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H·肯宁顿回忆T·E·劳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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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H·肯宁顿回忆T·E·劳伦斯

2024-07-17 23:42:3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T·E·劳伦斯(1888.8.16~1935.5.19)已经辞世83年,翻译一篇埃里克·H·肯宁顿的回忆文聊表纪念。本文出自《T.E.Lawrence by His Friends》(1937年版),书中汇聚了劳伦斯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和兴趣圈的亲朋好友写给他的纪念文和一些旧书信。 这篇文章里发生的事件主要集中在1920年~1927年,是《智慧七柱》的创作和筹划出版阶段,也是劳伦斯精神上最不稳定的时期:《智慧七柱》是他的炼狱,在撰写、遗失、重写和修改的过程中,劳伦斯一次次反复经历战争带给他的痛苦,而且他为自己设立的文学标准极高,这加重了他的挫败感;他拒绝从阿拉伯事业中获利,还时常接济别人(有时是巨资),经济上经常捉襟见肘;媒体的骚扰和在坦克部队的苦闷生活令他几次陷入绝望。但在完成《智慧七柱》征订版之后,他终于能告别过去,想连姓氏都一起改掉。皇家空军的繁忙工作和隐居般的海外任务帮助他恢复精神,重塑自我,使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渐渐步入一个相对满足的时期。从1929年起,他和空军上级悉尼·史密斯一家的友谊甚笃,在普利茅斯度过了几年被他称为是继卡尔凯美什之后最美妙的“黄金时代”。从肯宁顿细致、敏锐的观察中,可以窥见这些因素对劳伦斯的影响,这种近距离的观察虽不全面但非常生动。如果了解劳伦斯当时的主要生活,读起来可能更心领神会。(这里有一份简明的时间线,赞美译者) 圆括号内的属于原文,尖括号内的为译注。除第三张图外,其他图片均来自网络。

埃里克·H·肯宁顿,画家和雕塑家。1888年出生,有瑞典血统。官方战争艺术家,1926年征订版《智慧七柱》的美术编辑。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T·E·劳伦斯胸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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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说了很多的E.H.K和很少的T.E.L,但他会乐意如此,因为他遮掩自己,却揭示与他一起工作的人们。当他偶尔失去自信的时候,他欣赏别人的确定感和积极的生活。他们从他那里看见的往往只是自己的反射——他们或许能成为的样子。所以他们成长起来,可能不知道他,如同植物在阳光中生长却说不清太阳的模样。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艾伯特音乐厅的洛厄尔·托马斯 的电影中:光辉灿烂的照片,充满魅力和雄辩。我如痴如醉地走出大厅,但似乎没人真的知道阿拉伯的劳伦斯的任何事,于是我开始忘却,直到一个画商对我说:“今天早上来了一位劳伦斯上校。他买走了你的两幅士兵图画并留下了地址。”就是它了。“牛津大学万灵学院”(这还是1920年)。我立刻提笔写信并留心回音。

他站在月台上,不得不自报家门,因为我没认出他就是洛厄尔·托马斯的银幕炽天使。我见到的是一个没戴帽子,咧着嘴笑嘻嘻的小个子顽童,总是被乱糟糟的滑到眼睛前的头发困扰。他看上去满怀歉意,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允许我用洛厄尔·托马斯的浪漫传奇恭维他,温和地反驳说那与事实相去甚远。在他的房间里,他解释说自己的贡献很小,只是非常有幸与许多能人们共事,比起战斗他更喜欢买些图画。任何一位富于创造力的艺术家都远远胜过一个士兵,他极力表示我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他经常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写了本书……一本没有插图辅助的可怜东西。您认识哪位画家可以照着相片画些肖像吗?”我说这不是个好主意。画家必须看见真人。“太可惜了,我要画的人分散在阿拉伯各地。”我询问他是否乐意让我去阿拉伯画他们。他咯咯笑道:“您可一点都不知道这有多难。我必须当您的向导,费用会很高,而我没钱。”我问他需要多少,我可以挣点钱。“嗯,600镑能让我们好好过上……6个月足够了吗?”

我们用十五分钟就做好了计划。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恰好有一幅大型官方肖像画的订单在等着我,时机再合适不过,于是我正正好好赚齐600镑。在伦敦工作的那个月里,我仿佛生活在美妙的东方传奇中:费萨尔的帐篷、沙漠中的先知、骆驼冲锋和宣礼员构成的大杂烩。洛厄尔·托马斯的作品立对我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我将自己(和600镑)摆在一个略有不同的人的面前。他非常安静,敛起笑容,眼神严肃,我知道我正在被他指挥。“我必须原谅他——他又不会知道一个体面的画家能够挣到600镑……肯定没有先例吧……他对让我有所期待感到万分抱歉。” 我的全部敬意都消失在怒气中,扯住他的外套摇晃,但被他的无动于衷打断。他不可撼动……随后,他为我们的旅行敲定细节。

托马斯的艾伦比秀和劳伦斯秀的海报。后者在英国引起轰动,人们迫切需要这个神话慰藉在西线遭受的惨痛损失

怎么回事?我在火车里问自己,这不是个切尔克斯舞娘(洛厄尔·托马斯的说法),也不是身披无垢白袍的先知后人(出处同上)。一个人走了过来。当他的目光掠过时,那对明亮又果断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一种端庄的气派,从容的权威……我买好车票(根据他的命令,不得途经法国)交给他一张。他彬彬有礼,却无法与我同行。他必须搭乘一艘战舰去开罗参加会议。我可以卖掉车票……也许来年——或者1923年……但我主意已定,而且如果我能立刻动身穿越欧洲,可能会在会议上再次逮住他,于是我告诉他我要只身前往。他用一个小时向我讲述关于阿拉伯和阿拉伯人的所有可能的忠告。他讲得绘声绘色,我想他是用了魅惑术(后来他断然否定这点)。他带着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的思维穿过内志、也门、耶路撒冷、大马士革、逊尼派、西奈、德系犹太人和塞法迪犹太人。

