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汉武帝把于阗南山命名为昆仑山，作为史官的司马迁似乎并不是很认同。他在《史记·大宛本纪》的最后说：“《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何）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最后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所以九州的山河，《尚书》是年代比较近的了。至于说《禹本纪》、《山海经》，里面各种神怪的记录，实在有点匪夷所思，我也不敢评论了。”当然，司马迁也没有去过西域，他老人家估计是觉得《禹本纪》和《山海经》的记录太过玄乎，不敢轻信，所以也就对张骞发现河源一事持一定的保留态度。

由于昆仑山在华夏文化中的独特地位，对于昆仑山究竟在何处，历史上从来不乏考证和争论，有从纯自然科学方面考证的，也有从政治文化来考量的。即使到了清乾隆年间，经过2000多年各个朝代的河源考察，特别是康熙年间的地理考察，其实对“河源”在巴颜喀拉山已经很清楚，但乾隆还是坚持“昆仑”在回部，这已经不是地理科学，而是政治上的考量了。

不过现代地理学，用一个“昆仑山脉”似乎把这个难题给摆平了。从现代科学意义上的“万山之祖”帕米尔高原（古称“葱岭”），延伸出来的昆仑山脉一直沿着青藏高原的北沿、塔里木盆地的南沿一路向东，到柴达木盆地又折向东南，沿着柴达木盆地南沿向东南延伸（巴颜喀拉山），整条山脉绵延数千里，以地理古籍“河出昆仑”定义昆仑山，汉武帝和乾隆爷似乎也没有大错。

尽管张骞误导了汉武帝，却为华夏文明的地理延伸起到了重大作用。而事实上，作为于阗南山的“昆仑山脉”的确也和中原文明密不可分，这就是中国源远流长的玉文化。“玉”在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不仅是一个装饰物，更是寄托着古代先民的国家意识、政治管理和道德内涵。“金生丽水，玉出昆仑”，出产美玉的于阗南山（昆仑山脉）从殷商、乃至更早时期，就通过那条穿流沙、越戈壁的漫长古道，和中原文明紧紧联系在一起。

（二）远古的玉石之路

中国恐怕是世界上独一无二崇尚玉的国家，其源远流长的玉器使用历史不断地随着考古新发现向远古推进。从8000年前的兴隆沟文化遗址（位于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到6000年前的红山文化（位于以内蒙古赤峰市为中心的内蒙古中南部到东北部），再到5000年前的大汶口文化（位于以山东泰安市的山东半岛）和良渚文化（位于以杭州市西北部为中心的钱塘江流域和太湖流域），再到4000年前的齐家文化（位于以甘肃东南部为中心，西至张掖、青海湖，东北至宁夏一带东西近千公里的范围内）和陶寺遗址（位于山西襄汾市）。在可考的历史中，玉文化的发展几乎囊括了华夏文化覆盖的所有核心区域。

然而，依目前的考古发现，在5000年前的各个文化遗址中发现的玉器，其材料来源基本上都是遗址附近地质环境所产的玉石。从4000年前开始，包括齐家文化、陶寺遗址（可能是上古尧时期的都城）和二里头遗址（位于河南偃师市境内，可能是上古舜时期的都城），这些遗址出土的部分玉器的玉石来源被证明是来自新疆的和田玉。到公元前12世纪商中期，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去世之后，其墓葬中出土的755件玉器，绝大部分是和田玉。由此可见，经过1000多年的发展，和田玉从初入中原已经发展成为中原王族最重要的玉石来源。

再往后200多年，到公元前十世纪的时候，周穆王西征，与西王母会与群玉之山，宴于瑶池之畔，歌词唱和，情义绵长。临走的时候“天子于是攻其玉石，取玉版三乘，玉器服物（环珮之属），载玉万只（双玉为瑴，半瑴为只。见《左氏传》）”，还留下人马专事采玉。在《穆天子传》和《竹书纪年》多处出现有关昆仑山和玉的记录。虽然对于《穆天子传》和《竹书纪年》的真实性，千百年来一直争议不断，然而从今天的地理学去分析，这两本古书中所描写的地理风貌似乎也能一一对应得上。

