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大将军庙及其神格辨正 康忠慧  2011-2-16

      岑姓是壮族大姓，元、明、清三代为右江地区的世袭土官。广泛分布于今田东、田阳、西林、康忠慧：岑大将军庙及其神格辨正 田林、凌云等地的岑大将军庙，主要是祭祀岑氏土官的祖先。     岑大将军庙始建于何时，正史上并无确凿的记载。凌云的民间传说认为， “在宋朝时候，因岑大将军（岑仲淑）随狄青平定蛮王有功，朝廷在朝里乡那巴村石坳上建有岑大 将军庙（今遗址尚存） 。 ”     田林县“将军庙，则遍布壮族村屯，祭祀方式独特。相传宋仁宗时期，岑仲淑大将军随狄青南征，战事结束后，狄青回京城，岑大将军却驻守边地，保卫地方安宁。群众感激他，立庙纪念，烧香供为神，年年供祭。 ”     另据苏寿彭对田东县解放前庙宇资料的整理，今田东县平马镇升太村，在明末就建有升太岑将军庙。与民间传说的口述不同，苏寿彭主要根据《百色厅志》 、旧《田东县志》稿及碑文等有文字可查的资料，因此，笔者认为其表述应属相对可靠，岑大将军庙至迟于明末已在右江地区建立起来。     到了清代，岑大将军庙开始较多地见诸于史料记载。如田东县，

“咘兵岑将军庙，建于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 ，址在原慕仁乡咘兵边” ； “大榄将军庙，建于清乾隆三十三年（1694） ，址在原大榄乡大安村附近大榄圩边处（今作登新安屯） ” ；

