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对形容词谓语句的标记手段及其功能进行了全面考察。结果表明，不论从历时证据还是类型学视角看，形容词充当谓语都需要形式上的标记；就现代汉语而言，广义的形容词谓语句标记手段主要包括句法、语篇和形态等三种；“有界化”、“量级核查”与“认知入场”是标记手段所具有的独特功能。

This paper makes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n the markers and functional perspective of Adjective-predicate sentence. The results show that adjectives need formal markers when they act as predicat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achronic evidence and typology. In modern Chinese, the markers of adjective-predicate sentence in the broad sense mainly includes syntactic, discourse and morphology; the distinctive functions of the markers are bounded, magnitude verification and cognitive grounding.

形容词谓语句 ； 标记手段 ； 功能透视

adjective-predicate sentence ； markers ； functional perspective

形容词谓语句，就是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作谓语的主谓句，它是根据谓语的性质对句子进行的分类。早在20世纪中期，朱德熙（1956/1999）就已注意到：“性质形容词单独作谓语不自由，除非出现在特殊的语境中，且大都表示比较、对照的含义。”随后，李临定（1986）也持有类似的观点。但对于个中原因，各家并无阐释。真正意义上对形容词作谓语的完句成分进行关注的应该从胡明扬、劲松（1989）算起，二位学者认为，“形容词充当谓语的非对立句段可以通过添加否定成分、疑问/祈使语调、后续句而独立成句。”贺阳（1994）在胡、劲二人研究的基础上指出，“语气、否定、情状、程度、数量等范畴都与形容词的完句功能密切相关。”李泉（2006）则对汉语句子的完句成分和手段进行了系统的探讨，文中也对形容词谓语句的完句范畴有所涉猎。张国宪（2006）是形容词研究的集大成者，他将性质形容词作谓语概括为两大表现方式，一是附加“很”等显性标记；二是用“句式”等隐性标志；并认为不同的表现方式会导致意义上的差别。张伯江（2011）的研究颇有见地，张文通过分析得出结论，“程度副词”、“形态化谓语形式”和“是……的”框架是现代汉语形容词作谓语的三种主要句法手段。上述前贤们的研究给了本文很大启发，认为对标记①手段的范围还有进一步挖掘的必要。鉴于此，本文把影响形容词谓语句完句必需的语法成分都看作标记手段，尝试在更大范围内探讨形容词谓语句的标记模式，并对标记的功能进行探讨。本文语料均出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从跨语言的角度看，不同语言在主谓关系的实现手段上表现迥异：有些语言述谓性成分（生成语法谓之“算子”）在句中呈显性，如英语；有些语言述谓性成分呈隐性，需要不同的手段将其激活才能形成合法的句子，如汉语。汉语中的性质形容词单独作谓语不自足，需要一定的手段辅助，在学界已达成共识；但是，对于标记手段的范围和形式，学界至今并无定论。本文通过考察发现，汉语中形容词作谓语主要有“句法”、“形态”、“语篇”三种标记手段，具体分析如下：

“句法手段”是指通过对形容词添加“状语”、“补语”、“时体标记”、“语气助词”等句法成分，使形容词谓语句结构完整、信息明确、语义自足，从而得以成句的手段。请看下例：

（1）他非常好，从小每次出门游玩总是他领着我。（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2）秀秀高兴得一下子在炕上站了起来，把女队员吓了一跳。（礼平《小站的黄昏》）

（3）哇塞！百年难得一见，我们谭小姐竟然脸红了。（唐瑄《心心相拥》）

（4）只要王哥肯答应，这事一定行。（张宇《软弱》）

（5）她还瞧不上她们班的那些男同学，这丫头心高着呢。（王朔《刘慧芳》）

上述各例的形容词性谓语若删去划线部分，句子便显得不自然或语义不自足，这说明划线的词或短语兼具词汇和语法双重功能，是形容词充当谓语的句法标记手段。具体来说，例（1）和（4）是前加状语，而例（2）、（3）、（5）则分别是后接补语、时体标记和语气助词。虽然各标记成分的功能不尽相同（如有的是对形容词谓语的使用情景进行说明，有的是提供新信息），但都可归结为是对形容词所表达的量进行限定，而这也正是性质形容词能够充当谓语的基本条件。

