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献珠:江家的十三郎 　　　　 　　　　                              ——《兰斋旧事》与话剧《南海十三郎》 　　 　　一九九八年一月，外子应香港中文大学之邀，从美国回校讲学一学期。甫港即有亲朋戚友和学生向我们争相询问，话剧和电影《南海十三郎》的剧情是否真实，与其人其事相距有多远。我颇觉意外。后来看电视台播映「十大广告颁奖典礼」，见饰演南海十三郎的谢君豪上台颁发奖项，司仪称他为「金马影帝南海十三郎谢君豪」时，我纔恍然大悟为甚么大家对我十三叔这样有兴趣。 　　　　 　　我在九三年回港参加《南海十三郎》话剧首演后，一直没有留意该剧的发展，只知在九四年曾重演，九五年拍成电影。九六年底我又随外子回联合书院服务，编剧杜国威还答应送我一份可以在美国放映的录像带。当时我们行色匆匆，杜国威事忙，这事就此搁下。闻说九七年第三度公演，同时发行电视版。这次回来，得悉电影《南海十三郎》主角谢君豪荣获九七年第卅四届台湾电影金马最佳男主角奖，杜国威亦因此片获最佳编剧奖。他的舞台剧本畅销一时。不少朋友，看过舞台剧，又看电影两三次。 　　　　　 　　《兰斋旧事》怎么会跟话剧《南海十三郎》扯上关系？很多人都想知道。与其让他人在报章上发表不尽不实的「独家消息」，倒不如让我来澄清。解铃还须系铃人，《南海十三郎》一剧的资料既然由我及两位兄弟三方面分别提供，剧本内有那些地方是编剧者的综合、想象和创意，读了《兰斋旧事》，便可以找到端倪，或者因而更能欣赏杜国威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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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是九三年农历元旦后，中文大学邵逸夫堂的经理蔡锡昌先生来电话说，编剧家杜国威想写一出有关我叔叔南海十三郎的话剧，惜手头没有一手资料，希望我能予以协助。当时我毫不考虑，立刻答允，约定翌日在我们宿舍会面。第二天，杜国威和古天农同来。我们从早上谈到中午，中饭后又谈了几个钟头。我把从小知道的十三叔，绝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连十三叔时常讲给我们小孩子听的笑话也说出来。他们一人问，一人在小本子内记些简单的笔记。我又把曾在香港《饮食天地》杂志连载一辑专写江家食事的文章｜｜「兰斋旧事」的复印本送给他们参考。这些资料加上我口述的事实，后来便构成了《南海十三郎》剧中，从第一幕失鞋报警起至抗战止这一段。 　　　　 　　我又介绍他们认识堂兄江绳万和堂弟江绳宙，他们也分别约见万哥和宙弟。万哥一向从事粤语制片，艺名江曼，曾追随十三叔有年。十三叔在粤剧及电影编剧之遭遇，知之至详。万哥亦和我一样，十分乐意帮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他珍藏十三叔的剪报和照片，也全无条件借出。万哥供给的资料，是十三叔曲江组织救亡粤剧团一段。剧中所穿插的艳舞一场，其中人物，呼之欲出。虽然夸张了些，却非凭空捏造。唐涤生拜师一场，是全剧的高峰，杜国威写得好，谢君豪也演得妙。至于唐涤生有没有向十三叔拜师，何时或何地拜师，我们不太清楚。 　　　　 　　抗战后十三叔潦倒香江，石滩桥跳火车，是自杀还是意外，除了十三叔自已，连江家人也不能肯定。他在医院留医多时后回家。这时他神经已不大正常。及广州易手后，十三叔来港，踯躅街头，衣食无，栖身无所，终日喃喃自语，有如疯汉。