始建于明末的平马镇升太村升太岑将军庙，也于“清雍正三年（1725） ，由本村人周元秀倡议重修，清道光十三年（1833）由本村庠生周大用、周大猷、周大伦兄弟倡议改建为前后左右两廊，并于四角添造小屋四间及禾仓一座” 。 咸丰二年（1852） ，在今凌云县城的后龙山也建有一座将军庙，其碑文云： 夫后龙山者，乃府治之来龙入首处。山腰平坦，四望旷如。有古将军坛台，绕以石城，遗迹尚存。前人供奉将军座位于站台中，向无殿宇。近因神威显应，求无不灵，香火日炽。于是诸善士共起一念之诚，大众捐资，始创大殿一所，中供将军宝座，奉山神、土地、头目诸神，又建厢房以配。面前亭榭两层，足资栖憩，聊备游人登临观赏之所。今创大殿以及右边厢房，功果告竣，计费制钱二百四十余千云。     通过这则碑文，我们可以看到，咸丰二年以前，凌云的将军庙已经存在，但“向无庙宇” 。而诸善士发动民众捐资对其重修的主要依据是“神威显应，求无不灵” 。另据民国《凌云县志》记载， “后龙山，在凌霄山右， （泗城）府署即建于其址。有将军坛，为宋元时平蛮纪功遗迹。咸丰二年，邑人就故址立将军庙。 ” 但上文中提到的将军是何方神圣呢？ 笔者认同黄家信先生的观点，即根据现在凌云县大小村寨还在供奉岑大将军这一事实，该处的将军庙应是一座岑大将军庙。 较为完整地将岑大将军庙与地方社会的历史联系在一起的记载，当属现存凌云县伶站乡府内的《重修将军庙碑》 ： 盖闻庙者貌也，止而司之则为寺，立而嗣之则为庙……我伶站山明水秀，代出杰人。旧有岑将军庙遗址依圩之南，虽非龙盘虎踞，而藏峰聚气，颇为大观。前因岁月久远，风雨飘摇，此庙不无损坏，将近荒芜。兹以狼烟四起，到处蹂躏。幸将军毂我士女，大显威灵，一境无烽火忧虞。由是之故，迄至咸丰五年，流寇蚕食鲸吞，邻近殆遍，意欲踏平此境，呈彼凶狂。岂意神灵显助，每战必捷。所以事后论功，威名大著。为此耆老乡绅议重修内外两进，顺立桅杆以壮声灵。虽非鹭峰鹿苑而纪年记事，岁时伏腊在斯，羔羊朋酒，宴乐赛神，亦可传之不朽也。是为序。明经进士子骏氏黄家骥拜撰，文章笱峰氏邱启灵拜书。 （以下为捐款者名单、刻碑时间，略。 ） 通过这块碑文，我们不难发现，凌云县伶站乡的岑将军庙早在咸丰五（1855）之前就存在，该碑所记流寇平定之后乡绅重建将军庙一事，民国《凌云县志》记之曰： 清咸丰五年五月，右江镇标外委李现先与马兵李凤祥倡首索饷。总兵奚应龙斩凤祥，以肃军政。现先纠兵百余人叛出，结土匪黄色让等踞法村，守备刘润新、张麟瑞往剿。……是时，各处土匪蜂起，张世荣踞伶站，李七踞西隆林，谢长腰四利乃中凌亚冬、麻景翠踞思恩、田阳，韦瑞光踞东兰、凤山。…… 不过碑文中所记岑将军显灵助战、击退流寇的事迹，显然是地方士绅的一种虚构和创造。因为一个神明要为某一地域的民众所接受，必然要通过灵异的事迹来建立与地方社会的利益关系。而民众接受什么样的灵迹，也受到特定环境的影响。在地方社会处于动乱状态的形势下，本地士绅往往会创制出各种关于神衹显灵、保佑地方平安的传说，这样就比较容易为渴望安定的民众所接受。而当地方社会安定之后，这些士绅又通过为神祗修建祠庙等方式对其灵迹加以肯定。岑大将军庙的重修便是遵循了这种逻辑。     神明是靠显灵来让世人信奉的。岑大将军显灵助战退寇的故事尽管是地方士绅刻意编造出来的，却在客观上加强了人们对它的信任感。随着这种显灵故事的流播，越来越多的当地人相信，岑大将军是保境安民的地方保护神，具有无往不胜的神力。民众的这一观念无疑对促进岑大将军信仰的传播起了重要的作用。到了光绪年间（1875～1908） ，岑大将军庙的数量有所增加。 《百色厅志》对此有如下记载：  （百色厅治）岑大将军庙三，一在那消村，一在班建村，一在岜马圩。 （恩隆县）将军庙，在坤圩，一在燕峝圩。 （恩阳州）岑将军庙，一在州街，一在万里石村。      那么，右江地区岑大将军庙的神格又是什么呢？笔者基本认同黄家信先生的观点，即 怀远大将军应该是右江一带岑大将军庙的核心神格。 但黄家信先生同时认为， “岑怀远” “岑大将军”等头衔基本上跟岑世兴有关。对此，笔者并不苟同。因为根据其在凌云县的调查，