“形态手段”是指形容词通过“重叠”、“加缀”等形态变化实现其充当句子谓语的手段。朱德熙（1956）把形容词分为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后来学者大都沿用这一分类与称谓。本文认为，虽然表面上看，状态形容词可自由充当谓语，但事实上，状态形容词大都从性质形容词派生而来。换言之，状态形容词是由性质形容词加上标记变化而成，只不过这种标记较为特殊，是一种形态手段。其实，形态与上述句法手段一样，也是一种述谓手段。性质形容词正是通过形态上的变化对自身的量度进行规约，从而实现充当谓语的功能。这里不妨引出朱德熙(1982)对状态形容词的分类，朱先生将其分为五类：a.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AA），如“高高”等。b.双音节形容词重叠式（AABB，ABAB），如“整整齐齐”等。c.“AB”式，如“雪白、粉红”等。d.带后缀的形容词，包括“ABB”式，如“绿油油”等；“A里BC”式，如“花里胡哨”；“A不BC”式，如“灰不溜秋”等。e.“f+形容词+的”形式的合成词，如“挺可爱的”等。

除“e”类外，其它四类是当今学界公认的状态形容词，实际上，这些状态形容词都是性质形容词通过不同手段形态化的结果。具言之，“a”类和“b”类是重叠手段；“c”类是性质形容词的次范畴化；“d”类则是附加后缀。手段不同，定量化的程度自然也有差异。具体表现为：作谓语时与“的”的共现限制存在差异，定量化程度越高，作谓语越自由，越不需要与“的”共现，反之亦然。“AB”式（“c”类）状态形容词定量化程度最高，可看作是性质形容词的次范畴化。如“红”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型，“粉红”、“桃红”、“酒红”等都是“红”的下位范畴，与上位范畴相比，其程度是较为具体的，即定量程度高。另外，从词的结构形式看，该类词“偏正式”居多，且大都可用比况短语进行释义，如“雪白”可解释为“像雪一样白”等。比况短语在形容词谓语句中一般充当状语，是对性质形容词进行定量的一种常见标记手段。因此，“AB”式状态形容词中的“A”同样也应被视为“B”的定量手段，只不过在长期的历时演变中，“A”与“B”结合逐渐紧密，意义不断固化，变成了复合词而已。正如Givón（1971）所言：“今天的词法就是昨天的句法。”“AABB”式（“b”类）重叠的定量化程度次之，作谓语时加不加“的”较为自由，如句子“我的房间里干干净净（的）”中括号里的“的”就可有可无，其存在与否并不影响该句的合法性与完整性。最后，“AA”式与“加缀”式状态形容词（“a”类和“d”类）作谓语时必须与“的”共现，如“她的脸胖胖的”、“外面白茫茫的”中的“的”无法省去。因此，二者定量化程度最低。

Chierehia（1985）曾指出，“若要形成一个命题，仅靠含有属性义的词汇本身不足以达成，还须借助某种操作手段将其转化为谓语，然后才能与主语构成主谓关系。”从Chierehia的论述中可以推断，形容词自身含有属性义只是具备了充当谓语的必要条件，但若要使其成为真正的谓语，还须对其进行谓词化操作（prediction operation）。谓词化操作的手段除了常见的句法手段外，形态更是汉语形容词可以充当谓语的一种显赫手段，而此时形态发挥的就是“述谓”功能，这也正是传统认为状态形容词可以直接作谓语的关键原因所在。此外，与基式相比，形态化后的语法意义大都与“量”有关。换言之，所谓状态形容词其实就是性质形容词通过重叠、次范畴化、加缀等方式形态化的结果，其目的都是对性质形容词进行定量，从而实现充当谓语的功能。

“语篇手段”是指某些形容词谓语句因信息量不足而无法单独成句，必需借助“对举”、“附加后续句”等语篇环境，使得前后小句语义上相互补充，从而实现形容词充当谓语的手段。性质形容词单独作谓语常见于语篇环境中，此时，性质形容词的程度义借助上下文语境得以凸显。张国宪(2006)明确指出，“性质形容词作定语和作谓语并不在一个语言层面上，作定语是在句法层面上实现的，而谓语则是篇章层面的表现。”张文所谓的“篇章层面”的现象，就是指的“对举、问答”等语篇环境。常见的有以下四种：

