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止式指的是音乐中具有结束感的旋律或和声进行，是用来明示调性的一个主要手段。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尝试探索最具有自然小调特色的和声终止式。

在这之前，我想先引入一个文字游戏。它是由认知科学家侯世达（《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的作者）最早给出的，在他和他的学生的著作中出现过很多次，是一个能够揭示人类如何认知事物的小巧的模型，叫做字符串 copycat（有样学样）。

假设有一个字符串 abc，通过某种方式变成了 abd。那么 xyz 应当相应地变为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见解。这些见解体现了人如何认知 abc -> abd 这一变化。下面是一些可能的答案，并在后面附上背后的思维活动：

abd，完全有样学样，照搬照抄；

xyd，注意到三个字母中的最后一个字母变化为 d，因此 xyz 的最后一个也变为 d；

xya，对字母表有概念，意识到了 d 是 c 的后继。在 2 的基础上，把 xyz 最后一个字母替换为其后继。由于 z 不存在后继，因此又假定了字母表是首尾循环的；

wyz，在 3 的基础上，意识到“后继”和“前一个”是一对对应的概念，因此“abc 最后一个字母变为其后继”在 xyz 上的对应概念则是“xyz 的头一个字母变为其前一个字母”；

dyz，在 4 的基础上，类比到了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有一种苏联笑话的感觉：“聪明和愚蠢、卓越和平庸、洞见和短视通通搅成一团”。

更多类似的问题可以在《表象与本质》这本书上找到。

我之所以在这里举这个文字游戏作为例子，是因为小调存在几种可能的终止式。大调终止式之于小调终止式，恰如 abc -> abd 之于 xyz -> ???，它们之间有着一重朦朦胧胧的平行关系。

自然大调的稳定音级是 I  III  V，不稳定音级是 II  IV  VI  VII，当不稳定音级半音进行到稳定音级时，通常会给人一种终止感、解决感。在自然大调里，最具有终止感的和声进行当然是正格终止，也就是 V - I 进行或 V7 - I 进行。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认同这一观点。

以 V7 - I 为例来说：V7 的组成音是 V  VII  II  IV，其中 VII  II  IV 均为不稳定音级且 VII 和 IV 构成了紧张的三全音，因此 VII 倾向于从下方半音上行回到 I，IV 倾向于从上方半音下行回到 III，II 则去 I 或 III 皆可。不稳定音级回到稳定音级，三全音也顺带被解决。

当我们准备研究自然小调时，不禁会想：在自然小调中，存不存在一个类似于自然大调中的 V7 - I 进行？这个问题可以被称为“终止式 copycat”（我自己发明的词，仅图一乐）。从 I 开始的自然小调组成音是 I  II  bIII  IV  V  bVI  bVII，如果按照大调那样从 5 级三和弦或七和弦回到 1 级三和弦，对应的和声进行就是 Vm - Im 或 Vm7 - Im。但是这个答案真的令人满意吗？

以 Vm7 - Im 为例来说：Vm7 的组成音是 V  bVII  II  IV。这个小七和弦音程构成较为谐和，音响效果柔和，没有 V7 那么剧烈，虽然说 bVII  II  IV 都是不稳定音级，但似乎缺少回到更稳定的主和弦 Im 的动力。因此 Vm7 - Im 是一个类似于 abd 的答案，仅仅是照搬照抄，并没有看到其他层面上的结构。

一个对 Vm7 - Im 可能的改进是，仿照大调那样对 Vm7 临时修改一个音使之变成 V7，这就引出了和声小调。Vm7 中的 bVII 被还原为 VII，一方面制造了 VII 和 IV 这一对三全音紧张的音响效果，另一方面使得倾向性较弱的大二度上行 bVII - I 变成了倾向性更强的 VII - I 小二度上行。这看上去似乎是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但这已经不是自然小调而是和声小调了。在 A 自然小调中，仅用钢琴白键是无法再现这一终止式的。因此这是一个类似于 xyd 的答案——看到了大调终止式中导音的作用，但仅仅是原封不动地把它搬到了小调里。

