯郸谋。 首句“美人生南国”可当作是诗人地自我表白，紧接着她细细地描绘自己的形态：好金篌，美姿仪，善歌舞，一位妙质天成的美人如现目前。之后几句，由外形而内质，这位美人并未沉沦于看似“娱心…“欢意”的宴集享乐之中，她追求的恰恰是超乎物质的精神的充实。在她看来，人世繁华不过一枕黄粱，她选择自甘淡泊，以保持一颗像松柏一样坚贞的心。这样一个秀外慧中志向脱俗的美人不正是诗人的文字再现?在诗中，女诗人用墨如泼，对美人形象进行了精雕细刻的描绘，把寄寓自我形象气质的美人塑造得极为真切，其内蕴更为丰富。 在柳如是的诗词中更多的是她那些以物寄兴，入诗为自我的自身形象，在这些诗作中，柳如是往往视物象为自我幻像，其咏物诗的拟人化色彩十分浓重。如《咏梅》一诗中，她写到：“色也凄凉影也孤，墨痕浅淡一枝枯”。笔下的梅花色凄影孤，枝干瘦劲，显然是以梅花自况，寄托自己高洁品格。又如《题墨竹》不肯开花不肯妍，萧萧影落墨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 在诗人看来，竹子不肯开花，不追逐美艳是因为它不肯做、不屑做，这种不趋时媚俗的铮铮傲骨刚好跟她的性格不谋而合。一个“不肯”，将物的形象巧妙地升华为人的意志。如此，竹子那种萧然挺拔、卓然立世的兀傲意态便成了诗人形象的写照，也寄寓了诗人不慕荣利恃才傲物的品质。这首诗中的自我形象呈现出一股不凡的骨气，它体现出诗人独立的人格理想和高华的思想境界。 (三)心忧天下的广阔胸襟 “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便工”。明末清初，社会政治大动荡，别愁离恨，悲欢离合的社会背景，造就了一大批文人志士，也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文学似乎总是钟情于愁苦的情绪，乱世文人的诗词尤以书写悲苦的深挚取胜。纵观这些话到沧桑之作，无非两类：话社会历史之沧桑或话个人遭际之沧桑。 女性诗人当然也不能例外。但是由于女诗人们大多处于“足不出户”的深深庭院，对外界社会的风风雨雨，她们没有直接的触感，所以尽管身处末世，她们的诗作中反映感时伤世的情怀是很疏隔的。哪怕是儒家正统教育出来的封建淑女，她们虽然也认同“忠君爱国”的观念，但在内心深处忧国忧民的意识其实是很淡漠的。如明末商景兰的《五十自序》中有言：“凤凰不得偶，孤鸾久无色。连理一以分，清池难比翼。不见日月颓，…川皆改易。”诗中虽有“山川改易”的亡国之叹，但真正令诗人悲伤的还是丈夫殉国，夫妻死别的不幸遭遇。在她著名的《悼亡》诗中，也流露出了这种心态，直白地说：“公目成千古，吾尤恋一生。君臣原大义，儿女亦人情。” 这种情况到了柳如是身上则有所不同。作为乐妓，她与同时代人的横向联系是非同一般的。她较少受制于封建礼教闺范的束缚，她的活动空间非常开阔，可以广交社会名流。由于社会接触面的广阔，柳如是能耳闻目睹当时的时局民生，因而她具有比较敏锐的政治触觉。所以，柳如是的诗词常常能够逾越个人狭小的生活圈子，反映出广阔的社会内容。如她的《月夜登湖心亭》：碧草河西水上亭，和烟和月复空冥。芙蓉曲断金波冷，杨柳姿深天外青。涌夜何人吟落木，春江一望却侵星。遥怜处处烽烟事，长啸无心阁自凭。 和烟和月，苍茫无边的夜幕下，水上亭阁一片臆胧；湖水泠泠，杨柳迷离。在如此自有诗情画意的夜景中，涌上诗人心头的，不是吟咏雅兴，不是悠悠情怀，而是处处烽烟的国家时局。诗中出现在春深时分的落木，正是衰败国家的象征物。当时明朝廷战乱纷起，前途未卜，内纷外患交并，百姓生灵涂炭，诗人踯躅月下，眼见物象衰飒，联想到国势堪忧，不禁百感交集发出长啸之叹，流露出深深的殷忧之情。 这一类感时伤世的诗作在柳如是诗词中为数颇多，如她的《初夏感怀》一组四首诗，都是从景物感发历史风云的变幻。“长空鹤羽风烟直，碧水鲸文淡冶晴”(其四)，仙鹤远飞，烽烟直升，鲸鲨游来，波涛荡起，诗人从这些征兆中仿佛见到战争的来临。于是她哀伤地表示：“愧读神经并异注，愁来不觉有悲歌”，为自己没能从各种经注中找到救国之方而愁苦，不禁放声悲歌，其忧国忧民地一颗丹心由此可知。在组诗其三中，女诗人更表露出她地一片报国丹诚：扶风歌起向人寒，四月洪涛触望看。夏服左弯从白马，铙歌清澈比乌弹。千金元节藏何易，一纸参军答亦难。我欲荥阳探龙蛰，心雄翻是有阑珊。 国家正处于“风起云扬”地动荡时期，诗人为之心寒，“四月洪涛”正是她难以平静地心涛。她想象着驰骋沙场的战士是何等英武；身着战袍，肩挎弓箭，骑着白马在战场上奔驰往返，高声吟唱的铙歌响彻天宇。然而，尽管诗人心中豪气万丈不可掩抑，但要投笔从戎却是难上加难，全诗呈现出一种豪迈慷慨的气派，仿佛诗人手持狼牙大板拍节而唱，抒尽满腔飘逸气，唱来苍劲悲凉。在一片闲情幽怀的低吟浅唱声中，柳如是忧时伤世的情怀更显磅礴浩然。 柳如是作为一名身份低贱得女子却表现出忧国忧民拯济苍生的报国丹诚，绝非对男性的一般模仿而的确是她强烈的社会意识使然。诗人伤时忧世正是其社会意识初步觉醒的表现。在明末清初动乱的年代，女性的特殊敏感使得她的社会责任感、危机感益加沉重。在诗作中，她以慷慨激昂的笔触书写她内心沉重的忧患意识．