1.两句对举

（6）西方人高，东方人矮。

2.对话语境

（7）谁愚蠢？我愚蠢。

（8）你厉害还是他厉害？他厉害。

3.起始句和煞尾句

（9）他聪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10）回家睡吧，家里舒服。

4.并列结构

（11）吴南海性格孤僻、倔强。

与常规句式相比，上述四类语篇环境显然都是有标记的。虽然这些语篇环境的形式各不相同，但目的都是通过语境使得性质形容词的程度得以彰显，从而具有述谓功能。具体来说，“1”类和“2”类是通过对举或比较对形容词的量加以限定，尽管有时比较对象是隐含的（如在“特指问句”中）；“3”类是通过后续句或煞尾句对形容词的程度进行补充说明；“4”类则是通过两个或多个意义相近或相关的性质形容词并列，形容词之间相互依存，互为补充，从不同角度对主语的性质进行说明，从而实现了量的限定。因此，语篇环境同样应被视为形容词谓语句的标记手段之一。

上文对形容词谓语句的三种主要标记手段进行了阐述，可以发现，传统认为形容词和动词一样都具有谓词性的观点只是形容词充当谓语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性质形容词因其“无界性”而语义上不自足，因此作谓语时必需依赖一个外在的时间参照点，反映在语言中就是其作谓语时一般必需与一些限定性/量性成分共现。形容词谓语功能的实现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这些标记成分，它们或是在状位对形容词进行修饰，或是在补位对形容词进行补充说明；既有词汇的，又有形态的；既有句法层面的，也有语篇层面的。归根到底，这些手段的使用就是为了使信息足量、结构和谐，这也正是形容词谓语句标记手段存在的根本动因。

事实上，形容词作谓语需要标记不只是存在于现代汉语中，古代和近代汉语中形容词作谓语也需要类似成分与其共现。例句如下：

（12）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国语》）（前加副词）

（13）东海一片白，列岳数点青。(白居易《梦仙》)（前加数量短语）

（14）山花红得如火一般。（《八仙得到（下）》）（后加情态补语）

（15）天黑了，不敢见罢。（《醒世姻缘传（下）》）（时体标记）

（16）云行雨施，天下平也。（《周易》）（句末语气助词）

（17）冬日短，夏日长。（《论衡•说日》）（对举）

（18）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二十五史》）（后续句）

（19）王莽败，天下乱。（《后汉书》）（发端句）

（20）秋夜气佳、景清。(《世说新语》)（并列）

（21）李瓶儿的眼红红的。（《金瓶梅》）（状态化标记）

上述各例的形容词充当谓语使用了不同的标记手段，其中，（12）～（16）是句法手段，（17）～（20）是语篇手段，（21）则是形态手段。语料统计表明，在古代和近代汉语中，形容词作谓语时除了形态手段较少使用以外，其余的标记手段和现代汉语基本保持一致。只是古代汉语和近代汉语中的形容词对程度副词的依赖不像现代汉语那么强，在语篇环境下，形容词直接作谓语的情况比现代汉语更多罢了。

除了历时的证据，类型学研究也提供了一些证据支持。刘丹青（2008:87）指出，“形容词总体上可以分为两种重要类型：一是谓词型形容词，这类语言中的形容词接近于动词（如日语），表现为可以直接作谓语；二是体词型形容词，此类语言中的形容词近乎名词（如英语），表现为需要与系词一起充当谓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本研究发现，即使是在“谓词型”语言中，形容词作谓语也并非自由。拿汉藏语系内部的亲属语言来说，形容词作谓语就需要不同的标记。例如：

（22）Ru:b3 ra:ŋ3 Khŋ4 Khaw4 su:ŋ5 su:ŋ5.

他的个子高高的。

（23）Ca:ŋ1miŋ2 naw:5 con1 san3 pai1 ta ŋ4 daw1.

张明冷得全身发抖。

（24）tu:k33n42hou24sak33sak33po:i24/pi55.（这地方臭哄哄。）

地方这臭（后缀） 去

（25）na31ts31na31dza53.（我的牙很痛。）

我牙痛很

（26）Λ33ke33se31se31?jaŋ55.（硬得像铁一样。）

硬梆梆像铁

（27）hy Э:n2 m6 k5 la:k8te5 kai5 caŋ6.（他家的小孩真漂亮。）

家他的小孩真漂亮

上例中，（22）～（23）是泰语，（24）是壮语，（25）是拉祜语，（26）～（27）分别是仡佬语和仫佬语，它们都是汉藏语系内部成员。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上述语言中的形容词作谓语时与汉语有共同之处，即都需要运用不同的标记手段，且手段的类型也与汉语类似。如在泰语中，形容词一般不单独作谓语，除非表示比较、对照。上例（22）～（23）中的划线部分就是形容词通过附加不同的成分来充当谓语的。同样，例（24）～（27）中，形容词作谓语也是分别使用了形态、前加状语和后加补语等标记手段。除了上述所举例句，汉藏语系其它语言中也大都存在类似的情形，①限于篇幅，此处不赘。因此有理由认为，汉语及其亲属语言并不是典型的“谓词型”形容词语言，而是介于典型的“体词型”语言与典型“谓词型”语言之间的中间状态。换言之，即使在“形容词无需系词充当谓语”的汉藏语亲属语言中，形容词充当谓语并不自由，也都需要形式上的标记。