我目瞪口呆,他肯定乐于绘制波澜壮阔的脑内图景,用它们取代大学教室里的木头黑板。但是最让人印象清晰的不是他说的故事,而是他本人,带着男性的庄严、美丽和力量。他很少移动身体,肢体语言刚好足够建立起思维的连接。我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运用极少的力气,毫不浪费体能。宽阔的嘴唇常常展露或幽默或愉悦的笑意,有时会延伸为嘴角边不同寻常的上扬曲线,这是一种奇特的威慑人的曲线,警示着危险。他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远远看去如同一幅画或者一尊雕塑。不论它的态度有多么彬彬有礼,它都保持着距离。(“他犹如一幅精美的佛教画,”我如此想到,“他们的线条同样和谐。”)他的眼神四处游移,望向上方,视线可能停留在我的眼睛上,或者不如说是透过我的双眼看到了些什么,尽管他注意到了我的所有想法却不肯分享它们。他高踞于生命的另一层位面。要成为他的奴仆太容易了。那对透澈的眼眸几乎是动物性的,却饱含对人性的完全了解。在陷入思绪的时候,他会退回自己体内,忽略其他人的存在,眼神也随之微微迷离。这时他是独自一人,如同一头狮子或一条蛇一般神秘莫测。然后他会回过神来,宽容地对他人报以无限的耐心,应对我们迟钝的大脑和有限的理解力、我们的犹豫和恐惧,显然从不为我们的无能气恼。

从这次会晤中我意识到他的强健体魄和他的敏感。虽然他的身型并不宽阔,但从肩膀到脖子都很厚实,昂首挺胸,坚实的下颌朝前突出。我很赞同格雷夫斯说他拥有母性的眼睛,但它们和强有力的、咄咄逼人的额骨几乎形成对比。我只是以此说明它的形状,因为我从未见过他真的皱眉。卡洛说:“他总好像是从帐篷里往外看人。”这对无畏的眼睛被斗士的骨骼上下保护。一张重量级拳击手的脸,在任何情况下都生气勃勃。在战斗机器的上方、后方和四周则是充分发育的大脑,从后往前都很深,高度胜过宽度。我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头颅怎么能如此强悍又如此敏感(当时我还不知道我所钦佩的强壮只是一个身高5尺6寸,体重超过11石的敦实的青年的残影。他必定曾和大猩猩一样有力。)他站起身,我想到——“拳击手的脸,走钢丝运动员的身体。他站着就好像在漂浮——犹如一条鱼。”我在脑内绘制肖像画的进程戛然而止,交谈变得轻松和妙趣横生。

霍华德·科斯特拍摄的肯宁顿(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开罗:宾馆,会议的标识;人群,但怎么找到劳伦斯?他从那边的某个楼梯上走下来,很矮小,位于一群人的中心。我见识到了他的崭新形象和公共举止——轻轻点头,微微转身,几乎不动手,但清澈的蓝眼睛总在顾盼,不放过任何人和任何事,稍作停顿便转向下一个目标,须臾间就洞察秋毫——从不疲惫,也从不懈怠。我以为他没看见我,开始担心起自己和自己的计划:我真是杞人忧天。第二天,他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他公务缠身,必须在开罗逗留几周,但如果我坐车纵览阿拉伯、巴勒斯坦和叙利亚会大有好处,在宾馆里恰好有两个美国人在计划一次旅行:乘船到达贝鲁特,坐车取道巴勒贝克前往大马士革,回来的时候沿着海岸线直达耶路撒冷,在那里与他会合,然后他会做些安排,以便我们向内陆发起的肖像画劫掠之旅获得成功。同时我能不能给艾伦比 画个肖像?或许丘吉尔也行?艾恩赛德呢?“艾恩赛德很了不起,身高6尺4寸,体重16石。头脑同样伟大。”为什么要强调他有头脑?我问他。“你见过其他有脑子的大块头吗?”他这么回答。

或许,他补充道,我应该在他的陪同下逛逛开罗?这意味着兴致盎然的三个小时。我们参观了这座阿拉伯城市,被发掘出的早期城市遗迹和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不带私人感情,只是充当一位讲解员。他会从挖掘产生的垃圾堆中捡起一个破陶罐,向我广泛地阐述制作它的时代和当时人们的生活。每捡起一件就是一番新说明……从一枚生了绿绣的戒指上描绘出一张1000年前的图景。对于无知的我来说,他似乎对过去的一切生活都了然于心。我当时并未察觉他的感知范围有多广,后来才意识到这点。他向我源源不断地灌输知识,我猜他同时又对周遭的动静保持敏锐,在倾听所有的对话。可能是我想多了(再次引用洛厄尔·托马斯——超级间谍)。我发现他并不引人注目——我们只是两个在巴扎市场闲逛的西方人。

在与会期间,他让我画了那张他称之为“柴郡猫”的肖像。在深色纸上用黑白粉笔绘制。阿拉伯人不喜欢这张;他后来告诉我原因:他们认为地狱里被诅咒者的脸庞是黑色的。尽管他很喜欢这幅画,却不能在《智慧七柱》里使用它。理由:它显然是一只落入自己编织的罗网里的蜘蛛。

“柴郡猫”

他当然是对的。好心的美国人把我和他们的巨大行李箱一起打包,在贝鲁特,我和行李被一起塞进了车……我们来到西阿拉伯。骆驼、村庄、灼人的沙漠、厚厚的积雪、嶙峋的山峦、夹竹桃、仙人掌、蛇和Bedawi人 。我们的旅途愉快,收获颇丰。在大马士革,我画了纳瓦夫·夏兰,这可能更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阿拉伯人肖像。从大马士革一路慢慢南下耶路撒冷,我仿佛要永远滞留在那座城里了。我在那里画了斯托尔斯,和他成为朋友。但是我想画费萨尔的部下,而不是耶路撒冷。

