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到地上，中国说唱用 5 年时间走完了别的音乐用 20、30 年才能蜕变完的历程。个中很多离别、变幻、浮沉，大师兄 Vyan 也经历了不少，一曲 Beef《B哥正传》道尽了说唱圈里的魑魅魍魉。

嬉笑怒骂的音乐类型遇上浮躁的当代社会，很容易能看到 Rapper 们被纸醉金迷的景观所异化、规训。反叛被变为“世俗的成功学”。

“我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愤怒了。”

当初上街挂横幅的愤怒新青年，现在已经变成为 Soul Mate 兼妻子 Ary 的“廿四孝煮饭佬”。孩子出生后，Vyan 的睡眠时间更是压缩到极致，更不敢奢望有自己的时间。在照顾妻儿的时间里，Vyan 的音乐小宇宙坍缩至 2.0*1.8 米，还要时刻警惕着不能惊动隔壁屋的小儿。

“生孩子一定要慎之又慎！如果你还想要自我时间的话。”这是大师兄对中年问题的回应。如果说《腩兄楠弟》只是“古典的美男子变成油腻的 X 佬”，成为父亲则是象征着嬉笑怒骂的新青年，转身为歌颂商业和生活的中年 Rapper。

滚滚珠江东逝水，中国说唱数十载。千禧年前后，还在上高一的 Vyan 写下了首句歌词。之后像支开了弓的不可逆的箭矢，存钱买 CD、LP，一两首歌把玩数周，如同宝贝一般。

2006 年，Vyan 所在的讲者发布了第一张专辑《讲.态度》。他们希望自己的音乐能够通过在地的歌词影响在地的人。当时的广州并没有太多说唱歌手，讲者很快就成为了公共汽车车载电视、电台的热门“座上宾”。而在《TBDJ》之后，Vyan 和史家汝组成 Cube Brothers，开启新一轮的达摩流浪者游记。

以下，是《降噪》之「广东说唱的脊梁」追忆似水年华。

INTRO

生于愤怒，落于生活

可以说说 90 年代的中国 Hip-Hop 吗？主体母题是否大多为 Struggle？

其实那时候的中国几乎没有 Hip-Hop 的土壤，要说的话可能得追溯到 尹相杰的那张说唱专辑 《某某人》（还有 94 年的《让我闯闯》），隐藏组合的《为人民服务》也是千禧年后的事情了（同时期还有一个叫龙门阵的组合）。

如果你听了《为人民服务》和《龙门阵I》会发现并非全都是 Struggle，会有诸如《在北京》《说唱体操》《中国菜》等等接地气、很生活化的歌，母题更像是在宣传北京城。要说批判和 Struggle，MC HotDog 他们会做得更多。而关于批判，那时候的 Rapper 不仅会涉及社会题材，更会把批判的矛头指向自己。

“愤怒”是我很多时候从您曲中读到的情绪，早期《新青年》时的愤怒和现在《扫地僧》的愤怒有什么相异之处呢？

其实我已经没多少愤怒了。在《新青年》那时，我的戾气已经消退一些了，之所以会听着有“愤怒”，是因为题材和表达方式，需要用愤怒的语气去展现。 像《中草药》《捱驴仔》《活得自在》里面就比较少愤怒的内容，但“愤怒”却也是一脉相承的 情绪。

对于《扫地僧》里的情绪，我倒觉得已经不是愤怒，更像是把一些社会观察放进一首歌里供大家探讨，可以说是给社会现象的一些问句。社会观察对于我来说其实已经是本能。以《与神交易》这首歌为例，我只是想将这种奇怪的功利现象提取出来，让大家参与讨论。

我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到了后来真正钻研佛学佛理之后，我发现佛教其实是“无神论 / 主义”。在佛学体系里，神和人只是两种不同维度的生物，神并不比人高等，也不会回应人的欲望；就等同猫或狗并不会对狮子三跪九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衣食无忧。 综合我对中国人的祭祀制度以及神鬼信仰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做人当自强，发达 靠自己。

