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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并文 | 丁海笑

编辑 | 林子尧

编者按：

云南瑞丽，是一座拥有绵延近170公里边境线的边陲小城，位于云南省西南部，三面与缅甸接壤，既是中国对缅最大的内陆通商口岸，也是入境客运量最多的口岸。

据报道，自去年9月以来，这里接连爆发五次疫情，至今已四度封城。核酸检测已经成为这里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10月29日，瑞丽举行新闻发布会介绍，为确保瑞丽边民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瑞丽市在距边境线50米~200米的范围划定了疫情防控缓冲区，将缓冲区内的居民临时转移安置。

以下为瑞丽市民段凯的口述：

一寨两国政治地理奇观

口述人：段凯，翡翠商人之子，腾冲人，现定居于瑞丽。“价远出真玉上”的翡翠，历经百年风雨跌宕，因政权更迭、边贸关系、交通、地震、疫情等变动因素，段家也在腾冲、盈江、瑞丽之间来来回回。新冠疫情爆发一年之后，小段因生意疲软而撤离瑞丽，老段却不得不冒着封城风险赶回工厂……

我叫段凯（化名），腾冲人，祖上据说是明朝时从天津过来的。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时，保山腾冲一带还是蛮夷之地（乌戈国位于蜀国版图南中附近，今缅甸北部疆土），从南诏时期起，永昌地区开始有大规模的移民迁入，与当地土著民族融合。本地汉族也是从明代开始大批量来到腾冲的。

腾冲和瑞丽只相隔两百公里，腾冲的汉文化传统比较重，瑞丽那边是以傣族、景颇族为主，属于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风俗、汉语口音跟腾冲都不一样，文化更具有包容性。

从缅甸到腾冲是要翻山过来的，高黎贡山的支脉在这里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沟沟壑壑很多，玉石只能靠人力或者马匹运输。玉石矿区以前主要是在离腾冲不远的密支那附近，矿区一直绵延了几百公里，现在已经挖到了靠近瑞丽的地方。瑞丽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有了玉石交易，因为交通便捷，跟缅甸接壤的地方都是平原，而且靠近几个缅甸的主要城市，缅甸人更容易来往。

瑞丽不仅有全国各地过来经商的人，还有缅甸各族。据说在没有疫情之前，瑞丽的缅甸人人数不会低于十万人。从缅甸过来的有华人、穆斯林、缅族、印度人（腾冲有公路经缅甸通往印度，和顺八大宗祠中的寸氏宗祠是请印度工匠修建的门头），华人有先天的语言优势，而斯林擅长经商，缅甸的印度裔则是因为国籍问题不被印缅两国承认，所以他们都到更具包容性的瑞丽来了。

中缅两国是签了协议的，允许缅甸人来瑞丽打工，中国人也可以到那边做生意。在瑞丽，餐馆里的服务员、市政上的清洁工，基本上都是由缅甸人在干，腾冲的工厂里面也有很多缅甸工人，因为缅甸的劳力很便宜，只是中国工人的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价格。

在腾冲当地流传着“玉出腾冲”的传说。明朝时，缅甸玉传入中国后，被冠以“翡翠”之名，盛行是从清末开始，因受慈禧太后喜爱，得到了皇家的承认。台北故宫博物馆里还有翡翠雕琢的“翠玉白菜”（清宫至少存在六颗“翠玉白菜”传世，以台北故宫博物院常态展示的“翠玉白菜”最为知名，此件玉器的雕刻一体成形，以翠玉自然的色泽刻饰出青绿色菜叶与白色叶柄，象征女子身家清白）。

我的爷爷是马帮，跑腾冲到大理之间的茶马古道，古道从腾冲翻过高黎贡山到了潞江坝，然后过保山、到大理。过去滇西的行政中心一直是大理，必要的物资得从大理那边运过来，再把腾冲、缅甸的物产运出去。那时候还没开始抗战，滇缅公路（滇缅公路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西南后方的一条历时最久，运量最大的国际通道）是1938年才开始修建的，绕过了腾冲，往缅甸的密支那之后，就到瑞丽附近进的畹町，然后过怒江、进龙陵，再从保山走大理，腾冲也不在主线上。