功能语法认为，特定的形式必然体现特定的功能。形容词谓语句的标记手段自然也不例外。从本文的研究看，上文所述的标记手段主要有以下三种功能：

“有界化”是指为事物、动作、性状划定一个边界，使它们成为一个明确的单位。性质形容词作谓语不自足，需要不同的标记与之共现，这些标记的功能之一正是对性质形容词进行有界化。Talmy（2000）曾指出，英语中名词“panel”（镶板）本来指有界事物，但我们可以加上“-ing”（paneling），使之变成无界事物。反之，作用于某一无界类型词项的语法成分也可以引发一种划界。汉语不同于英语，划界手段不全是词的内部屈折和形态变化，而是主要通过句法搭配或语篇环境等来完成。具体来说，在句法手段中，可以通过添加状语、补语、语气词等手段对性质形容词进行有界化。例如：

（28）人家燕二小姐现在有男朋友了，比你白，比你漂亮。（姚建新《水国志》）

（29）她痛苦得不顾一切，借故向我发脾气。（李南中《未完成的小说》）

（30）也许因为是奔波劳碌的关系，珍妮瘦了。（岑凯伦《幸运儿》）

上例中，形容词“漂亮”和“痛苦”分别通过前加状语和后加补语使之有界化，而“瘦”的有界化则是通过后附体标记“了”来完成。沈家煊（1995）指出，“性状在程度或量上有‘有界’和‘无界’之分。如‘白’代表一个不定的‘量幅’，是无界的；而‘雪白’、‘灰白’代表的是一个量段或量点，因而是有界的。”张国宪（2007）也认为，“状态形容词在量的规定性上具有有界性特征，任何一个状态形容词的成员在程度量域的刻度尺上都占据一个固定的位，表述一定的程度值。”可见，本文所谓的形态化是常见的有界化手段。

除了上述句法手段和形态手段外，语篇环境也是一种常见的有界化手段，即可以通过对举、问答、有先行句或后续句、并列等隐性形式来使性质形容词变得有界。如在句子“你的工资多，我的工资少”中，“多”和“少”的有界化正是通过对举的方式得以实现。不难看出，本来无界的性质形容词充当句中谓语时必须以多种手段有界化，其背后的动因正是有界主语对谓语的划界要求。

除了有界化功能以外，量级核查也是形容词谓语句标记的一个重要功能。“量级核查”是指性质形容词通过各种标记手段激活该形容词所处的量级序列，使其在该量级序列中所处的某个程度得到核查。换言之，这些标记成分反映了形容词性状程度的某一具体位置，直接与量轴上的某一具体量点或量段建立联系。可见，汉语的形容词充当谓语是以不同标记手段来确定形容词在某个量级上的位置来实现的。

量级核查又可分为绝对量级核查（如“一尺长”、“比小王高”）和相对量级核查（如“高高的”、“高得很”）。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其目的都是为听者提供足够的信息量，而“信息量的大小”和“新信息的有无”恰恰是影响形容词谓语句能否自足成立的主要原因。若无新信息或信息量小，听者会从认知上把其归为背景信息，前景信息须在后续句中有所体现；若存在新信息或者信息量足够，可以提供听者所需的前景信息，即使背景信息不出现，也可生成合格的形容词谓语句。一般来说，只要言者提供的信息量等于或大于听者的心理需求，形容词谓语句才能成立。当然，信息量越大，越精确，形容词作谓语就越自足。请看图1：