时至今日，您怎么定义“地下”和“地上”？据闻您也有参加《中国有嘻哈》的海选。

我是 2018 年那时去了广州的一个导演见面会，在天河的一家高档酒店里。我当时就穿着拖鞋去（几天没洗头），唱了《天朝爱豆》，有个导演就问我：“有没有其他的 Verse？这首好像不太健康。”然后我就唱了粤语的《第六人》，他惊讶于我原来是粤语 Rapper，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其实在现今的互联网世界里，地下与地上的边界已经很模糊了，个人的理解是——二者是游击队和正规军的 区别。在你背后，有没有团队帮你运营和宣传；但是在互联网语境下，只要你有货，一个人也可以是“正规军”。以前的那种娱乐工业模式放在今天的环境里已基本失效了。

我想起了美国 90 年代的一张 Hip-Hop 神专《Black Star》，是 Mos Def 和 Talib Kweli 两个“业余的”Rapper 捣鼓出来的。他们就自己包装自己、为自己宣发，但也成为了非常爆的 Underground Hip-Hop，还是在 90 年代哦。

在《动物农场》中，您是怎么将小说的文本转变成歌词文本的？乔治·奥威尔对社会机器的碾压和丑陋体制的揭露，是不是对应着您的反抗？

其实我在 2012 年就想做这张 EP，因为当时读了所谓的“反乌托邦三部曲”，加之喜欢翻阅一些卧底记者整理的调查报告，那时候就开始想“为什么没有人将小说音乐化呢？”我和史家汝就开始研究《动物农场》的文字，因为缺少丰盈的画面感而又从网上找来了动画版。

音乐和小说始终是两种载体，音乐的文本不可能像小说那样详尽，所以我们挑选了几个名场景，抽取一些动物意象，做成了章回体的概 念专辑。也很难兼顾完整度、连贯性以及时长，所以我并没有觉得我做得很好，但事情本身很有趣。未来我还会继续尝试，已经选好了一本犯罪题材的小说《鸟，看见我了》，效果绝对炸，但制作难度也极高。待到以后不用为赚钱而烦恼的时候再作打算（笑）。

image：《鸟，看见我了》

他坐在血泊中伸出手指瞄准自己的太阳穴，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在那一刻他应该是回到了越南丛林，在战场上他从来没有无聊过，可是在纽约他除了开车就是开车，他的车辆周而复始地行驶在时间之河里。

这热闹就像一小块面包，饥饿的人群一哄而上。吃完了巴不得街道、城市、世界到处是面包。

——阿乙《鸟，看见我了》

INTERLUDE

彩云之巅，佛偈粗口

《老表大奔走》是 Powie 非常喜欢的一张专，当我说起云南这个名字时，Vyan 的记忆闸口也瞬间打开。

原点是因为 Vyan 小时候的一个念头——采风。他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单纯觉得能去采风的音乐人都很帅，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虽然后来知道了是 Sample（笑）。他 2009 年初遇云南，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回广州之后也开始接触民乐，发现“云南真的是一个宝藏之地”。

种子已种下，最终化为民乐 Hip-Hop《老表大奔走》。2018 年，Vyan 约上了香港老表 Heyo 一起出走云南。因为 Vyan 私下并没有少数民族的朋友，于是找来了云南厂牌开山怪的主创 MC飞，他拍着胸脯：“行！兄弟，我帮你安排！”Vyan 也坦言道：“《老表大奔走》一半的功劳要给到这帮云南的 朋友。”

image：《老表大奔走》

旅途历时半个月，昆明-大理-红河-蒙自-普洱-澜沧，云南之南尽收眼底。在昆明洗尘后，Vyan 就到了大理县的喜洲古镇，听老者现场吹弹民间乐器。旅途正式开始。

转战红河州之后，他们一行人先去了建水县的一个大广场，有很多大妈在跳广场舞，但最牛 X 的是——她们跳舞都是自己 伴奏的（包括旋律和歌词），还得拼音量争夺“主权”，这才理解了何谓百家争鸣。

image：ChillGun

而后在红河州的某处村落，MC 飞的朋友帮忙联系了两位彝族的老农，他们平时就在自家的梯田上奏乐唱歌；更离谱的是，梯田的顶上有一间小木屋，里面摆满了他们的乐器，而有一个区域会放种地的农具，两种完全不沾边的器具 “遥 相对望”。