平坤寨供奉“本境社令麒麟怀远岑大将军之灵位” ；

平令屯供奉“本境社令怀远岑大将军爷爷尊神之灵位” 。

坛亮供奉“宋钦封怀远侯岑大将军护民天尊之钧座” ；

坛达将军庙，供奉“宋钦封怀远侯岑大将军护民天尊之钦位” 。

百谷屯供奉“宋朝敕封怀远侯仲淑岑大将军之神位”。

凌云县的民间传说也认为， “宋朝时候，因岑大将军（岑仲淑）随狄青平定蛮王有功，朝廷在朝里乡那巴村石坳上建有岑大将军庙（今遗址尚存） 。 ”     从上述材料不难看出，右江地区岑大将军庙中供奉的怀远大将军神位，主要是为了祭祀宋朝广西岑氏土官的始祖“岑仲淑” 。     关于“岑仲淑”其人其事，明清以来的岑氏族谱和官方史书多有记载。如明朝天启年间（1621～1627） ，泗城土官知州岑兆禧于今广西凌云县泗城镇五指山石壁上所刻《岑氏宗支世系》一碑，毫无遮掩地写着： 岑仲淑，派自余姚，善于医道，立武功于宋高宗朝，授麒麟武卫怀远将军，随狄襄公征侬志（智）高，克林州城，破邕州，志（智）高奔广南。襄公还朝，仲淑公善 后，驻镇邕州，建元帅府，督桂林、象郡、三江诸州兵马以御志（智）高。始通市马于水西，大火合兵，扫荡西南夷梗，有牂牁。布露上京，封粤国公。     在这块碑中， “岑仲淑”被北宋朝廷授予麒麟武卫怀远将军，然后随狄青南下征讨侬智高并立下大功。这成为广西岑氏土官追溯家族历史的一个基本叙事母题。除了对祖先来历的自我表达外，岑氏土官还杜撰出《泗城土府世系考》 ，并署名为一代宗师王守仁，成功地将这篇虚构的文章混入了大型官方类书《古今图书集成》中。该文对“岑仲淑”的事迹进行了更为详细的叙述： 宋皇祐间，侬智高寇扰粤西，杨畋等征讨久无功。四年九月，上命枢密襄公狄青为荆湖宣抚使督诸军讨智高，以麒麟武卫怀远将军岑仲淑，大破智高于邕州。智高窜奔广南，襄公还朝，仲淑善后。五年正月，仲淑平广南，智高复窜大理，遂死，凿首至京师。仲淑驻镇邕州，建元帅府，都督桂林、象郡、三江诸州兵马，封粤国公。仲淑系出汉武阴侯岑彭后裔，原籍浙江绍兴府之余姚县人。仲淑镇邕，威惠并行，开拓疆土，抚绥蛮夷，大得民心。贴上了心学大师王守仁的标签后，广西岑氏土官编造的始祖“岑仲淑”开始得到官方的认可。雍正十一年（1733）成书的《广西通志》对泗城岑氏土官的始祖有了与土官族谱类似的叙述： （泗城府岑氏）始祖岑仲淑，浙之余姚人，善岐术。宋仁宗朝，从狄武襄征侬寇，克柳城，破邕州。智高既平，朝议以仲淑镇其地，都督桂林、象郡、三江诸州兵马。仲淑死，子自亭袭。…… 嘉庆六年（1801）谢启昆纂修的《广西通志》也基本沿袭了岑氏族谱的记载： 泗城军民府岑氏，其先岑仲淑，浙之余姚人，善医。宋时从狄青平侬智高，朝议仲淑镇其地。……     为了使“岑仲淑”这位岑氏的先祖更加可信，光绪二年（1876） ，岑毓英从云贵总督任上回乡为继母谢氏守孝。期间，他特意来到位于邕宁（今南宁市邕宁区）与宾阳交界处的昆仑关，斥资为岑氏“始祖”修建了墓葬。在岑仲淑墓的碑铭中，岑毓英对其“先祖”叙述道： 公讳仲淑，蕴山其字，先世为汉舞阴壮侯之裔。祖宋朝议大夫，讳象求。考赠大理评事，讳世衡。公为赠评事公第二子。皇祐四年，以善医从狄武襄平广源州蛮侬智高。武襄还朝，陈公绩，朝议留公知永宁军，都督三江诸州兵马事。屡以功晋金紫光禄大夫、殿前武卫怀远大将军、沿边溪洞军民安抚使，卒赠粤国公。仰惟公立功赞策，史佚其文，赖兹地志家乘粗具崖略。自公垂裕子孙千亿，绵于五管，分袭爵士，又数十传，世守既替而遭际。     凭藉岑毓英当时的权势，其始祖“岑仲淑墓”的创建得到了世人的认可，据民国时期编修的《宾阳县志》记载， “清时地方有司临墓致祭” ，该墓甚至还被列为宾阳县的名墓之一。直到光绪年间，镇安知府羊复礼在对土司世系进行考证后，依然对“岑仲淑”其人其事坚信不移： 宋皇祐间，岑仲淑（谨案，一作仲叔）随狄青侬智高，以功留镇邕州。 （谨案，旧志载岑仲淑封武阴侯。考东汉岑彭封舞阴侯，似系冒作岑彭后裔，而改舞为武。 《通志》削而不书。今考《西林岑氏族谱》 ，仲淑浙江进士，宋皇祐元年官大理评事，寻拜总管郎将，迁武威上将军。是年九月，广源州蛮叛，枢密副使狄青督军讨之，仲淑遂从军讨智高。广南平，请以仲淑留知永宁军，都督三江兵马事，以功晋金紫光禄大夫，授殿麒麟武卫怀远大将军、沿边溪洞军民宣抚使。卒，赠粤国公。 《通志》载仲淑从狄青平侬智高，朝议以仲淑镇其地，似谱与《通志》尚属符合，旧志所言武阴侯，实无明文，因录以备考。 ）     由上可知，岑氏土官及其后人千方百计编织出来的始祖“岑仲淑” ，逐步得到了清朝官方的认可， 从而被堂而皇之地载入各类官方史书中。 对于岑氏土官的这种虚构祖先行为，学术界已有不少精辟的论述，这里无需赘言。 笔者同意前辈学者经过周密考证而得出的观点，即“岑仲淑”是岑氏土官精心虚构出来的一个“乌有”先生，通过这种虚构祖先的方式，岑氏土官将自己的祖先塑造成了随朝廷镇压少数民族叛乱的有功之臣，从而划清了自己与周边“蛮夷”的界线，并使自己的身份变得合法化和正统化。     问题在于，几乎被学术界一致认为不可信的岑氏先祖“岑仲淑” ，在那些普通的岑姓壮人乃至其他的壮族民众眼里几乎是亘古不变的事实。如《田东县志》记载：宋皇祐四年，浙江省余姚人岑仲淑随狄青“征讨”侬智高有军功，留治永宁军，后其曾孙在镇压“归化叛蛮”中立功，宋皇朝封其为田州世袭土司。今桂西各县岑姓是其后裔。