图1中，最左侧的箭形图代表句子“他高”，向上的箭头表示量的无限延伸，即没有使用任何手段对“高”的量级进行核查。因此，该句无法成立或接受度极低；中间的箭形图代表“他高高的”句，图中两条横线中的下线代表性状达到了一定的基本高度，上线表示一般不会超过这个高度，两条线之间的斜线部分表示形容词量级核查的范围。该句使用的是相对量级核查，意为“他的身高超过了平均的界线（即图中下线），但一般也不会高出正常接受的范围（即图中上线）”；右侧的箭形图代表句子“他两米高”，与前面两句不同的是，该句使用的是绝对量级核查，在图中表现为在无限向上延伸的量级中标记了一个精确的量点（即两米），因此该句自足度高。此外，上面可以成句的两例分别采用了不同的标记手段对形容词“高”的量级进行核查，“右例”是前加状语，“中例”是形态化手段。“右例”的量级核查是精确的，表现为量级序列的一个量点，被激活的量级序列为“一米长、二米长、三米长……”而“中例”体现的则是一个相对模糊的量段，被激活的量级序列是“矮、高、高高的、非常高……”。但无论如何，二者都是通过标记手段使形容词在其所在量级序列中找到对应的点，尽管这个点有时是模糊的。换言之，性质形容词是由于其量级特征得到了核查，句子才得以成立。还需要说明的是，量级核查精确与否的确定是以对话双方的认知为依据的，应遵守一定的会话原则。比如“她很高”单说没有问题，但在回答“她多高”时则无法成立，正是因为违反了“量”的准则。

图1 量级核查示例图

石毓智（2001）把形容词分为定量形容词和非定量形容词。随后，石毓智（2003）又进一步指出，“形容词的数量语义特征的类型不限于加程度词一种，它们的句法行为也是丰富多彩的，一个形容词的数量特征决定它的句法行为。”本文基本同意石文的看法，性质形容词代表的是一个量幅，是无界的、非定量的，其量性特征主要体现在程度的高低。因此，性质形容词充当谓语时需凭借不同标记体现其数量特征，即实现对其量级的核查；而性质形容词一旦加上各种各样的标记，一般就不能再被程度副词所修饰，可见其具有某种程度的定量性。如不能说“很高高的”、“比他很高”等。从本文的考察看，对性质形容词量级核查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1.句法手段。主要是前加状语、后加补语等，这是形容词量级核查的一种重要手段，其功能就是限定性质形容词程度等级，对一个连续的无界量进行定位，使其表现为相对固定的量。2.形态化标记。包括重叠、加缀等，这是因为形态化跟程度词的功能相当，都是为形容词确立一个模糊的量级。3.语篇手段。主要是通过上下文语境，使得性质形容词所表示的量限定在言者与听者所了解特定范围内，从而实现了其量级的核查。

另外，从对形容词的量级否定角度来看，也能发现一些端倪。性质形容词一旦加上各种标记以后，就不能对其有标记形式直接进行否定，而是对其原形或者基式进行否定。这是因为加标记后的形容词已经实现了量级核查，不能再受“不”修饰，如“她的皮肤雪白—她的皮肤不白”、“他的个子高高的—他的个子不高”等。可见，形容词加标记后的否定形式也能为标记的量级核查功能提供一个旁证。

“有界化”和“量级核查”是形容词谓语句标记手段的两个重要功能，但二者的最终目的还是为“认知入场”服务的，后者才是标记手段最核心的功能。完权（2012）指出，自然语言是符号系统，要让它承载意义，就需要让符号和现实的认知场景相联系，这个过程叫“认知入场”。Langacker（2004）认为，名词刻画事物，动词刻画过程，一个完整的名词性短语或限定小句刻画的是事物或过程类别的一个认知入场示例。而把名词转化成完整名词短语（full nominal）或者把动词转为限定小句（finite clause）时必需的语法要素就是入场要素（grounding element）。对于英语来说，名词性结构的认知入场要素主要包括冠词、量词等；从句的入场要素有时态、情态等。例如：

（31）*She is eating apple.—she is eating an apple.

（32）*He like football.—He likes football.

上例中，左列句子均不能被接受，只有把“apple”加上“an”转化为完整的名词短语，明确实际所指对象，把动词“like”加上“—s”转为定式小句，刻画出言语事件的现实性，两句才得以成立。这里的冠词“an”和时标记“—s”就是入场元素，名词或动词借助入场元素把相关概念组织起来，使其与现实关联，从而刻画出言语所指特定事物或事件过程，发挥认知入场功能。