沙甸大清真寺，全中国乃至全亚洲最大的清真寺，Vyan 和 Heyo 也同样踏足了。穆斯林做礼拜时的肃穆之声不绝于耳。

每日彳亍前行，为咗纪录前人

口耳相传，再写我见闻

用言行去实践就好比穆斯林

站稳最后阵线，好比独弦琴

——Vyan / Heyo《独弦琴》

image：ChillGun

往西行 400 多公里，普洱市当地音乐协会的行家就带着 Vyan 一行人走到了思茅深处，一个叫老达堡的村落，信奉天主教以及原始厄莎信仰的拉祜族聚居地。那个地方震惊了 Vyan——全村 400 多人，保有超 250 把吉他，基本每个人都会弹奏乐器。因为信奉天主教，村民在教堂做弥撒、礼拜时也会唱福音、圣咏，他们的圣歌班子更是五声部起标，是非常标准的教堂 音乐体系。

接待 Vyan 的家主不仅带着逛了教堂，还包餐食、讲解和讲故事，到了晚上还带着感受村里的篝火晚会——村民们白天种田，晚上就会换上民族服饰，抄起吉他到广场上表演；少不了的还有老达堡的知名乐器“芦笙”。一个村子，俨然一支大乐队。

离开的时候，家主拒收了 Vyan 主动给的辛苦费，他们会觉得“这太多了，Vyan 他们太客气了。”朴素的价值观使然，他们已经将善良、好客印在了 DN A 里面。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景象 | image：ChillGun

Vyan 继续向缅甸交界城市孟连进发，路上会碰到数个边防关卡，守卫边境安全。穿山过卡到达孟连，也是当地音乐协会的一位大佬接待 Vyan，据说他们家里还养着孔雀。

而重点是 Vyan 在他家里发现了三十多种傣族的民族乐器，其中有一款非常特别的竹制编钟（就是大家记忆里的那种，但是竹制的）。Vyan 二话不说就采样了一段放入《在路上》之中。

就像格瓦拉的摩托项目

把所见所闻全部写在备忘录

碰到过吹口哨的孩子放牧

也遇见过放浪形骸的荡妇

被穿防弹衣的军人拦截不让路

听皮肤黝黑的老人抱怨油盐酱醋

——Vyan / Heyo《在路上》

吃过午饭，这位大佬领着 Vyan 到了山上的一座傣式的佛庙里，外面有一座篮球场大小的“凉亭”，里面坐满了人，就等 Vyan 他们入座。落座以后，人群就相继开始和 Vyan 碰杯喝酒（当地 60 多度的自考酒）。《Outro》的采样就是 Vyan 在庙里录下的。“老哥，你想怎么弹就怎么弹~随便！”

最后，Vyan 来到了一个佤族的村落，那里保留了一些罕见的原始习俗（这里就不展开了）。在一位佤族音乐活化石的家里，就放着一个猴子（马骝）的标本，头戴 New Era 的棒球帽。

那户老人的家里有一百多种传统乐器，且全是自己手作完成。大家在《独弦琴》里听到的弦乐伴奏就是老人弹奏的独弦琴，韵味十足。

最后就用两句 Verse 结束这段 Interlude 吧——

把狭隘不堪留在过往内心不再会杂乱

让不同的族群和文明把你的旧世界砸烂

——Vyan / Heyo《在路上》

image：ChillGun

OUTRO

教化与规训及被埋的黄金魂

我也看到如《马骝精》会加入粤语粗口，有些用词更是新一代人不太会使用的词汇，您们对此的应用是潜意识产生的吗？City Voice 对于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 Hip-Hop 这种音乐而言，“你代表哪里？”是很重要的课题，大家都知道：Kanye stands for Chicago，N.A.S. stands for New York，Snoop Dog stands for LA。寻根，乃至为城市发声，是这种文化 的重心。

个人看来，Hip-Hop 有点类似于斗鸡，本身是流行于穷人之间的 Battle，是将斗争“形式化”，毕竟大家伙有怨气也不可能随时动真格 。既然是对抗、斗争，那“归属”和“阵营”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而且你唱的东西是关于生活的，你的生活就发生在你的城市，为城市发声即是为自己发声，捍卫自己。这是 Hip-Hop 的根，在美国就叫“Support your local”，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人类的天性。

金宇澄先生也提到：语言是流动的。特别是地区方言，每一代人说的家乡话都会不一样，粤语的迭代也迎来了大危机。在您的新专《扫地僧》里还有近三分之一的曲目坚持使用粤语作词，有不少是俚语，您希望这些能起到什么作用？会担心外在环境和内在演化双重压迫之下造成 City Voice 的缺失，即失语吗？