流浪了十多年，进出西营盘精神病医院多次，结果被送入青山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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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青山这一段时期，绳宙弟经常探访十三叔，他是江家人和十三叔之间的桥梁，我们赖他传递消息。我在六三年赴美深造，一位朋友曾寄我一小段十三叔在他的专栏内所写送我出国的七绝诗，祝我早日学成返港。文内其它部分，文笔虽然流畅，但读来觉得拉杂无章，没有多大条理，除了提及我父母，且涉及抗战。我猜想他这时已离开青山。 　　 　　后来他在宝莲寺当知客，专事招待外宾。这是十三叔在广州易手后，生活得最正常的日子。后来可能精神状况有变，他又再回到青山。七九年外子到中文大学执教，我们从美回港定居。记得那年，一位成报的记者想去青山访问十三叔，他拒不接见，还不时打电话来向我埋怨，说记者扰他清净。通过宙弟，我们经常都有十三叔的消息。《南》剧中青山和宝莲寺这一段的资料，是由宙弟供给。宙弟很会说故事，由他道来更见娓娓动人。　 　　　　 　　话剧《南海十三郎》首演那晚，杜国威邀请了在港的江家人，并现场向我们一家致谢。是剧长达三小时，毫无冷场，幕幕扣人心弦，观众反应热烈。直至最后一幕，南海十三郎横死街头的光景，似一把利刃直剌我们的心。十三叔一生已够坎坷的了，奈何还要他不得善终！观众尚且唏嘘叹息，何况他的亲人！我们事前毫无心理准备，一下子简直没法接纳。 　　　　 　　散场后杜国威请我们进后台与主角谢君豪见面。当晚影艺界不少红人来捧场，星光。堂妹骊珠是我们同辈最年轻的一个，情绪十分激动，实时提出抗议。她对杜国威说，以戏剧而论，这是一部很好的话剧，既然以南海十三郎一生为题材，应该忠于事实，希望他能更改结局。宙弟简直伤心欲绝，不能成声。十七姑姐亦向杜国威作同样要求，并请求将十三叔称父亲为「老豆」的对白，改称「爸爸」。理由是：在江家，父亲有至高无上的尊严，就算十三郎如何顽皮，岂敢斗胆罔称父亲为「老豆」。是晚江家子弟，各怀心事。我自知事由我起，实难向江家人交代，真悔不该有此一！我相信宙弟和万哥，亦有同感。　　　 　　　　 　　宙弟对十三叔，爱敬有加。为口奔驰之余，仍不嫌跋涉，常到大屿山和青山探问。八四年外子休假到德国海德堡作研究，我在德接家书知十三叔在青山精神病院病逝，后事由十七姑姐和四位在港侄儿料理，依十三叔生前意愿，成殓后火化，骨灰散入大海，绝非如《南海十三郎》一剧之倒毙街头也。宙弟抑郁多时，杜国威虽然一再向他解释如此处理，完全是为了要搏取观众的同情，使南海十三郎的一生更感人，更戏剧化。但宙弟显然不能释怀。 场刊内杜国威提到《南海十三郎》剧中有一部分资料采自我的著作《兰斋旧事》，很多人都向我查问，甚至有人愿意为我把零散的文章结集出版。但家人都认为往者已矣，何必再自挖疮疤？这么多年，《南海十三郎》一剧，一演再演，南海十三郎成了香港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每次上演，自然有人在报上旧事重提，其中一些报道，与事实颇有出入。我虽仍抱憾在心，也觉得非挺身出来说几句话不可，家人不谅，亦在所不计了。 　　　　 　　从杜国威的舞台剧本全集《南海十三郎》内所登之剧评，与及在报上的文章或电台的广播中，我发现了一些与事实不符之处。谨在此更正和回答关注我们一家的人的问题。 　　 　　饰演江太史一角的丁家湘，在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九日登于《经济日报》，「南海十三郎」｜｜一个编剧写另一个编剧的故事一文说到，把南海十三郎本来死于精神病院这事实改为潦倒死于街头这个戏剧性的改动，就一定要得到南海十三郎的亲人的接受和体谅。这一点，我可以代表所有的江家人说：「我们仍然不能接受。」至于体谅，我们这一代，饱历沧桑，在薄情的人海中载浮载沉，奋力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先祖父尚能洞透如水淡的世情，我们又何须执，让往事捆缚一生！