中国最早跟缅甸（英属）的通商口岸就在腾冲，腾冲英国领事馆于1899年设立，腾越海关于1902年正式开关，腾冲借势成为中国与缅印贸易往来的重要口岸。从清朝末年起，翡翠在国内的集散地就在腾冲。马帮负责把原石从缅甸运到腾冲来，又在腾冲切片之后，再送往内地。因为口岸的发达，来往的缅甸人、印度人也多，民国时期的腾冲就有了个称号叫做“小上海”。

那时候瑞丽还是少数民族地区，“走夷方”（“穷走夷方急走场”的传统是指男子成婚后到东南亚、南亚谋生，急缺钱了就上采石场。这些外出闯荡的汉子若有幸发达，便回家来修宗祠起大宅，否则就只怕是不能回了）这种传统只在腾冲有，有很多到缅甸、到东南亚做生意、谋生的华侨都是当时从腾冲走出去的。

我的家族在腾冲经营着一家老字号商行，在腾冲大大小小的几百家商行里，资格算最老的之一。腾冲珠宝交易中心就在我小时候的家门口，从小到大就天天看着人家切石头，可以说是耳濡目染。

我爹干的这一行是翡翠交易里面俗称“赌石”的买卖，因为有个“赌”字，就意味你不单单要靠眼力和经验，来判断石头的好坏，也需要有一部分的运气。赌的方式有很多，一般来说相中的一块石头，石头上还有一层很厚的外皮，打薄了以后用灯光打上去，看光照的表现，不同的石头，有着不同的质地。然后再根据你的经验来跟卖家博弈，赌到的石头最便宜的只值个几十块钱，最贵的能够上亿。

玉石毛料

“赌石”这个行道太深了，你得跟着师傅去学、去看，还得自己悟。我跟着我爹学过，不过但凡切开了的石头，我一块都没有赌到过，全是赔钱的。

“赌石”的市场主要在盈江和瑞丽，一般来说行内在盈江，行外在瑞丽，腾冲主要的环节则是在成品销售上。“赌石”可能跟当地民风有关，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傣族在丰收之后有个叫做“赶摆”的节日，允许他们在村寨里、市集上大赌三到七天，有庄家坐庄的，也有凑桌打的。德宏人好赌，平时还喜欢斗鸡和斗牛，所以说那边的人就喜欢大开大合，一锤子买卖。

除了翡翠生意以外，我爹在陇川县的拉影口岸附近还有一家工厂，陇川县与瑞丽市同属于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本地人都喜欢管拉影国门那一条街叫“洋人街”，因为它与缅甸的雷基市相连。

拉影的中缅国境线是一条街道，街道中央用竹篱笆或者绿化带作为国境线标志，竹篱笆还没人高，每天都有两国边民隔着篱笆做日常买卖，在我小的时候，洋人街上有很多来自日本、泰国的“洋货”，比如录音机、磁带、二手本田摩托车、时装、布料什么的。边民每天互有往来，相互通婚也是常事，甚至有一些居民的房屋是建在两国国界上的，一侧属于缅甸，另一侧属于中国。

瑞丽封城有它的道理，不这样封城的话，其实也没办法管。中国和缅甸边境线很长，从腾冲市开始，到盈江县、陇川县、瑞丽市、芒市一线全都跟缅甸接壤，其间有无数小路，有的只能人走，有的还能通车，一些早些年去缅甸挖矿、伐木时候留下的通道非常平坦，甚至能跑跑车。除了地上的偷渡通道之后，听说还有很多秘密的地道，只有一些当地人知道。

大概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缅甸国内疫情开始大爆发，我朋友在口岸上工作，他告诉我说，从缅甸回来的人做核酸检测，600个初筛样本中就有48个阳性。缅甸的经济在亚洲垫底，它的医疗条件本来就很差，就算是有钱人，在医院没关系、没有呼吸机也只能等死。你跑到中国来，相当于保命。