然后T.E.出马了,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运筹帷幄,一切随之成为可能,变得越发确定和令人欢欣鼓舞。一大群埃米尔、谢赫、Bedawi人云集于安曼。(是他特意为我召集的吗?)为什么不租辆车,穿过约旦、杰里科、萨勒特取乐?叙利亚人是相对安稳但热情勇猛的司机。他会让英国代表给我支一顶帐篷,并给我他想画的人的名单。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会如约而至。或许他也会造访安曼……这易如反掌:T.E.说要怎样做,就一定会有人替他张罗。这个淡泊名利的人只用一个眼神,一声咯咯笑就能让人完成不可能的任务。

于是我们前往安曼:一个阿拉伯司机,一台福特车和画具,在非同寻常的环境中度过了非同寻常的几个月。有一天他确实来了。每周一次的飞机在降落中划出长长的阳光闪耀的螺旋线条,砰砰地颠簸了好几下才终于停住。闲看热闹的人们蜂拥而上,把飞机团团围住,他们的呼喊此刻化为吼叫:“奥伦斯——奥伦斯—奥伦斯!”在我看来,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想触摸他。一个半小时后他才有机会抽身和不到十二个人同时讲话。每当我回想起那情景,就会看到他像以往一样超然,但又魅力四射,宽厚有礼。我当时以为他从他们的爱戴里感受到温暖和快乐,现在才知道他同时有多痛苦,因为他们期盼他能再次率领他们杀进大马士革,这次是为了赶走法国人。 他不动声色地回应一部分拍打和触碰,握住一些人的手,对另一些人颌首微笑,或突然打趣几位特定的朋友。他们并未察觉到他有意保持疏远,都全心全意地热爱他。这次我不再疑惑自己要站在哪里。他把一切尽收眼底。在经历了数小时被奉若神明的庆祝和(我现在才知道)艰难的政治交涉后,他坐到我的帐篷里,没有困扰和疲惫的神色,如同当初在牛津大学的房间里一样不可撼动。他告诉我营地里有哪些头领,并写了一份清单交给年轻的柯克布莱德,吩咐他把这些人带来见我(当晚柯克布莱德把那张清单丢了,以为它无关紧要)。然后返回开罗的时间到了。他没有多加外套、手套和护目镜,径直登上飞机——仿佛走进不可接近的孤寂中——就这样消失了。

数月后的一天,我一清早就赶在他还没有去殖民地事务部 上班前从骑士桥打电话给他:“惨败,”我说,“不过它们都在这儿了,你能过来看一下吗?” 他咯咯笑着回答:“等我先放下听筒”, 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到。他以一种颇有个人特色的完美方式走进我的房间:一点都不唐突。房门悄然打开,一个身影滑进来,同时掩上门扉:双目仿佛探照灯一般环顾四周,只在最有趣的东西上停留片刻。接着是直接的正面对视,他的目光锐利,不带私人感情,但会咧嘴露出社交时的笑容,微微有些幽默。他什么也没说。不过也没有必要,因为阿拉伯人的肖像已经铺满了墙面 。我真切地感到羞愧:它们的数量太少,也不够优秀。他开始对一些画提出有启发性的见解,对另一些画则默默交流。他没有露出一丝被触动的痕迹(画中人有不少是他的朋友)。“西科尼 ——他一点都不自私。夏克尔 ——没有人像他一样被爱戴且当之无愧。” 他冲着阿卜杜拉 的肖像咯咯直笑却一言不发。他在阿里·伊本·侯赛因 的画像前驻足最久,几乎是毕恭毕敬。这是他给我的诸多惊奇之一。它们对我来说我只是画作,在他眼里却是可以交流的鲜活的灵魂。“马赫姆斯 的意思是'咖啡勺'。可能是他的父母在生他的时候碰巧发现了一个……我很高兴你画了X。他是个杀人狂魔。他情不自禁。他杀了我最好的骆驼骑手里的三位,最后我不得不亲自上阵让他缴械。”“嗯,他差点也杀了我,”我向他讲了我的遭遇,他和善地凝视着我,但如同月亮一样遥远。随后他开始咯咯笑起来:“我很高兴他没杀了你,肯宁顿,因为……如果他那么做了……我就看不见这些画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倒退着走出房间,留下我一个人胡思乱想。

肯宁顿画的阿卜杜拉和贾法

现在,我竟然去而复返,带着二十几张他最想要的阿拉伯人的画像回到伦敦,我是怎么办到的?(我如今对它们的画质毫不谦虚了)他不能亲自为我引见和安排那些悠闲、从容的模特,但他能感知到远方发生的事情,并一定程度上指导和塑造它们,我相信他安坐在殖民地事务部的办公室里,却能有意识地影响远在阿拉伯的画家和模特,如同今天他对全世界成百上千的人来说仍是一股活着的精神影响力。

然而和T.E.打交道意味着一场接一场的震惊。他的下次拜访也不例外——依旧是猫一般的进门方式。我是否愿意以720镑的价格卖给他18幅阿拉伯人画像?他有多么羞怯才会觉得他给的价格微不足道?我想拒绝,试图像其他人一样把一切都不求回报地赠予他。但在他的意志前放弃了抵抗。

这本我未曾见过的书勾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所见过的唯一东西就是一封信和一张交给柯克布莱德的阿拉伯人的名单,我对他驾驭文字的能力一无所知。他又去了东方,我写信恳请他为我在莱斯特画廊即将举办的《阿拉伯人名录》画展写一篇前言。从亚丁发回的信函让我再度惊诧不已。人们很少能体验到这样的理解力、洞察力和记忆力,其中的慷慨大度更是令人眼昏耳聩……而他只是付之一笑……这咯咯一笑能成就多少事啊!当人们满怀敬意前来,这笑声创造出一种空洞、傻里傻气、无足轻重的表像:帮助人们克服初次见面时的尴尬;大部分时候他用这种夸张的举动消除一记猛击后产生的压力,偶尔只是淘气:比如在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假正经或弄虚作假之后,或者紧张地防止别人感谢他。这招往往能奏效,不过最美妙的咯咯笑还是T.E.真的被逗乐的时候自然发出的笑声。还有些时候,唉,这是他因为别人的失败而错失成功时的宣泄口,在一些让人痛心的罕见场合下,笑声会变得歇斯底里,主宰了他。