我倒觉得用什么语言 / 方言去表达反而不重要，它本质上是工具，工具之下的造物才是最重要的。（Powie：我倒会觉得在语言 / 方言下形成的思维方式是很重要的。）是的，这种思维方式就会引导你的表达，所以不同地方出来的人写的东西必然会有差异。

“猫讲猫话，狗说狗语。”就算猫用狗的语言说话，内容也应该跟猫的生活相关吧，再怎么也不应该出现老鼠的生活吧。City Voice 的核心也就在这里，你唱的内容必须得跟你所生活的城市相关联，哪怕是广东人用 四川话。

至于“失语”，多多少少会存在。比如我的表妹，今年十七岁，一直生活在韶关，她几乎在任何场合都说普通话，包括家里。有一年她外婆就生气了，质问她：“你是不是不想跟婆婆说话！”因为老一辈不太会说普通话。其实我表妹是会说粤语的，只是说得不好，最重要是她觉得“老土”。

又比如在新专最后一首歌《希望之地》里，曲末那段童声合唱，里面所有小朋友的父母都是老广，说广州话，但小朋友们都在用普通话交流。 因为在学校里不用普通话就无法和老师交流，也容易被孤立 、霸凌。趋利避害，亦无可厚非。

但你说粤语会不会消失呢？我持乐观态度，它只会式微，绝不会消失，因为曾经的粤语电影和流行歌影响过大江南北。只要一天还有粤语文艺作品产出，粤语就会一直在。我坚信——

粤语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语言，

起码在我们有生之年它不会消逝。

我们普通人能做的更多是：如果有后辈，在家就“讲白话”啦！

《腩兄腩弟》让我们看到了很多切实的中年危机，让我想起了《老兽》和《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不过这二者讲述的是对我们而言更为久远的老年人困境。年岁、社会身份的转变对您还有着怎样的影响呢？

最明显的就是肥胖了。如果要引申到中年危机，那“结婚”对于人的个性发展来说，是一个灾难性的事件，特别是小孩出生之后，你的时间和头发都不再属于你。《扫地僧》是我缩在一个角落里做出来的（编曲和作词，录音则回到工作室），生怕打扰到孩子。就希望等到孩子两三岁以后，情况能好转一些吧。

《扫地僧》的英文名叫“The Hidden Soul of Gold”，您觉得 Hip-Hop 这种音乐形式，它的“Hidden Soul”是什么？

正确的翻译其实是“隐藏的黄金魂”，但如果你问 Hip-Hop 的魂是什么？在 80 年代，美国的一位知名 DJ Afrika Bambaataa 曾经用一首歌总结过——

PEACE

UNITY

LOVE

HAVING FUN

image：Celebrity.fm

您记忆里的黄金年代是哪个时期？最想将什么事物带回今天？

就中国 Hip-Hop 来说，我觉得会在 20 年前左右，因为那时候的 Rapper 不是为了钱去写歌，起码钱不会排在第一位，且创作环境也相对宽松自由。大家其实都知道写这玩意是赚不了钱的，不会因为增粉少、流量小、没转化而停止创作，根本不 Care。纯粹是因为有话要说，所以就拿 起笔。

另外一点，Rapper 以及爱好者之间的联结也很纯粹，就是因为“臭味相投”而走到一起 Battle 和创作；甚至有时候一起创作的伙伴还是素未谋面的网友关系，就像我和上海 Rapper Naggy 一起隔空创作的《阿强和小丽》那般，纯洁而美好。

最后先回答一下副标题里的问题—— 脊梁并没有断，只是被各种外力压弯了。但在我看来，被锤打过后的脊梁，更加精炼，更加有晶石般的魅力，更有生活智慧的 真实感。

我第一次听 Vyan，是在 2014 年，时隔八年，我一直没有忘记这把“没那么好听的”City Voice。我也问过 Steppy 的其他同事（无论是否说广府话的），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 Vyan。这是我们的 City Memory。到了结尾，顿感语塞，我想，要不就把收尾的机会交给各位，无论是关于城市、Hip-Hop、记忆，还是黄金魂，请尽情 Shout out，我会和 Vyan 选取两位幸运儿送出《扫地僧 》CD。评论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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