这几年来，十一祖母，畹贻姑姐，绳万堂兄，守平堂姊，无恙堂兄（艺名江扬，制片人），绳福堂弟相继去世，幸存的也一把年纪，压在我们肩上这副「江太史第」的封建重担，也该放下了。看到我们下一代，人人学有所专，在不同的领域内各展所长，足堪告慰先人。更有人说我们大可诉之于法，那就非我江家子弟的兴趣了。 　　　　 　　身出书香世家，我们深明大体。从心底说句真话，我们十分感谢杜国威。我们三人，与杜国威不过一面之交，竟然肯自动供给资料，除了一个缘字，实在无以解释。难得的是，杜国威一头钻进了十三叔的内心世界，把搜集得来的零碎资料，编出一出如此感人的戏剧，把一个似疯非疯、语无伦次的街头浪汉，升华成一恃才傲物，荒诞任性，善恶分明，择善固执，忠贞不二，不屈不挠而郁郁终生的人物。杜国威把早已为人淡忘的十三郎，活生生的带进香港人的心中，唤起了共鸣。他刻划出这个既可怜又可爱的才子，使人在这个以灵活善变见称的香港，在「执生」哲学之外，看到一丝「执」的曙光。在哭笑交织之下，我们江家人怎能不把成见放下！杜国威的成功又岂徒然哉！　　 　　　　 　　登载于一九九三年，五月三、四两日的《经济日报》上，作者劲叶的文章「南海十三郎其人其事」，说「十三郎十七岁考进中山大学法律系攻读，每试必冠其曹。但他毕业后，郄未曾在法律界服务过。」此一说不确。十三郎从未读过中山大学，只考入香港大学习医。后因追求一位名叫亚莉的女子，放弃学业，跟踪到上海。剧中Lily一角，纯属虚构。忠仆福来，亦无其人。 　　　　　　 　　又有一说谓十三郎不是甚么天才，所编曲本，全由他的十一姊畹征捉刀。此说殊为无稽。我父亲排行第九，是我畹征姑姐同母兄长。她不错诗词翰墨俱佳，且醉心粤剧，是名伶薛觉先的戏迷。每有新戏上演，必偕同十二姑姐畹贻前往海珠戏院捧场，包下对号位第四行中央四个位子，例不缺席，直至收锣为止，十三叔亦时有参加。我小时跟姑姐们看了不少大戏，只贪间场时有可口的零食。记得十一姑姐的房间置有留声机，十三叔终日躲在那里听戏，耳濡目染，想兴趣由是培养。姊弟二人互相研究戏曲则有之，若说捉刀。根本谈不上了。十一姑姐在二十九岁时方嫁汪精卫之侄汪希文，一年余后患淋巴癌，不治逝世。当时十三叔声名日盛，我姑姐一死，岂非捉刀无人？可见传言不足置信。汪希文战时避难香港，曾代汪精卫游说先祖父回穗参加伪组织而遭严拒。先祖当时怒极，立即登报与其脱离翁婿关系。汪希文后来生活维艰，藉批命及卖文餬口，曾在《春秋》杂志及其它杂志发表很多文章，以他自已与江太史父女为题材，畹征姑姐替十三郎捉刀一事，想系他的虚构。他还捏造不少事实，不外为自己脸上贴金而已。他晚年在沙田万佛寺自尽身亡。 　　　　 　　看戏的人疑问多多，电影《南海十三郎》在中文大学邵逸夫堂放映那晚，完场后有答问的时间。竟有学生问杜国威南海十三郎有否同性恋倾向。我敢代答，十三叔绝非同性恋者。他深爱亚莉，不惜为她牺牲学业。从事编剧后他曾与一女子同居多年，至香港沦陷后方分开，原因不明。 　　　 　　观众应以戏为戏，不必追究南海十三郎其人其事是真是假。虽然他是我叔叔，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汉子，他的一生固然错综复杂，但他是否一如剧中的恶作反叛，先祖父江太史又是否如此卡通搞笑，祖母们是否这么胡闹滑稽，都与事实无关，观众看到的只是编剧写的戏。但江家子弟在戏中看到自己，不能抽离，难免触景情生，百感交集！ 　　 　　我从事饮食写作有年。《兰斋旧事》以写江家的食事为出发点，只因食事不能离家事而独立，便牵涉到很多不应记取的兴替往事。想不到这些饮食片段，竟成为一部戏剧的部分题材，复活了我十三叔江誉镠的一生。出版这本小册子，情非得已，还望家人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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