自他从1922年的旅行返回之后,我们就经常见面,每次我都发现他身上更丰富的特质。没人能一下就把他看清,我们需要慢慢调整自己的对焦。我们和他的步调不一,但他用言语和说不完的笑话使互相熟悉的过程变得容易,像运用我们的想法一样运用我们的幽默感。虽然他已然是这个世界的祖父,仍表现得和我们同龄 。

我至今仍能回想起他的一些短评和对话: “她更像个人了:当人干了件大事,就会变成它的大小。” “人们常常在某件事迫在眉睫的时候获得伟大的力量。” 取笑我和我迟钝的头脑——“我很乐意给肯宁顿一个主意。但他会把它像个人一样摆好姿势,并开始给它画像。” 评判我创作的三个士兵的战争纪念碑——“打前阵的是个猛男。我们营房里也有一个。在自己床边吐痰。” 他也会谴责别人——“她的错。她应该知道自己嫁了个天才。” 看着被我雕琢过的一块小石头——“平滑、打磨得发亮、文质彬彬、去夜总会的那种,真可怕——你是怎么回事,肯宁顿?” 当他严厉批判某人的时候——“他是个坏蛋。是个****。”——真是威风凛凛。

衰老对他来说很悲惨。他只为几个人破例。道蒂 、霍格斯 、萧伯纳,可能还有其他几位在此之列。“那个可怜的老家伙是谁?”我回答说是我的朋友(才60岁),身心强健,享受人生。T.E.不想活到老迈,即45岁之后。

有一、两次他突发怜悯之心。当他看见我们两岁的儿子光着脚在砾石上奔跑的时候,仿佛自己被刺痛:“他会伤到脚的。他会伤到脚的。” 几乎是同时,儿子那边传来一声哭喊。他很少允许自己无拘无束地表达真情实感。有一次他看见我为了点燃一支香烟抖出六十支小型打火枪 ,“像只母鸡”一样快活地尖叫。“不,我不抽烟。” “好吧,”我问,“我能抽一支吗?我知道你没有恶习”他咯咯笑道:“喔不,我有——(咯咯笑)——很多恶习。”

他怒火中烧的模样我只见过一回。我告诉他阿里·伊本·侯赛因已经被老侯赛因囚禁了几个月。他气得身体仿佛膨胀了一倍。“一个月里我就把他弄出来。”

我从没听到过他提高嗓门,也没见过他横冲直撞,但是他身上有速度的全部迹象,在战斗中必定快如闪电。

T.E.拍摄的阿里·伊本·侯赛因(Imperial War Museum)

他常用自己的力量和知识来帮助受苦的人,有时是肉体上的痛苦。他询问我能不能和我的妻子独处五分钟,当时她病情严重,心灰意冷。在交谈了十五分钟后,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在楼上看到一个心情舒畅的人,从那天起她就朝康复努力,再也没感到挫败。我后来对他说:如果他愿意,他能成为一个医者。他愿意吗?我没有得到答案。他能在一定程度上分享他的聪慧和敏感。与他一起欣赏美好的音乐会有焕然一新的感受。

直到那时,我都把他当作人类的快乐君王。当他选择对我流露出脆弱和痛苦的时候,失望自然接踵而至。“不,我不能和你一起去那里,肯宁顿,我会被认出来。”“那有什么要紧?”“你不会明白的。(咯咯笑)你是个健壮的人——我什么也不是。”

我询问他某位阿拉伯人是否杀了自己的四个妻子和两个客人。他似乎在思绪中游走了片刻后回答道:“他有弑妻的名声,但没有确凿证据。他的确在两位客人上马时下了毒手。在阿拉伯,杀害宾客是比弑妻更严重的罪行。” 我告诉他,有个叫鲍黑 的英国老教师,从没接触过东方,这些年几乎足不出户,却一眼就从我画的这位阿拉伯人的粉彩肖像中看出他的罪行。T.E.退回到自己的思绪中,说道:“看出倾向是有可能的,但无法从中判断实际行动。” 我默想:在活着的人里,有一位比你还厉害。一年后他问我:“你的想法比以前深刻了,肯宁顿,而且考虑得更广。是你那位老师的功劳吗?”两年后我问T.E.:“我们能不能在出租车上谈事情?”我正要去老师家赴约。他察觉到我的动机和我想把两位伟人凑到一起的企图,我顿时感到紧张不安,仿佛全身都无法动弹。我赶紧扭头面对他,他用一种心灵感应的力量进入我的头脑,控制住我。然后他刻意地咯咯笑起来:“不,肯宁顿,不必了——我不会去见你的老师。他(一连串咯咯的笑声)可能会伤我的心。”

