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红楼梦》中诗词水平的高下（一）

王建端（穿越梅嶺）

我们看古典小说，最熟悉的一句话莫过于“有诗为证”，很多人的诗词启蒙，其实也是从阅读古典小说开始的。在小说的情节节点处，加入一首或作者自己创造的诗词，或引用现成的诗词的写作传统，在唐传奇中就有了，多数是为了情节的需要，用来渲染、铺张、或者表示小说作者的感叹，有的为了刻画人物，增强人物形象，有的是为了增加文采，也有的起笼罩整部小说的作用，比如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的开篇就用了明人杨慎的一首《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是一首咏史词，借叙述历史兴亡抒发人生感慨，豪放中有含蓄，高亢中有深沉，罗贯中引用来，放在小说的篇首，就是对小说所写历史以及其中的人物起着笼罩作用，以增强小说对读者的感染力。

这种在小说中运用诗词来表现的方法，至曹雪芹的《红楼梦》而集其大成，以至于后世的红学家们把书中的诗词当做一个专项来作为红学研究的一部分。一直以来，人们对《红楼梦》中的诗词都是给予了较高评价的，也有诸如《红楼梦》诗词欣赏的书籍出版，那么，《红楼梦》中诗词水平究竟如何呢？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我们看红学家们对此的文章，是得不到答案的。红学家们爱屋及乌，一例对曹雪芹的文字少持反见，多所褒奖，而书中诗词水平的高低，对红学家们探究小说的创作动机，含义并无多大影响。

无可否认的是，曹雪芹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可以说是一个“文备众体” 全能型的作家。小说中举凡诗、词、曲、歌、谣、谚、赞、诔、偈语、辞赋、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应有尽有。以诗而论，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和咏的，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拟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仿中晚唐《长恨歌》、《击瓯歌》之体的，师《离骚》、《招魂》等，包罗了诗词的各种体式和玩法，可谓是丰富多彩，兼具众长。曹雪芹的这种才能，是其他作者所不具备的。

就文章、特别是诗词歌赋方面来说，曹雪芹之所以能够做到“文备众体”，是有其家学渊源的。曹雪芹的祖父是康熙的宠臣曹寅，曹家世代在富庶的江南为官，直接服务于皇帝，至曹玺、曹寅父子达到顶峰。曹寅本人是一个具官僚和文人双重身份的人物，为人风雅，喜交名士，通诗词，晓音律，主编《全唐诗》，有《楝亭诗钞》八卷、《诗钞别集》四卷、《词钞》一卷、《词钞别集》一卷、《文钞》一卷传世。《清史稿·文苑传》有传，不过过于简略“曹寅，字楝亭，汉军正白旗人，世居沈阳，工部尚书玺子。累官通政使、江宁织造。有楝亭诗文词钞。”

曹寅在文化上的贡献就是主持编定了《全唐诗》，这对曹雪芹的诗学观有很大的影响，我们看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学诗，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林黛玉在这里交给香菱学诗的路径，其实就是代表了曹雪芹的唐诗派观，而就向唐诗学习来说，其尊崇的又是盛唐的诗歌。

从曹雪芹的这一段话，我们不难发现其诗学观点与《沧浪诗话》的作者严羽有着密切的渊源和师法传承。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论诗如论禅，汉、魏、晋等作，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沧浪诗话》）我们看其要香菱熟读王维五律，杜甫七律，李白七绝，这都是唐以后人们学习唐诗所走的路径。而对唐以前陶渊明、应玚、谢灵运、阮藉、庾信、鲍照等人的学习，则跟唐代诗人向前辈诗人学习的路径大致相同。杜甫说李白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就是说的李白向南朝诗人阴铿学习的事。岂止李白，杜甫自己也是如此，我们考察杜甫的诗集，随处可以看到他向前人学习、借鉴、模仿的痕迹，特别是与南朝、齐梁诗人的内在关联。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引黄庭坚语说杜甫 “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黄庭坚认为杜甫诗法学习其祖父杜审言，句法学习庾信，而且都能超越他们。黄庭坚自己也说过 “学老杜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的话。当代台湾学者吕正惠先生在其所著《诗圣杜甫》一书中有“杜甫与谢灵运”、“杜甫与鲍照”、“杜甫与齐梁诗人”、“杜甫与庾信”的专章，分析和介绍杜甫对这些诗人的学习和继承。李白、杜甫所学习的这些前辈诗人，曹雪芹借林黛玉的口阐述学诗路径时，与其是如此的一致，由此可见曹雪芹的诗学观和诗词理论是高屋建瓴的。严羽的“取法乎上”，曹雪芹不但心领神会，且落实到创作中。