我们自然会想，在自然小调里，存不存在类似于 xya 或 wyz 这样的答案？要搞明白这一点，我们需要回归倾向性这个概念本身。

为了让大家对不稳定音级到稳定音级的倾向性有一个更直观的认知，我将会列出一些图表，在稳定音级上标数字 0 而在不稳定音级上标数字 ±k，其中 +k 表示该音需要上行 k 个半音回到稳定音级，-k 表示该音需要下行 k 个半音回到稳定音级。调式主音用 蓝色 标出，其他稳定音级用 品红 标出，临时变音用 红色 标出。

首先是 C 自然大调与其关系小调倾向性的比较。我们让三个稳定音级相互对应，看看其余不稳定音级有什么异同，有什么规律。呃……有一点点共同之处，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律？

然后这里插入一张 C 自然大调与其关系和声小调的倾向性比较。同样让三个稳定音级相互对应。这时相同点似乎多了一处，这正是自然小调 bVII 级临时还原为 VII，从而得到了和自然大调 VII 一样的 +1 上行动力。

如果让 C 自然大调和其关系小调相同的音相对齐，又会有什么发现？这时虽然只有两对稳定音级相对应，但可以看出不稳定音级的倾向性有了更多的共同之处！例如 D 的 +2/-2 完全一致，而 F 共享 -1，也就是半音下行回到 E；B 共享 +1，也就是半音上行回到 C。这并没有为自然小调终止式提供更多的洞见，但却让我们发现自然大调和小调容易进行互换、融合的一个原因。

此外说一句：如果把 F 换为 F#，我们得到了 C Lydian 与 A Dorian 这一对关系大小调。如果把 B 换为 Bb，我们得到了 C Mixolydian 与 A Phrygian 这一对关系大小调。

在 C Lydian 中，F# 的倾向性变为 +1/-2，而 A Dorian 中 F# 的倾向性变为 -2，它们共享 -2。由于 F# 到 G 的进行过多会造成 G 大调的感觉，因此实际 Lydian 旋律法中 F# 到 G 的进行很少出现。由于共享 -2，所以平行 Lydian/Dorian 也较为容易互换、融合。

在 C Mixolydian 中，Bb 的倾向性变为 +2，而 A Phrygian 中 Bb 的倾向性变为 -1/+2。由于 A Phrygian 的特色进行是 Bb 到 A，Bb 到 C 使用过多会给人一种 C Mixolydian 的感觉，因此 Bb 并不共享倾向性，这可以作为平行 Mixolydian/Phrygian 难以互换、融合的一个解释。

总的来说，平行关系的三组大小调，互换、融合的容易程度应当是 大调/小调 > Lydian/Dorian > Mixolydian/Phrygian。这些问题 soundquest 博主曾经发推特和其他人讨论过。

最后回归正题。如何让大调和小调的稳定音级与不稳定音级呈现出更多的共同点，以至于能够让我们在一个足够高的层次上发现类似于 xya 或 wyz 的终止式？答案揭晓如下：我们需要一个镜像对应关系！在这个镜像对应关系下，自然大调和自然小调呈现出了更多的倾向性上的共同点，不稳定音级的倾向数全为相反数。在 C 大调中，B 半音上行回到 C 正像在 A 小调中，F 半音下行回到 E！在这个层次上，大调和小调形成了一组绝妙的对偶关系，C 自然大调的 G7 和弦，在 A 自然小调中的等价物是 A  F  D  B 这个反向三度叠置和弦。按照正向的顺序来理解，就是 Bm7-5。读者可以弹奏一下 B  A  D  F 到 A  A  C  E 这个进行，感受一下自然小调的终止式。如果说自然大调的 V7 - I 终止给人一种从下面稳稳托举起来的感觉，那么自然小调的 IIm7-5 - Im 终止则是一种从上面缓缓落下的感觉。

最后要说的是，这种对应关系并非我的原创。事实上，理论家早就意识到了这个现象，并发展出一套名为负和声（negative harmony）的理论。负和声强调的不是关系大小调的镜像对应而是同主音大小调的镜像对应与互换。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索相关参考文献。负和声这个概念之前被传奇音乐家 Jacob Collier 带火过一阵子，YouTube 也有很多讲座可以观看，在这里便不再进行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