我曾给鲍黑看过一、两章《智慧七柱》,他对我说:“读这本书让我难受,作者无疑是我知道的最伟大的人,但他错得可怕。他不是他自己。他找到了一个'我',但那不是他真正的'我',想到会发生什么我就不寒而栗。他永远无法活在自己的所作所为中。没有交换。他只是生命流淌过的管子。他似乎是一根很好的管子,但是要真正活着,人必须做得更多。他告诉你他的颜色是黑色。的确如此,因为所有的颜色会汇聚为黑色。” 我确信这位睿智的人不会说错,于是在很多年里都把这番不受欢迎的裁决逐出意识之外,但是它在我的潜意识里扎了根,并通过T.E.的死亡自证无误。鲍黑是在1926年读了该书的一章后作出的批评,或许在接触过1930-35年间的那位汽艇专家和发明家后,他会修正或改变自己的判断 。我本人的观点是: T.E.在年轻时与他的强大能力在精神层面上和平相处,在攻占亚喀巴的某个时刻,这力量促使他登上最高的山,接受第三次诱惑。无论他是彻底屈服,部分接受,或断然拒绝,他都认为自己已从崇高的标准上坠落,为了重拾或重塑灵魂,他在余生里通过利他主义的苦役、自我否定和补赎进行断断续续的抗争。胜负交替轮回,在皇家空军的谦卑服务多次带给他净化身心的时光,快乐随之而来,但却未能产生坚固的力量。他曾接受又抛弃的业已过去的君王地位依旧是个未被击败的威胁——一个始终存在的耻辱。

不过这是后话,我得回到前面的故事。他真的把书带来了。牛津版《智慧七柱》的上半部分。他把书放在桌上,脸又长又严肃,眼神更像是“劳伦斯”。我们一抢过书稿,他就溜走了。

我们乞求他写下半部分。这是必须的。时光荏苒,他又出现了,胳膊下夹着书稿。有那么几分钟,我太贪婪地盯着书以致于没有注意到他,在他开口话说时才意识到他的变化。他看上去状态很差,严峻得骇人。“这是部邪恶的作品……在接受了你的阿拉伯人画像后我无法拒绝你。它不会打扰你。明天早上你还会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但是你有个奇特的大脑。这是一本必须被保密的书。我没让罗伯特·格雷夫斯看。它永远不能被出版。一想到它被广泛传阅我就活不下去。”我开始抗议。它必须被出版。它是本极其伟大的杰作。他看上去更疲惫了。“如果它被公布于众我的日子还怎么过?在斯坦福德溪站我不知道是想跳下铁轨还是想阻止自己那么做。我想把这几卷稿子从汉默史密斯桥当中扔下去。我倾尽全力写作,已经油尽灯枯。我身上的每根骨头都好像断了一样,两肺刺痛,心脏衰弱……”我千方百计想挽救这个摇摇欲坠的计划,说他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很健康。我把它们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对艺术家的视力有种古怪的迷信,他停止了抱怨。我继续哄道,如果他正常吃饭和休息,他会比大多数人都强壮,体重也会回到真正的水平。他在18岁的时候可有11石重呢。他哀伤地叹了口气:“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我能从他现在的样子里看见这点。(鬼扯。全是他的妈妈告诉我的。)他又开始心平气和地向我证明这本书有多差劲,我预见到自己和这样的头脑较量必然失败,便说这本书必须被出版。他用更温和的语气问道:“给我一个好理由——只要一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找到了一个理由:这是本关于动机的书,我们此刻的生活中正需要这样的著作;整个世界都在欺骗中变得盲目,需要有人再次教它看清自己的动机。这听上去苍白无力,但他默默停下来想了片刻,淡淡地说:“这理由不赖”——(咯咯笑)——“很不错“——(更多笑声)——“你赢了。”他把书留在桌上,笑嘻嘻地恢复常态,后退着走出房间,离开了。

食物和长时间的睡眠帮我恢复精力,他可能两样都不足。他真的是想毁掉,而不是出版这本书吗?我不知道。他自己又清楚吗?但如果说我赢得了这场战斗,我也付出了代价。从此之后,他除了插科打诨时外,再也不向我透露他的痛苦。

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迹象。他有时会令人费解地改弦易辙,但这一次他执行出版计划的决心比我意识到的还要彻底。他打电话给我,“我喜欢这部书哪点?”于是我称赞起书里的幽默感。“老天爷,他觉得这本书好玩。”我辩称某些部分是故意被写得好笑,并写了封信证明自己的观点,还寄给他一张描绘朱海纳族人聚集在山顶的漫画。他在回电中说:“是的,这是本好笑的书,从过去到将来寄给我的信里的所有漫画都会被印进去。”后来他选了几张寄回给我,让我刻到锌板上。我寄给他我的孩子们的画像——一个胖乎乎吃花脸的宝宝(日常所需的食物的诱惑)和刚出生的婴儿(我们的全部),他把图寄回给我的时候附上了详细的点评。他请我画12张图。直到今年,也就是1936年,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在书里加上这些漫画。他于1924年10月15日写给科克雷尔 的信中这样解释:“肯宁顿竟然看我的书看得乐不可支,画了一打贝特曼水准的漫画 。它们对我来说很宝贵,像蛋糕上的李子一样新奇(我从不在蛋糕上放李子,但你可以想象那种感受),使整部书轻快起来。这堆假扮英雄的自我中心的长篇大论味同嚼蜡,却有人善意地从中找到笑点,这样很好。我的散文体真是滑稽,肯宁顿在无意识中做出评价正中脘腹("脘腹“又是什么意思呢?)。它们当然与版面或印刷样式格格不入:哎呀,要是相配就没那么好笑了。肯宁顿这是在拆穿我的西洋镜呢。嗨,嗨,嗨,你瞧,空气滋滋地逃出来,吹破肚皮的可怜青蛙一命呜呼。”

肯宁顿的T.E.漫画

除了这段插曲外,这本书原本配置的插图只有我的阿拉伯人和两、三张英国人的肖像,约翰画的费萨尔,一幅T.E.的铅笔画,可能还有些别的肖像画,但他从新计划里找到了乐趣,开始要求更多的画家和插图。我能不能找到人画一下A和B?X和Y正在绘制C和D。肯定有大量续补工作要做。罗伯特怎么样?没问题。还有谁吗?我在艺术圈的全部熟人。“好的,可怜的家伙们,让他们加入吧。”更多的人被送来让我画像,贾法 (正好把我的扶手椅坐满,站起来的时候一不留神把椅子都带走了),勇猛的博伊尔,现在想起他的战舰成了运送骆驼的摆渡船还会仰天大笑,还有威尔逊……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闪耀着T.E.的精神之火。他应该用怎么样的首字母?大大的、四四方方、全新的字体。沃兹沃思的设计让他心满意足。还缺了X和Z,我们让斯坦顿来画。阿拉伯人的名字从不用X打头:T.E.自己编了一个。