    “岑仲淑”在宾阳县的墓至今尚存，1996年清明节后第二天，200多名岑氏裔孙还在此举行“广西岑氏第一世祖仲淑公陵墓谒拜典礼” 。贵港岑氏后裔岑聘华等人，还以麦饭时馐，清酌果品，香烛财宝之仪，致祭于宋金紫光禄夫，殿前麒麟武卫怀远大将军加封粤国公讳仲淑岑公之墓前，并祝曰： “回忆先祖，昔从狄青征南，安力胙土，子姓繁衍遍广西。丁财贵显，发达宏开。……”     另据笔者在德保县的实地调查，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岑氏后人，他们都将“岑仲淑”当作他们的始祖，其中不少人还到宾阳的“岑仲淑”墓祭扫过。     综上所述， “岑仲淑”是岑氏土官为了提升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而杜撰出来的“始祖” ，这已是被学术界所证明的“历史事实” 。但从具体的社会文化语境来解构一种长期以来被视作“客观真实”的文化现象的“不真实性” ，重建这种“不真实”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的过程，或许更值得我们思考。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正统史学的原则是寻找“历史事实” ，而历史人类学的原则启示我们，也许更重要的是寻找事实背后的“社会事实”（social facts） 。哪怕这个事实是编出来的，想象的，但是编出来的和事实本身一起构成了这个族群真实的历史存在。 （彭兆荣语）对于田野里的观察者而言， “社会事实”比“历史事实”更值得重视， “历史事实”应该置于“社会事实”的背景中来解释。因此，笔者认为，尽管在广大学者看来， “岑仲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乌有”先生，是一种对历史的虚构。我们可以将此称为“历史事实” 。但在民间的岑氏后人乃至一般的壮族民众眼里，“岑仲淑”就是广西岑氏的“始祖” ，是一个在宋朝就拥有“怀远大将军”头衔并曾随狄青南下镇压侬智高起兵的朝廷功臣。这是一种“社会事实” 。因此，右江地区岑大将军庙的神格是“怀远大将军” ，其主要原型不是元代的岑世兴，而是岑氏家族精心杜撰但又为右江地区壮族民众所认同的“岑仲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