诗学盛唐，一直是前人学诗所走的几乎是不二之径，被认为是学诗的正途，可见曹雪芹的学诗路径是建立在高起点上的，亦可见其诗学涵养之深厚。

然而，诗学素养的高水准，并不代表创作水平的高水准。不知道读者诸君有没有发现这么一个奇怪的现象，在诗歌批评史上，一些著名诗词理论家的创作实践非常贫乏，有的甚至写不出与他们诗评诗论相称的作品来，也有的自己提出的创作观点自己不能践行。

言诗者不能诗，能诗者不言诗，这种现象，每每被人当做笑料。比如钟嵘，南朝时期人，著名的诗歌评论家，著有《诗品》一书，对后世诗歌的发展影响至大，但后世很难见到他的诗作。陈衍在《诗品平议》中说其于诗 “未闻传其只字，存其片羽。”“风雅一道，尚何足论说短长，是非丹素。”不免讥讽了。

有人也许会说陈衍刻薄，或不免有之，但陈衍说的又何尝不是实话。陈永正先生曾经如是说过 “不学诗，无以言，古人论学而知诗，论诗而知学，所谓学诗，当包括对诗歌的学习、创作和研究。”“诗，是要去体悟的。有体验，方能悟入。”陈先生在这里强调了学诗和论诗的相互依存的关系，写诗者不可以不学（论诗），论诗者不可以不具备创作的体验。

陈衍和陈永正先生分属于不同时代，为什么会不约而同的对写、论相结合这么重视呢？盖会写的人，经过长期的体究，对个中甘苦有着深切的领略，所谓 “得失寸心知”。他们掌握作诗的法度，熟悉各种技巧，知道诗人是如何去寄寓自己的感情，并能理解其审美趣味，对诗能做到别有会心。

然而，在实际的操作中，很多人还是很难做到这点，比如钟嵘，比如对钟嵘只会论不会作颇有轻视的陈衍，他自己虽然也有创作，但作品比之于他的诗论来，就逊色许多。严羽以《沧浪诗话》名于世，以禅喻诗，造论甚高，至其亲为，则不能令人满意。

莫被封侯误，封侯似汉家。

君看城下骨，万古一黄沙。

这是他的《塞下绝句》，一篇读下来，与其所标榜 “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优游不迫”“沉著痛快”廻出异路。我们再来看他的《和上官伟长芜城晚眺》

平芜古堞暮萧条，归思凭高黯未消。

京口寒烟鸦外灭，历阳秋色雁过遥。

清江木落长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

惆怅此时频极目，江南江北路迢迢。

沧浪此律，颌联以鸦对雁，已见其狭，即在当时亦不见佳，至后来诗法亦严，其平头之呆板更为诗人所忌。陈衍在《宋诗精华录》这样评价他 “沧浪有诗话，论诗甚高，以禅为喻，而所造不过如此。即如此首三、四，鸦外、雁边，意分一近一远，终嫌两鸟无大界限。”两鸟相对，就是上下句合掌了，这是诗病，不可不避。

作为晚近著名诗论家的陈衍，提出了诗词理论中的“三元说”，对自己的一套理论说的头头是道，法法俱圆，可是，却不能在创作实践中去运用，林纾说陈衍诗“荒率”，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仅将陈衍拟之神机军师朱武，这个位次，对于同光派理论构建师的陈衍来说，属于低配。

当然，诗论俱佳的并不乏其人。齐己既能写出 “前村深雪里，凌寒一枝开”的佳句，又能写出《风骚旨格》的诗论来。方回著《瀛奎律髓》，其中评论，对山谷一派，尤能洞伐其髓，允为佳论。方回能做到这点，跟他的创作实践有关，其《桐江集》颇多可观。

那么，曹雪芹的诗论和学诗路径都是高标准的，他在小说中为故事人物所代作的诗词作品高下究竟如何呢？这首先涉及到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什么样的诗才是不好的诗，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曹雪芹要为人物代作诗词，就不得不为各种人物量身裁衣，也就是要适合人物的身份、性格、文化程度。比如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样的句子如果出自于薛蟠，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的句子出自于贾宝玉，就不符合他们各自的身份了。这就是蔡义江在评论《红楼梦》诗词曲赋所说的 “按头制帽，诗即其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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