Langacker等学者对名词短语和限定小句的认知入场研究给了我们很大启发。我们认为，认知入场要素在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完句功能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对于动词，入场要素需要满足谓词的时间性和现实性；名词的认知入场要素体现的是指称性；形容词的入场要素说到底就是其程度性的“实现”，而程度性的“实现”也恰恰体现了与现实的关联。例如，单说形容词“高”并不表示现实世界中的某一个具体的性状，只能表示“高”这种类型（type）。自然界中，人、树、建筑都可以具有各种各样“高”的性状，也都可以用“高”这个形容词来表示，但必需在话语中对这些细节加以具体说明，句子才能成立。被具体化了的性状就构成“高”这种性状类型的一个示例。如“她高”不能说，但“她很高”、“她2米高”则可以成立。正是因为示例化后的“很高”、“2米高”中“高”的性状通过比较、定量等方式被具体化了，而这些方式恰恰是语言能成为现实交际话语的关键因素（孙鹏飞, 2017）。换言之，它们发挥着认知入场的功能。

Taylor（2002）在谈到定式小句入场时也指出，小句入场就是说话人运用一些语言手段建立起所指例示与认知场景中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的心理联系。实际上，在现代汉语中，动词、名词和形容词充当谓语时都需要一个外部时间参照，这也是因为言语所表达的事件需要在外部世界的时间流逝中定位。例如：

（33）坐了十个多小时的火车，她只吃了一个苹果。（孙睿《草样年华》）

（34）段国斌身材不高，黄头发，黄胡须。（路遥《惊心动魄的一幕》）

（35）她正视他，诚恳而真挚的说：“你的嘴很性感。”（琼瑶《金盏花》）

上例中的“了”、“黄”、“很”的功能是分别对动词“吃”、名词“头发”和形容词“性感”进行“有界化”，从而确定了句子的时制，即实现语句和现实认知场景的关联。顾阳（2007）指出，“形容词谓语句中程度副词的作用是体现句子的时制，即句子时间结构的要求使然。”同样，本文所列举的形容词谓语句的标记手段也都具有认知入场功能，例如：

（36）*你冷—你冷吗？

（37）*她胖—她胖了。

上例中，左列不能成立就是因为语言单位没有与特定的现实情景发生关联，因而无法实现交际功能。形容词“冷”、“胖”加上语气词“吗”和体标记“了”以后，具备了述谓性，实现了形容词的认知入场，才成为了合格的句子。

再如，形态化后的性质形容词，往往和现在时以及惯常行为高度相关，而排斥条件句、将来时、虚拟语气等环境，这也和形态化手段的“认知入场功能”密切相关。另外，还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入场要素之间常常会相互排斥，如句子“她很胖胖的”、“小王非常高兴得手舞足蹈”之所以不能成立，正是因为部分入场要素的功能且语义不相容所致。

本文对形容词谓语句的标记模式及其功能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考察，得到以下几点认识：

1.虽然语言学家从类型学视角把汉语划归为“谓词型”形容词，但实际上汉语的性质形容词大都不能自由作谓语，状态形容词作谓语时也存在限制。换言之，汉语中的形容词充当谓语时需要附加各种形式上的标记。这种现象不单单存在于现代汉语中，在“近代/古代汉语”、“汉藏语系亲属语言”中也都有体现，只不过呈现出的标记形式有所不同罢了。

2.现代汉语形容词谓语句的标记手段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种，即“句法”、“形态”和“语篇”。这些手段在实际运用中是错综复杂的，首先，各手段之间一般是排他的，只要选择其中之一便可使形容词谓语句变得自足。如使用了形态手段就不能再使用句法或语篇手段；其次，某些手段内部又是兼容的，可以同时运用多个句法手段使形容词实现完句功能。如句子“她已经胖得不成人样了”中同时运用了“状语”、“补语”和“体标记”三种句法手段。

3.形容词谓语句的不同标记手段都具有“有界化”、“量级核查”和“认知入场”功能，但前二者是为后者服务的。具体来说，“量级核查”是为了“有界化”，而“有界化”的目的则是为了“认知入场”，最终通过心理世界将言语世界和现实世界联系起来，从而使句子获得时间性。需要指出的是，在实际语料中，各手段之间也存在针对性差异：若是对事物性状进行描写，一般选择形态化手段；对事物性质进行评价时多选择句法手段；如果要突出上下文语境，语篇手段则是最优选择。

①本文的“标记”有别于沈家煊先生在《形容词句法功能的标记模式》（中国语文，1997第4期）中第242页使用的“标记理论”，指的是形容词作谓语时的显性或隐性标志。

①本文考察了汉藏语系内部的10余种语言，形容词充当谓语都需要不同的标记手段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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