既然考古发现早在周穆王之前的1000年至2000年间，和田玉已经作为中原部族的礼器和饰物。而在周穆王之前300年的武丁时期，和田玉制品已经在中原王族的墓葬中占据玉石类陪葬品的垄断地位。在玉龙喀什河源头的古墓葬中，科考人员曾经取出其中一块头骨进行鉴定，其结果是证明这是一个2900年前的东方人种的头骨，或许这就是3000年前到这里采玉的中原人长眠之地。如此，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揣测，中原王族对和田玉的产地一无所知，只是单纯地通过第三方的流通而大量使用。

无需推测，在所谓张骞凿通西域之前的2000年里，在今天的昆仑山下，沿着叶尔羌河、和田河、克里雅河、塔里木河和车尔臣河的沿线绿洲上，一定有着一支支或官方或民间的商队，在源源不断地向中国内地输送着采自昆仑山的和田玉。在塔里木盆地东部楼兰故地发现的4000年前的楼兰玉斧和上古三皇五帝中的尧舜故都陶寺遗址和二里头遗址的4000年前的玉钺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的联系。

只是正如张骞凿通西域，汉武帝的兵锋直抵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一样，这条商路并不会因为一次战争的胜利而一劳永逸，通畅无阻。中原农牧政权和北方的游牧政权由于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永远难以完全的融合，只能在此消彼长的历史进程中，时而由中原政权，时而由游牧政权在控制这这条商路。而一旦没有了强大的中央政权，不论是北方游牧民族占优势，还是中原农耕民族占优势，这条商路就会因为支离破碎的割据势力而被大大削弱。

因此，研究远古的“玉石之路”和后来的所谓“丝绸之路”，恐怕唯一的不同就在于，玉石之路的源头在昆仑山下，而丝绸之路的源头则是多元的，大宛的天马，波斯的地毯，中原的丝绸，……都成了互相交换的媒介。也因此，“玉石之路”相对于“丝绸之路”可能更单一，更纯粹。

研究和田玉的产地和塔里木盆地的河流、绿洲分布，大体应该就是两条路：

一条是南线商路。沿着塔里木盆地南沿、昆仑山北麓山脚的绿洲，从最西部的喀什，一路向东，经过叶尔羌河绿洲、玉龙喀什河和喀喇喀什河绿洲、克里雅河绿洲、车尔臣河绿洲以及这些大绿洲之间一些列山前冲积绿洲串起来的商路，最后到达敦煌。再沿着敦煌往东，经过疏勒河绿洲（今酒泉）、黑水河绿洲（今张掖）、石羊河绿洲（今武威），翻过乌鞘岭进入陇右，在传入中原。

一条是北线商路。从昆仑山下，顺着南北流向的叶尔羌河、和田河和克里雅河到塔里木盆地的塔里木河，再沿着塔里木河一路向东到楼兰故地，穿越罗布泊到达敦煌，后面的路就与第一条商路重合了。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商路走向。事实上，随着各个不同历史时期地方游牧部落势力的消长，肯定还会有不同的替补路线。比如，如果河西走廊封闭，南线可能就在若羌附近翻越阿尔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再沿着祁连山南麓到河湟谷地，再进入陇右。北线也可能翻越天山，沿着天山北坡丰美的草场一直向东，沿着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北沿隔壁滩到达黄河河套地区，再顺着黄河流域的各个支流进入中原腹地。

今天，这条绵延了4000年的“玉石之路”依然繁盛。由于和田玉不可替代的“玉中之王”的地位，在今天的和田、喀什、莎车、于田、且末等昆仑山麓的绿洲城市，玉石市场依然是最吸引外地游客的市场，和田玉也依然占据着内地各个城市高端玉器市场的重要份额。