他令我东奔西走——今天是奇斯威克; 昨天是诺丁山(派克的店铺);明天则在佩卡姆(惠廷厄姆和格里格斯)。在一张校对版上修改十二次大概都不够。惠廷厄姆和格里格斯哀求T.E.别再让我挑刺。T.E.会笑嘻嘻地找出更多错误,他即使手边没有原画也知道哪里印得不对,我则要在并列比对下才能看得出。他,远在印度,六个月没看过原画,却能纠正色调和用色上的差池。他比我更了解印刷过程和机器的性能,也比惠廷厄姆和格里格斯知道得多。我说不出他教给派克多少 。我专心于复制插图、使凸版字保持清晰、以及地图和装订工作上。

他数次向我提起他想加入皇家空军,坦诚地解释了他的原因,这些理由现在已经众人皆知;可能是因为他知道我曾经当过普通士兵,所以不会对他的愿望提出赞成或反对,也不会可怜他。我说:“你可以在年龄上撒谎,但老实说,它会是你的绊脚石。”他的确成功篡改了年龄:登记入伍时为30岁以下,而不是实际的34岁。我问他,和20岁的同伴们相处是否会觉得垂垂老矣。他回答:“我的年纪比皇家空军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呢。”不过这招的确有效。他的神经渐渐恢复平稳,举手投足也慢慢自若起来。我饶富兴趣地目睹他的双手从白皙变为红褐,足有原来两倍大。当我告诉他这点的时候,他不无绝望地叹气道:“是的,我现在靠双手吃饭。”

但他看起来多么干净、健康和整洁呀。从帽子的位置到绑腿的间隙,每根线条都完美无瑕,没有一颗黯淡的扣子,靴子上纤尘不染,裁剪得体的制服多么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强壮的脖颈和有力的下颌。他的每次工作拜访都让我们心旷神怡,他作为新兵在服役期间的逸事也是精心挑选后才告诉我们,全都令人捧腹,没有一丝痛苦的迹象。加尼特知道他的痛苦 ,当我返还他的那本《铸造》的时候,他的话令我震惊;我们完全无法达成一致。我一直都没法可怜T.E.。当巴克斯顿 关切地询问:“你有没有让他吃点东西?”我暗想“但他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可不能吃东西。每分钟都得干活。”

他请我安排他和克拉顿-布罗克在我家会面。他选择让克拉顿-布罗克来批评,或纠正他的形而上学。并没有什么纠正。他们就其他问题聊了一个半小时,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瞠目结舌,事后问他:“什么是加大拉派诗人 ?你当时说的是什么意思……?”“喔,只是脑力杂耍而已。任何一个大学老师都会玩。那是我们的打硬币游戏或多米诺骨牌。但是(咯咯笑)我们不会画画。”

对创造性活动的崇敬使他独具慧眼。他解读作品(绘画、油画、诗歌、雕塑)和它们的创作者。他对每一张插图都尽心尽力,从不因画家们的抱怨失去耐心,处理他们对每一张粗稿样和最后印刷的意见:艺术家们会对复印的质量非常坚持己见。他们还常常手头拮据,他对工资以外的经济诉求也很慷慨。

《智慧七柱》插图(www.christies.com)

我太熟悉艺术活动了,无法理解他的崇敬,便问他是否曾用双手创造过什么东西,以及他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创造力。他说:“我曾在叙利亚用小刀、叉子和小斧头在软石上刻过八尊真人大小的雕像。我的仆人是我的模特。它们一无是处。不……它们已经不在原地了,我们夺回那块地方的时候没有发现它们的下落,一块碎片都没有找到。它们或许被藏在某个德国博物馆的地下室里,标着‘珍稀品,可能来自前苏美尔时期’。”

他称米开朗基罗为“最后的巨子”。他反复声称厌恶孩子,但是对成年人的孩童特质则给予高度评价。确实,有时他似乎很享受他的成年朋友身上停止成长的那部分。

我第一次拜访云山 是为了把T.E.介绍给他未来的印刷师派克。房门打开后,我和派克面前是一群年轻人。T.E.永远像个离群索居之人,从不谈及其他社交圈,所以我很吃惊。所有人都穿着坦克营的制服 ,有的看书,有的交谈,有的写作,都很泰然自若。让我更惊诧的是T.E.的状态。他犹如魔鬼附身,明显消瘦、苍白、胆怯和凶狠。他似乎不想看我,终于直面我时,目光很不友善,但他立刻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这幅景象也从我的头脑中消失了很多年。他让我画一个坦克兵,自己则去处理派克的无数个问题。我一边画,一边注意到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知道他已经化难为易,化疑为简。派克的脸上散发出热情和活力,以及深信不疑。我一心画画,没有注意到T.E.悄悄地走到我身后,从我的肩膀上探头张望。“奇怪……太诡异了……你画了个女人,肯宁顿。”我表示抗议,但他坚持说:“不,这是一张女人的面孔。”模特一脸茫然。

有一件事我很确定,T.E.当时的病态——如同光天化日下的噩梦——对我昭然若揭,小伙子们却没有一个看得到。

云山© Karyn Cuglietta。大门上的石匾用希腊语刻着"οὐ φροντὶς"(不在乎),出自希罗多德记述雅典贵族希波克列德对自己酒后失态满不在乎的故事

尽管他让我阅读他的书,却一直向我隐藏反复折磨他的虚无主义。或许他不让我看见是因为他知道那会毁掉一位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又或许他知道我的嘲笑会使他疲惫不堪。我相信前一个宽宏大量的理由。

