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行走

文/黄燕

吃过晚饭，月亮已经上来了。吃得太撑，每次回娘家总是这样。和君约好我晚饭后他就开车来接我回家。看着蜿蜒的乡村公路，我决定走一走，以期在路上与君会合。于是，辞别了爸妈，迎着向晚的微风，伴着草丛里的虫鸣便出发了。

一路上，乡亲们轻呼我的乳名。

“燕儿，去哪儿？君呢？不来接你吗？”

“满娘，我回家去，想走一走，君可能已经在路上来了。”

“燕儿，快进来坐坐，天都快黑了，还要回去么？”

“是的，叔。天色晚了，就不来坐了。”

“君不来接你么？”

“要的，他可能已经在路上来了。”

“就在这里坐坐等他吧，天黑了。”叔边说边拿出家里的椅子示意我留下来。

“不坐了，叔。我不怕，我想走走，锻炼锻炼。”我莞尔一笑，继续朝前走。

一辆汽车从我身后驶来，在我身边 “嘎吱”一声停下。

“燕儿，回家么？快上车，天黑了，路不好走。”

“不了不了，孃。我就想走走，谢谢，谢谢！”

“快上来，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走不安全。”

“不怕，孃，君已经来接我了。”我歉意地笑笑。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和乡亲们寒暄。

终于走出了村口，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一边走一边回想小时候在这条路上追赶母亲赶集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那时候的我不怕山高水长，亦不怕母亲手中的“条子”，就想走出大山看一看。而今，我已不再追赶母亲，倒是我每次的离开，母亲都会伫立家门口，朝着我离开的方向，久久地不离去。

天越来越黑，盘山公路没有路灯，也不见过往的车辆，君还没有来。

月光洒满山坡，斑驳的树影在公路上摇曳。

风声在耳旁呼呼作响，空气里夹杂着草木的清香。偶尔有树枝轻轻断裂——“吱嘎吱嘎”；山上小碎石轻轻滚落——“窸窸窣窣”，应该是有小动物路过。我陶醉在“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诗意境界里，好不自在。

走到半山腰，路旁不知何时添了一座新坟，花圈闪着银色的光，看起来光怪陆离，我感觉后背有些发凉。我开始后悔没听乡亲们的劝告，后悔没有搭乡亲们的车，我又埋怨君为什么还不来。我硬着头皮往前走，我越来越害怕，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似乎我只要一转身子就能被它吓个半死。树枝断裂一下，小石子滚落一下，我都会吓得心惊肉跳。我不免加快了脚步，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要迅速逃离这恐怖的世界。

我就这样紧张兮兮地走着，忽然，一句看似粗鲁却又温暖的话钻进我的耳朵：“外衣一敞，山歌一响，牛鬼蛇神都不怕。”这是小时候我问常常夜行的母亲，母亲的回答。

我不会唱山歌，但我还是学着母亲描绘的样子，把外衣敞开，甩开手臂，迈开大步，轻轻哼唱母亲教我们的童谣：

“月亮光光，姊妹烧香，烧到哪里，烧着庙堂，庙堂倒了，和尚跑了，公公看牛，跌在洞头，婆婆洗碗，割着手杆，妹妹点灯，瞟着眼睛，哥哥煮饭，打破鼎罐。”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舂得喷喷香，打起锣鼓接姑娘……”

唱着唱着，果然，我不怕了，觉得月光下的一切是那样美好。我成了这山中的一员，蛐蛐为我伴奏，树影为我跳舞，偶尔被我惊起的飞鸟也为我歌唱。

上了平钟公路，偶尔有一辆车从对路驶来，我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辨认车牌号，不是的，不是的，还不是的……

没关系，夜行也挺好，反正他一定会来。

父亲打来电话，担忧地问：“燕儿，到哪儿了？君接到你没有？”

“接到了，我都快到家了，放心，爸！”我撒谎。

终于，行至矮坳时，“916”车牌号出现在我眼前！明晃晃的车灯把公路照得异常明亮，我停下脚步，傻傻地看着君停车，下车。

君眼里透出惊讶、愧疚。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想散散步，来碰你。”

“你又不给我打电话，我以为你还要在妈家玩一会儿！”嗓音里明显带着愠怒。

“我知道你会来。”我固执地笑。

乖乖地上车，一路无话。

回到家里，回想今天的旅程，偷偷地乐。

夜间的路，又惧又喜。

父亲是医者，在村中口碑极佳，虽无起死回生之术，亦有治病救人之德。是以村中病者多来求助，父亲亦不辞辛劳，倾力医治，不分昼夜。

因此，记忆中的父亲，常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背起医疗箱，随前来告病之人，在夜色中离去，置身黑暗，亦心无旁骛，只因心中光明。

至今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睡梦中的我听到一个急切的呼喊声：“黄医生，在家吗？黄医生，您在家吗？”父亲听到呼喊，轻轻起床，轻轻穿好衣服，轻轻开门，轻声询问，再用手电筒在药架上轻轻取药，轻轻放进医药箱，然后背上医药箱，轻轻地关上房门，和来人匆匆去往病人家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消逝在夜的尽头。我知道这脚步声延伸着生命的希望，我又沉沉地睡去……

父亲虽乡村赤脚，常常为病人垫付医药费，亦收入甚微，落得清贫。为了家中生计，母亲挑起家中重担，在外做起了木材生意。虽是违规之事，但无奈生活所迫，只得夜里偷偷运送。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一座村到另一座村，一个脚印连着另一个脚印……在那漆黑的夜里，母亲生生走出了一家人生活之路。可曾畏惧？惧！为何执着？活！如何坚持？爱！耳边还是母亲那句粗鲁却温暖的话：“外衣一敞，山歌一响，牛鬼蛇神都不怕。”怎么不怕？只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夜路，即使走得胆战心惊，爱藏于心，也要执着前往。

童年时分，深夜的露天电影散场，我跟在大人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大人手中点燃的麦秆亮着，响着。温暖，明亮。脚下路亦清晰，心中无畏无惧。

如今不惑，常居闹市之中，夜晚总是被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以为再无夜路可走。谁知如今的夜路却比以往更加艰难。

曾经以为，生活而已，一腔热血，聊可温暖他人。但从未曾想过，却也常常身处黑夜，不知何往。徘徊，彷徨，迷茫。阵痛之后，明知这路上充满了荆棘，布满了漩涡，却还是选择一往无前，无畏无惧。

黑夜一定是暂时的，因为黎明总是会来临。管它呢，但求努力，莫问前程！

（作者系重庆市秀山县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天台岗雅居乐小学教师）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