柳如是诗词中“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社会意识和爱国情怀，非以往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三、诗词的独特之处 综上而言，柳如是诗词最大的魅力在于它呈现出不同于以往女性作品的思想境界。爱情诗缠绵悱恻而又不失旷达超脱，充分体现了她独立的人格；咏物诗借物喻己，寄情深挚，寄寓了她孤傲高洁，命奇却能自强的坚强个性；时事诗慷慨深沉，多有远见卓识，表现出她自觉的社会责任感和爱国情怀。换言之，柳如是诗词中处处闪现的女性独立意识，主体意识和社会意识是其最夺目的亮点。结合柳如是身处的女性创作背景，我们可以更准确地把握她在中国妇女文学史坐标系中的位置。 柳如是生活在明末清初。就中国古代妇女文学史而言，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区间。 众所周知，中国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处于男性文化为主的历史环境中。文学创作的主体始终以男性为主，更重要的是，文学所展示的人的精神世界的社会价值取向也是男性化的。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伦理规范对女性文学的创作进行了无情的扼杀。中唐享有盛名的女冠诗人李治自小便显示了吟诗天赋，其父居然很不高兴，说：“此必为失行妇也”。在这样的文化心态下，本自历历有人的闺阁只能埋没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的琐碎事务。另一方面，传统的“男外女内”的角色规定使女性丧失了独立人格的发展空间和社会基础。反映到文学上，狭窄的生活圈子封闭了女性的艺术视野，窒息了女性的创作灵感，女性的思想意识无法超越男性认同的范畴。 但在封建制度进入暮年的明清时代，女性文学史脉络延伸艰难的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观。晚明社会商品经济发展，个性解放思潮异常活跃，提高女性才识地位的思潮也随之涌起，有民主思想倾向的人开始关心妇女问题，主张男女平等，如李贽提出“天地一夫妇”的男女二元论；袁枚招收女弟子，培养女诗人；李汝珍在《镜花缘》中对调男女地位甚至提出女性中心社会说。明末清初的女性才德观，创作观更有了几近逆转的变化。如李渔表示：“有色无才，断乎不可”，“蓬心不称如花貌，金屋难藏没字碑”等等，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观念极力否定，表达了要求女性具备一定文化素质的社会心理。这种社会文化环境为女性文学的繁荣创造了良机。明末清初的文坛上，一时裙钗轧轧，脂砚纵横，诗帜大张。胡文楷的《历代妇女著作考》中就著录有数千位女诗人，虽然还不够完备，却已是盛况空前。 但是如果我们再细分一下，可以看出明清两朝亦不可同日而语。仅以胡文楷的《历代妇女著作考》收录的4000余家看，汉魏六朝以迄明末只得350家，再去掉其中现代女作家153名，清代竟达3500家左右。更重要的是，明清两代女性诗词在风格、内蕴上也存在差别。晚明之后的女性文学不但在题材上呈放大趋势，而且雄健豪迈的风格日甚，特别是清朝，不少女性作家文士气息更浓，如倪瑞璇、柴静仪、吴藻、沈宝善都诗风硬朗。而清末的女中豪杰秋瑾更是在诗中发出了“热心唤起百花魂”的声音(《有怀》)，已经具备了自觉的女性意识，将女性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 由此观之，明末清初可谓是女性文学史“瓶颈”与“瓶肚”之间的过渡一环。作为此一时期女性文坛上的代表人物柳如是，其创作必然呈现出过渡时期特有的标记，对后世产生不可避免的影响。文学的发展既是由社会内容变迁主导，也有自身传承的轨迹。所以，柳如是诗词表现出来的独立的个性追求，挺然的傲世风骨，深挚的爱国情怀，既是承晚明个性解放、男女平等思潮之余绪，也可为清代女性文学女性独立意识自醒之先声。虽然此时女性文学的主流尚滞留在女性意识混沌未开的状态，但柳作中蕴含的具有现代意义的精神风貌可目为中国妇女文学堂庑渐开之新曙曦。 由此观之，柳如是可算是明末清初才女闺嫒跻跻跪跄之佼佼者。与闺阁诗人相比，柳如是独特的身份使她的诗词在体现女子情感方面，在展现生活发表言论时自有其独特风貌和艺术价值；与妓女诗人相比，柳如是不仅游相同的抒写人世沧桑的哀婉，而且能超然于身世之悲显示出旷达乐观坚强不屈的个性情怀；尤其使柳如是诗词高出同侪的，是她诗作中表现出来的心忧天下的胸怀。这是她同时代乃至前代女性诗人所殊少表露的。 旧诗有云：“高情不与众芳同，一片爱心在诗心。”柳如是的诗词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独特的个人环境，流诸笔端，形于文字，品调高华，骨气不凡，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华。

（作者：佚名。编辑：苏哲。）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