他会拿在坦克营的麻烦开玩笑,所以我没猜到他在那里遭受的其实是漫长的折磨,不过在那段服役期间,有一次造访最为古怪。他和以往一样不宣而至,摩托车后座里还带了一名士兵。那次——也是第一次——他扔掉了所有防御。在他和我们之间有一堵痛苦之墙。双方都感到无能为力,因为他把失望全归咎于我们。他几乎是要刻意挑衅。在两、三个小时里T.E.仿佛在扮演另一个人。他攻击所有东西:生命本身、婚姻、父母身份、工作、道德,尤其是希望。我们束手无策地苦熬,能做的只有四处躲避,或者徒劳地当他在说笑。那位坦克兵是最主动的。他一拳砸在茶几上,威胁道:“现在,什么都别说了。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看着我的脸……” 一个驯兽员。T.E.这头野兽部分顺从了。我把我们的一些合作作品拿给他看,他像往常一样工作。年轻人则在一边向我的妻子吐露悲伤,他为T.E.的苦难感到难过。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非常勇敢,也非常爱T.E.。T.E.是怎么从这些危机中振作起来的?我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他,但他似乎是痊愈了。

悉尼·史密斯家的金毛巡回犬Banner和Leo很爱这位常常给它们带糖和饼干的空军士兵肖

所有的部分完成后,T.E.把书交给装订师傅,不久就夹着第一本成品归来。他似乎已经彩排过自己的表演,显得很模棱两可、神神秘秘、亦庄亦谐。他似乎是说了一句:“一个健康的孩子……或许有点超重。”另外三本也很快送达,这全部四册是我作为美编获得的意想不到的回报。他自己选择清贫,却希望我们都很富有,于是向我强调了书的经济价值,还预测了涨价和跌价的日期。他对日期的把握很准,但低估了书价。我并没有公开宣布过自己拥有四本,也不打算出售,却在某天接到两次电报,有人愿意以550英镑和600英镑的价格购买其中两册。

他现在已经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准备乘船前往印度 ,我怕他没有时间如约坐下来帮我完成他的青铜头像。但他还是抽出了时间,临时通知我他大约能来五次,每次半小时。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神情冷淡,也不咯咯笑了,仿佛已经消除了所有障碍,赤裸裸地坐着,纹丝不动。我长久以来都渴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份说明,帮助我领悟我们之间的精神差异究竟在哪里。什么才是他的上帝?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我再一次迷失在他的言语中,他的脸庞如此美丽。他获得了荣耀,眼睛中闪烁着光芒,但更像是落日余晖,而不是旭日或正午的骄阳。我想我在那滔滔不绝的雄辩中听到的其实是一连串没有目标和终点的记录,创造之后是消亡,重生,然后腐朽,让人惊叹和爱慕。然而其中没有神灵存在的一丝痕迹,肯定不属于基督教的上帝。

有一位访客是内欧米·密歇森(并不意外),他对她的历史小说推崇备至。在不打扰雕刻家的情况下,他为我们描述希腊神殿是如何建造的,从尚未开采的石块一直讲到屋顶的摆放。通常他只让我参考他的躯壳,昂着头,一言不发,以便我能利用每一分钟。

肯宁顿制作的T.E.胸像

他最后一次为我当模特也是他在英国的最后一天假日,从晚上起他就要被“关禁闭”,大概明天就要起航。他的眼里开始浮现不安,它们原本喜欢往上看,现在总是猛然停止转动,然后突然看向侧面。我注意到他的头微微发颤。他是不是觉得冷?我问他,感到他打了个哆嗦。“不,不是冷。”他又哆嗦了一下,这回更糟糕,脑袋、双手和双膝都瑟瑟发抖,很快就全身颤抖。“不,我不冷。每到紧要关头我都会这样。”我继续专心工作,同时留意时间。随后,我以法律允许的最大速度开车把他从工作室直接送回欧克斯桥 。他一路上都断断续续地打颤。我逗他,问他是不是不敢坐我的车?我在六年驾驶生涯中一次轻微碰撞都没有呢。他咯咯地笑起来(感谢上帝):“我倒希望你昨天撞一次。”

在兵营,我被允许开车入内。T.E.L.在和我道别前就下了车。我把车停在正对两列稍息站着的士兵的地方。他加入后排,几乎是站在队尾;没有“再见”;他看不见我和轿车。在几分钟里,我看着他变换姿势,扬起下巴,不假思索地朝左转和朝右转。 他回国时,我们的乡间小屋是他躲避媒体的避难所 。在我看来,他的相貌和举止都没有改变。他给我讲了很多笑话和亲身经历,还详述他在议会下院里怎么惹恼社会党人。这件事很出名,但我从他口中得知了最后一幕。“好了,晚安,先生们。我祝你们在下次选举里输掉所有席位。”“那我们怎么办?”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问道。“加入皇家空军——不。他们不会要你们。这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合格。”(咯咯、咯咯、咯咯)他讲这个故事逗我开心,我也真的笑乐了,但他觉得非常无聊。 我们不再共事,渐行渐远。我见到他的次数减少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相比其他人,他总是在那里。一周不见,或者六个月不见都一样。我们的联系现在围绕着他对我的工作的兴趣和帮助。他不想透露他在做什么,我对他的无数爱好也知之甚少。当我追问道:“他在印度干什么呢?”他回答:“我翻译了《奥德赛》。”在创造了《智慧七柱》和《铸造》之后,这项工作让我震惊。他怎么会对《奥德赛》感兴趣?我发问道:“里面所有的角色不都是该死的傻子么?”他视我如透明一般不加理会,叹着气说:“是的,他们都是该死的傻子。”

在1928∼32年间,T.E.利用在皇家空军服役的空闲时间翻译了《奥德赛》,他曾希望匿名出版此书。据说金色的香墨水至今仍在某些书卷上散发芬芳(www.christies.com)

