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七世纪第一部歌剧在意大利上演以来，歌剧艺术日渐成为西方音乐长河中屹立不倒的艺术形式，其艺术魅力不仅深刻地影响了整个音乐历史的发展历程，而且也给其他艺术门类，如戏剧、文学等带来了极大的艺术作用力。真实主义歌剧的代表人物马斯卡尼虽然在四百年的歌剧发展史中并未取得像威尔第、瓦格纳等人所创造的惊人影响力，但凭借其作品《乡村骑士》，尤其是剧目中优美动人的间奏曲，马斯卡尼足可以在歌剧发展史上获得一把耀眼夺目的交椅。

音乐是一种抽象的情感。对于乡村骑士间奏曲来说，当小提琴弹奏第一个乐音，或是木管乐队奏出主题的时刻，一段思想与情感相互融合的矛盾体便从听觉的深处慢慢析出。它不是某种文字的生硬替代，不是色彩的明暗冲突，它所指向的是其本身，可能会有形而上学的思辨隐藏在乐句里，也可能会有令人痛哭涕零的心之所向，但究其根本，它无法被他者左右，却也无左右自我。

波德莱尔说：“音乐如同大海一般，俘获住我。”就让这首乐曲产生的情感俘获住聆听它的每一个人吧。

相信每一个听到这首乐曲的人都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乡村骑士间奏曲包含了人世间所有的感情。兴奋、欢愉、悲伤、盛怒、迷惘......它是不舍昼夜的如斯逝者，是无色无形的斑斓色彩，是诉诸笔端的文心诗品。通常来说，一段壮美的音乐，比如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清雄豪迈的引子，总使人联想到大海，英雄——拿破仑，抑或普罗米修斯。像这般婉转回肠的旋律，可能想到的不仅是那些英雄的豪迈表象，我们也许会想到在英雄光鲜亮丽的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泣涕与孤独，正如拜伦所抒写的曼弗雷德、恰尔德哈罗尔德之流，虽有着不朽的业绩，内心深处却充溢着高傲与迷惘、尊贵与伤痛。我们也许会想起童年时的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可能是一口期盼已久的点心在口中咀嚼融化的惬意感，可能是和青梅竹马肩并肩手牵手的纯真美好，也可能是与亲人行将分离前的不舍与无助。进入主题，缓缓舒展的如歌旋律在管风琴的加入下一一展开，我们的目光也许已经拉回到投石可及的当下，畅想现实中的种种不安和困惑。老师昨天又因为你的作业训斥你了？朋友的一句无心之言是不是又在你的心里来来回回重复了百万遍？或，因为某些原因你想脱离现状，结果还是没有办法改变现在的生活习惯，屡屡因生活的惯性而止步不前？不断重复高鸣的第一小提琴这时向我们呼喊，那是走进空巷，在迷雾中的呼唤？是跑到山顶，俯察生灵，冲山下万物的嘶吼？还是在都市的人流中跳起了探戈，在曲终人散中发出无声的轰鸣？走到结尾，或许我们还可以感知到一点禅意，好像所有的音符都被采珠人拾走了一般，只残存几粒不甚清晰的沙砾，被抛弃到天边云外——那是从双簧管的簧片上抛出的宁静，在向大音希声之境界靠近的徒劳及酸涩。

情感的触动在奏响音乐的那一刻起便同心跳彼此关联。对于不同背景不同语境的听众来说，由乐音而生发的情感自然而然富含着多姿多彩的颗粒。在科波拉的教父系列中，麦克柯里昂一次次通过杀人越货的手段将柯里昂家族发展壮大，他的教父之路也由此比父辈更加深入。但杀兄之过、妻儿离散、亲朋阋墙这些痛苦，使他比父辈教父蒙受更多深重的心灵创伤，他的独横专断也使他丧失了家庭这道残酷现实中最为坚实的堡垒，慢慢走向邪恶的不归路。似乎是出于对老之将至的不安以及对孤独心境的缓和，《教父3》中的麦克开始试图洗白家族声望，恢复家庭原貌。麦克唯一的儿子史蒂文森热爱歌剧，成为一名男高音，他在影片中演唱的歌剧正是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一段平行蒙太奇将同一时空下的戏中戏与血腥复仇完美再现，俨如《哈姆雷特》的“戏中戏”布局，精致绝妙。一边是史蒂文森高声唱起《萝拉之歌》，剧中人似乎刚从一夜春宵中脱身而出，面对晨曦赞美自己旧情复燃的恋人萝拉；一边是教会的杀手与柯里昂家族的血腥搏斗，幕后策划者麦克则居其中，欣赏歌剧的同时，又关注着剧院内一幕幕腥风血雨。最终，在冷酷现实的威逼之下，麦克再一次品尝到痛失亲人的苦果，种种理想化的梦境都被无情的命运碾压粉碎。他抱着自己女儿的尸体，失声痛哭。在音画隔离的效果下，间奏曲占据观众视听的绝对地位，麦克无声的呐喊在音乐的推动下显露出更多辛酸和苦涩。音乐在此刻化作一条丝带，绵延起悲恸的过往：自己和终生挚爱的西西里少女跳着悠扬的华尔兹，自己和妻子凯在舞会上亲密相拥，自己和女儿在慈善晚会上漫卷起优雅的狐步......所有看似美好的回忆都化为幻影，所有音符都化为雪崩时的雪花，压死骆驼的稻草，在麦克悲戚的教父之路上画上了孤傲的句号。间奏曲用在此处，不禁令人想起《静静的顿河》，主人公格里高利抱紧中弹身亡的情人阿克西妮娅，抬头看到天空一片乌黑，一轮黑色的太阳高高垂挂在天边。一切景语皆情语，一首无言的悲歌皆为极致之情。