（和田玉矿脉分布点）

（三）消逝的绿洲古国

《汉书·西域传》记载范围把从玉门关和阳关之外，包括今天塔里木盆地、帕米尔高原、印度和巴基斯坦北部、阿富汗北部、中亚五个斯坦国和天山北坡的50余个国家做了一个或详或简的梳理和记录。其记录的顺序就是，从阳关和玉门关出来后，沿着塔里木盆地的沿一路往西，然后翻越帕米尔高原，进入巴基斯坦，转入阿富汗和中亚五个斯坦国，再从伊犁河谷和天山南北坡回到阳光和玉门关。

在班固的记录中，从玉门关始沿塔里木盆地南沿、昆仑山北麓到帕米尔高原下的十五个国家，包括：鄯善国（亦即迁都后的楼兰，王治在今天若羌县城附近）、婼羌国（今新疆若羌东南、阿尔金山南）、且末国（王治今新疆且末城南）、小宛国（王治今新疆且末县以南喀拉米兰河畔）、精绝国（王治在今新疆民丰北）、戎卢国（王治在今新疆民丰南）、扞弥国（王治在今新疆于田东北）、渠勒国（王治在今新疆于田南）、于阗国（王治在今新疆和田南）、皮山国（王治在今新疆皮山县城附近）、西夜国（在今新疆叶城南）、蒲犁国（在今新疆叶城西南布伦木沙一带）、依耐国（今新疆英吉莎县东南）、疏勒国（王治在今新疆喀什）、莎车国（王治在今新疆莎车）。

其实，这些所谓的国家，也就是当地的一个小绿洲。按《汉书》的记载，昆仑山下的这些绿洲国家，人口数量大多只有几千人，最小的小宛国甚至只有1500人。近年因为《鬼吹灯之精绝古城》这部小说和之后的影视作品而让读者无限神往的“精绝古国”，其实是个只有3360人的小国家。这些地方之所以称之为“国”，实在是拜塔克拉玛干的沙漠所赐，交通隔绝，自成体系。当然，这里也有几个超级大国，如：扞弥国20040人、鄯善14100人、于阗19300人，疏勒18647人。位于今天克里雅河中游的扞弥国人口最多，可见当时克里雅河当时水量之大。在汉晋时期，克里雅河流过塔克拉玛干沙漠，与盆地北沿的塔里木河相连，所有才有当年穿越塔里木盆地的“姑墨-扞弥古道”，也是古代“玉石之路”的重要通道。今天的克里雅河已经无力再穿越沙漠，在流进沙漠200余公里之后，就消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间。几乎囊括克里雅河流域全境的于田县，占地面积相当于江苏省的40%，截至2010年的人口也就22万余人。

《后汉书·西域传》对于昆仑山下的这些国家的记录没有《汉书》详细。在《后汉书》中，曾经人口最多的拘弥国人口减少到7251人，而于阗国人口增长到83000人。或许在2000年前的西域，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完整的户籍制度，也不太可能有很精确的人口统计。所以班超和范晔在《汉书》和《后汉书》中的记录应该是不会很精确的。再者，于阗、疏勒、龟兹、楼兰等西域大国在争夺地盘的过程中此消彼长，其人口数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统计肯定又很大的出入。

公元400年，法显西行取经路过于阗的时候，描写于阗“其国丰乐，人民殷盛。……众僧乃数万人。”（《佛国记》）又过了240余年，玄奘法师取经回国途中，路过于阗“众庶富乐，编户安业。……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大唐西域记》）

打开今天的地图看昆仑山北麓的绿洲，最大的就是叶尔羌河流域绿洲，其次和田河流域绿洲，再次就是克里雅河绿洲。叶尔羌河流域灌区总面积达到16042平方公里，灌溉面积753.39万亩，灌溉区内总人口接近200万人，现在依然是我国第四大灌区。和田河流域的绿洲也养育着120万左右的人口。克里雅河或许主要由于气候等自然条件的变迁，流量大幅度减少，已难再现汉晋扞弥国的辉煌，但也是昆仑山下最重要的绿洲之一。