他的造访仍和以前一样愉快,但不那么频繁,我对1929年前后能想起的全部内容就只有一幅关于他的大致景象,因为每一次他离开的方式都相同。我记得他的从容自信和他跨坐在令人生畏的摩托车上的样子。他往踏板上猛踩几下,镜头仿佛变慢了:一声低笑,向下的一瞥,欢愉地握住橡胶手柄——宛如一只猫咪在舒展爪子时的喜悦:一种有意识的对力量的召唤,这力量还沉睡在横陈的机器中,但已然在这副脖颈和下颌已经起皱的挺直的躯体中活跃:令人想起陆龟蹒跚时候的体态,脑袋高高昂起,眼睛凝视着仿佛属于自己的地平线;像蛇出击时一样猛冲向前,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他很快乐。他从不回头看。摩托的速度有他的快艇两倍之多——几乎赶得上他的大脑。 他也常会更低调地过来。保姆冲出去想把这个正在逗弄宝宝的小兵赶跑(宝宝非常喜欢这位不速之客)。

T.E.和摩托制造商乔治·布拉夫。摩托给了他很大的机动性,速度让他忘记痛苦。

他的快乐并不稳定。他再度造访的时候眼里满是恐惧,对我极尽冒犯之能事。我太累了,不想过问也不想顾虑他的苦恼和原因,于是本能地捡起一件非常致命的武器进行反击和防卫:当时我记下了他的新地址。“某天晚上,劳伦斯,我给几百个人做雕刻讲座。”他停下来,听我说话。“Cattewater怎么拼写?——谢谢——有两个坐在前排的姑娘迷上了我。”他板起脸来。“Mount Batten是两个词还是连写?——谢谢——讲座结束后她们跑过来,仰慕地瞪着我。”(他现在气得跳起来了。)“‘喔,肯宁顿先生,’她们问,‘请原谅我们,告诉我们,您真的认识那位劳伦斯上校吗?’”他又像母鸡般尖叫道:“所以这事还没完“,然后跑了。 他从不记恨自己被残酷和恶意地对待,接下去的几次拜访如此宁静,使人们不得不忘记痛苦。在最后的一、两年里,我们很少见面,他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存在,给予帮助、理解、喜悦和玩笑。尽管他的物理存在如他的信笺一样令人愉快,却不是必须的。自从五月的那个早上起,我们中的一些人肯定一度陷入错愕和震荡中,但那并不要紧。他的伟大事业仍在,转化成为精神。他奇迹般地继续活着。先知们常常降生到这个世界,以肉身活在我们中间,犹如我们中的一员,然后死去,留下我们被他的精神启示鞭策前行。T.E.L.留下的启示有多伟大、多睿智,各人自有决断。不过现在,一位先知留下了一份记录,涵盖了他从青春之初直到死亡的几乎一切思考、感受、言语和行动,如此明确,不容篡改。这无疑闻所未闻,前无古人。

霍华德·科斯特拍摄的T.E.L.(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肯宁顿的妻子瑟伦蒂娜·肯宁顿 在同一本书里也有篇回忆文,提到了T.E.是如何挽救了她: 此后不久我就经历了一场令人万念俱灰的流产,好几天都大病不起,失去了活下去的愿望。这时T.E.来看望我,他坐在一张坚硬的凳子上,双手抓着凳子探过身,凝视着我说道:“你肯定觉得很悲惨,你感到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而且这可能是你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你必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生无可恋……” 接着,他向我描绘我自己,通过将所有噩梦般的恐惧一一界定的方式向我阐明它们,而且完全是从女性,而不是男性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他似乎知道关于流产的一切,甚至知道它会成为笑柄,他说话时,温暖并没有如潮涌来,而是慢慢地渗入我的心中,他除了能看清一切之外,还带来令它们焕然一新的力量。我那讨厌的护士说:“我不允许这里有访客。她太虚弱了,没法说话……瞧瞧这人都坐了多久。”然后又看着我,不情愿地说,“我得承认你看起来不太累……似乎好点了。” 身体康复颇耗时日,但是自那刻起我的心情就好转了。从此以后我当然热爱T.E.。 她还提到了T.E.第一次拜访肯宁顿家的有趣情形: 我第一次见到T.E.时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他作为埃里克的朋友来做客,我记得他坐在一张远离众人的硬沙发椅上。他坐在那里的样子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非常美丽,非常安静,犹如一只被违心带来的可爱的异国小鸟或动物——虽然完全受控,却渴望离开。当我们出去时,他兴致勃勃地参与搞恶作剧,用外套和帽子把靠枕们打扮成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可怕的假人,让随后进来的人大惑不解。 ↑已经见怪不怪的亲友圈: 哥哥鲍勃:撸猫高手。 空军上级史密斯:狗狗之友。 牛津挚友理查兹:我对他一见钟情。 建筑师贝克爵士:我对他一见钟情。+1 人生导师霍格斯:把我在卡尔凯美什的房间布置成粉红色,放了一个插满发夹的软垫,还说“宾至如归”???! 考古队上司伍莱:把他雕的裸像堂而皇之竖在房顶上,完全不顾流言蜚语......寒冬腊月怂恿我去屋外唱圣诞歌,其实是嫌弃我唱得太难听......哼,我一定要说说他向一群叙利亚妹子讨水喝,差点被扒光的故事! 阿勒颇英国领事夫人威妮弗雷德:一个力量非凡、玉树临风的年轻人。穿着短裤和无扣衬衫,左臀上斜系着浮夸的库尔德腰带招摇过市,腰带上还挂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巨大流苏,等于是在向所有阿拉伯人宣布:我要娶老婆。 坑爹巨巨萧伯纳:就算他的脑子再强再有能力,我肯定它从来没发育成熟过。 费萨尔:......书里夸我帅比狮心王,私信说我是他的“小鸭鸭”【。 ╮( ̄▽ ̄)╭ 完 ╮( ̄▽ ̄)╭

阿拉伯的劳伦斯 T.E.Lawrence 必须爬出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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