同样的旋律，应用在不同的艺术作品当中就会产生巨大的艺术张力。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一种朦胧多义的革命浪漫主义书写了动荡时代别样的青春经历。在原著《动物凶猛》中，王朔以一种不确定的后现代主义笔调表现了回忆中的激荡青春，在渲染了文革历史背景的同时，又以一种玩世不恭的话语体现青年一代的边缘化状态。而在姜文的影片中，除了保留王朔原作的基本故事框架，姜文还结合了大量主观的浪漫抒情因素，在镜头语言中渗透出内聚焦的集约。如同杨德昌镜头下的台北，小津安二郎镜头下的东京，姜文所塑造的北京如同一首政治抒情诗，诗意的冰山之下蕴藉着激越的青春荷尔蒙，以及部队大院青年一代的优越与粗粝。乡村骑士间奏曲曾在影片中出现两次。第一次展现了马小军在见到米兰泳衣照后在屋顶上焦躁游荡的场景。马小军打开窗子，在屋顶上沐浴着金黄的日光，整个北京都笼罩在日光之中。他赤裸后背，叼着烟卷，把军装搭在肩上，独自徘徊，时而跳跃，时而沉默注视，似乎游离于人间之外，在属于自己的天地中孑然于世。姜文的话外音如是说道：

“我终日游荡在这栋楼的周围，像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焦躁不安地守候着画中人的出现。她像一个幽灵，来无影去无踪，只有我的感觉和嗅觉里留下了一些痕迹和芳香，能证实她的存在。我延长了守候的时间，甚至披星戴月，仍旧一无所获。”

第二次响起旋律时，马小军跳进泳池中，想要游向岸边，却被米兰等人推拥进水中，无法挣脱。马小军在水中苦苦挣扎，偌大的水池是他心中无穷无尽的青春欲望，面对现实的播弄，他敢于对其发起一次次挑战，却没有能力战胜身边的现实对他的压制与禁锢。正如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所说的“一个不成熟者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者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伴着间奏曲的高潮迭起的旋律，马小军的青春历险既是对现实强权的一次次无奈的妥协，也是对于自我欲望的一次次压抑与扭曲。这里，间奏曲已成为青少年原始欲望的外化，成为革命浪漫主义诗意蕴藉的集中表达。

无可否认的是，作为歌剧中的一个连接故事情节、构成完整的音乐发展线索的重要组成部分，乡村骑士间奏曲在原作中所体现的地位和作用亦不可小觑。《乡村骑士》发生在意大利的西西里，那里橘园漫山，桔梗遍地，民风朴实，人们在淳朴自然之中安居乐业。青年图里杜与自己多年前的女友萝拉旧情复燃，被妻子桑图扎发现，夫妻二人在复活节这天大吵大闹。妒火中烧的桑图扎愤而向萝拉的丈夫，马车夫阿尔费奥告发私情，图里杜与阿尔费奥遂在广场上发生争执，扬言决斗，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图里杜被杀，桑图扎悲痛地向全镇喊叫，告知他们这一可怕的事实。《乡村骑士》的音乐具有西西里民间音乐风格，如村民合唱、饮酒歌等部分，旋律动听，质朴流畅。所谓“乡村骑士”，一方面是指西西里乡村中传统、恪守宗法制道德风尚的村民，另一方面则暗指本剧的情节，即因女性争端而触发的骑士道式决斗。

从剧作的思想意蕴出发，《乡村骑士》完美体现了真实主义的风格——运用类似于左拉小说作品的自然主义写实手法，描写血腥残酷的场面，对人物极端的心理大肆渲染。虽然作品表现了大量嘶喊、吼叫等背离歌剧音乐美的场景，但相较于作品的思想意义及其美妙的音乐而言，这般瑕疵大可忽略不计。间奏曲出现于第八场和第九场之间，桑图扎告诉了阿尔费奥实情，愤怒的马车夫怒斥妻子的不忠行为，扬言要一雪前耻。在如此激烈的戏剧冲突即将展开之时，马斯卡尼令人意外地在剧情高潮前夕插入了这段优美的间奏曲。这段乐章可谓神来之笔，宛如暴风雨来临前宁静的黎明，给全剧笼罩了一片深思的色彩。间奏曲所起到的并不只是缓解观众心情、稳定观众情绪的客观作用，总的来说，它的表达趋向于作品的能指本身。嫉妒、仇恨、肉欲、情感、理智、文明、自然......人性深处的本真在这首抒情乐章里缓缓道出，《乡村骑士》的主题由此获得一种全新的升化，也使观众的心灵获得全新的净化。它所揭露的已不只是悲剧的结局，所吟咏的也不只是时代的悲歌、传统观念的牺牲品，间奏曲本身就是一个宇宙，由之引申的情感好似从宇宙中抛出的一个个孤儿，永远孤独，永远虚妄。

舒曼说：“人们在任何音乐中都能找到一点春天。”我们从乡村骑士间奏曲所找到的春天绝不只是浅淡的春意——它更是一番姹紫嫣红的花园。在歌剧的花坛里，《乡村骑士》只是一点点不起眼的浅红，可是如果没有这点点红渍，哪里又能得到满园春色呢？权且抛开偏见，在音乐的色彩中寻觅那一点静谧与璀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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