楼兰古国和精绝古国因为其王城在沙漠中被发掘，出土丰富的文物资料而震惊考古界。而其他已经消失的古国，今人往往只能在历史典籍的雪泥鸿爪中凭吊那悠远的往事。我2017年自驾到民丰县的时候，专程去“尼雅博物馆”参观。看着那简陋的大楼和展品，实在和尼雅古城（专家推测，尼雅古城应该就是汉精绝古国的王城）的知名度判若云泥。而这种失落感，在和田市博物馆再次冲击了那满怀的期待。

其实仔细想来，本来这种期待也是一种居于内地人对“国家”概念的一种认知偏差。就像玄幻小说《鬼吹灯》对精绝古国的描写一样，一个人口仅3000多人的绿洲城邦，即使处在古丝绸之路的要冲，也不可能积累起足够的财富去修建那么宏大的、充满玄幻色彩的地下宫殿。今天，在楼兰国和婼羌国故地的若羌县，总人口才3.4万人；且末国故地的且末县，倒是由于车尔臣河的养育，《汉书》记载且末国东汉时期的人口是1610人，2012年末大约是10万人口；而精绝古国的王城却又由于自然环境的变迁，已经淹没在黄河撒之下；在精绝国、小宛国和戎卢国故地、尼雅河畔的民丰县，《汉书》记载的三国人口总和为6500人，2013年末大约是3.4万人。

由于塔里木盆地四周高山阻绝，盆地内的绿洲都是仰赖与帕米尔高原、昆仑山脉、天山山脉和阿尔金山脉的冰川融水，这就决定了这些绿洲城邦的水量、绿洲面积和供养人口对气候环境变迁的高度依赖，或许未来的某一天，随着气候环境的变化，今天繁盛的绿洲，未来又会变成淹没在黄沙中的遗址，以供今人的后世子孙去研究和凭吊。

（四）道里悠远，尚能复来

今天到昆仑山下的这些曾经的古国故地凭吊怀古、旅游观光，再也无需经历法显、玄奘等古人那种穿流沙、越瀚海，九死一生的艰难跋涉。除了公路通达，其中的若羌、且末、和田和莎车都有机场，每天都有从乌鲁木齐直飞的航班。但如果时间充裕，一定要走一趟自驾旅行，从轮台县出发，穿越中国第一条（好像也是目前唯一的一条）修建在流沙上的沙漠公路，感受黄沙大漠的旅程。到达且末，再从且末一路向西，左边是高耸云天的群玉之山--昆仑山脉，右边是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从且末到民丰大约的公路距离大约300公里。路两边的风景自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左侧是蔓延到山脚的高盈二尺的、稀疏的长草，偶尔还间杂着开垦的农田，右侧是生长着稀疏的胡杨树的沙漠。特别是在金秋时节，枯黄的长草、金色的胡杨和无边的大漠，组合成一幅天地间最辽阔的风景画，车行其中不断地会有惊喜让你驻足。

过了民丰，到叶城，其间大约550公里的行程，这段路程的景致又完全不同，路的两边没有草地，也没有了胡杨，在绿洲与绿洲之间代之以荒凉的戈壁滩，所谓的“古国”也就分布在这一个个绿洲之上。距离民丰300公里就是和田市所在地，这已经是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华灯绽放，整个城市异彩流光，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沙漠古城的粗狂与苍凉。其实，也不仅是和田市，沿途的每个县城已经和内地县城别无二致，倒是生活在其中的维族和其他中亚人种的民族同胞，以及充满民族特色的服饰、饮食、街面建筑和街头小景，展现出一幅富有异域特色的独特风情。

穿越4000年的历史，从“玉石之路”到“丝绸之路”，再到畅达的现代交通。当我行走在玉龙喀什河河畔，随手捡起一块被亘古的冰川融水千百次磨洗而成的圆润的砾石，内心却莫名地激动起来，这是巍巍昆仑的一份子，我终于和它亲密地接触起来。

（轮台到且末的沙漠公路，道路两边网格状的固沙护坡是草编的）

（且末到民丰的公路，沿途景致颇是纪实频道里的非洲大草原）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