我隔壁家有一个华侨亲戚家的女孩，十几岁就被父母送到中国来了，跟着我隔壁家开始做生意。缅甸疫情严重之后，那边的人打电话过来，让她立马在腾冲找一个本地人结婚，怕她之后被驱逐回去，结果她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嫁人了。听说她父母和哥哥在密支那的一个工厂里面上班，三个人都被传染上了，她哥跟她爹已经死了，他妈倒是熬过来了，怕小姑娘回去了也是送死。密支那在缅甸还算是大城市了，华侨基本上也都不穷，但普通百姓没有医疗条件来治，就算有钱也找不到关系，治不了。

那些过来投奔亲戚的华侨，跟亲戚就在邻边村寨里一起住着，或者跑到瑞丽城里来，一旦集体感染那是不是就传开了？如果不管的话，那是不是就往外传，往内地传？

第一次疫情大爆发之后，瑞丽连夜就在两国之间筑起了一道“防疫隔离网”，最近又在陆续加固中，腾冲也在加班加点地修隔离网，现在缅甸那边的疫情说是马上要进入高峰了。最难管控的边境就是在德宏州范围内的瑞丽、陇川、盈江，这一段是平原地区，而腾冲、版纳、临沧跟缅甸接壤的区域以山地为主，而且接壤的城镇规模不大，人口也不多，离边境也远。腾冲也不轻松，现在只要是边境地区都不能随意进出，管控得很严。

现在的政策要求所有在缅甸的中国人统一走口岸进来，哪怕是偷渡出去的，或者是曾经在缅甸干过诈骗的。因为今年早些时候，就有许多跨境违法犯罪活动以及在逃人员不断地通过偷渡方式潜逃回国，如果他们不走口岸，疫情就没办法管控了。

今年6月，云南警方发出通告，让缅北地区停（居）留的中国籍人员，主动到指定地点投案自首，可以得到“从宽处理”，否则则有可能会被取消国籍。其实干电信诈骗的那一部分人，主要是在缅北活动，他们更靠近位于西双版纳和临沧的口岸，但是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回国自首的接纳任务全压到了瑞丽这边。

这些进来的人全部要进行隔离观察，但瑞丽每天的承载量就这么多，只能等这一批人隔离观察完了之后，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批。这还不包括那些正规在外经商的人员。

去年我一直待在瑞丽，我家在城东，与缅甸隔着一条瑞丽江，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缅甸的木姐。瑞丽有个德龙原石市场，封城之前每晚有成千上万人在里面，我经常会去那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石头。

云南瑞丽：相关人员可持核酸检测阴性证明离开瑞丽

那段时间疫情也没那么严重，当时整个瑞丽流行搞翡翠直播，从全国各地来了好多人，因为今年的几次封城，这些直播大军全都撤了。在瑞丽这边打工的人有很多从今年三月份开始到现在，正常上班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他们没有积蓄，政府援助也很少，反正很多人都欠了一屁股债。

等到今年过年前，我就离开瑞丽了，因为彻底不想干翡翠生意了，这几年翡翠经济下行太严重，我们的很多客源都已经疲软了，打算换个生意来做。

今年我就回去过瑞丽一次，那次是我爸准备要买一块石头，叫我下去看一眼。拿石头的人是个缅甸华侨，当时就被挡在姐告口岸了。我那天早上十点钟左右从腾冲出发，到瑞丽吃了个午饭，石头也没看上，待了五个小时，感觉情况不对，因为整个朋友圈都在传姐告被封了，也认识一些负责的人，虽然不会明说，但也能猜到一二。

下午五点我就赶紧往回走了，我打电话喊我爸一起走，他有点事耽误了一下，晚我两个小时出发，下午七点左右等我到腾冲的同时，我爹准备开车回来，还没上高速，就被告知不给出城了。那是瑞丽今年的第一次封城，他在家隔离了二十八天。

瑞丽封城后的第八天，腾冲要求之前去过瑞丽的人，全部都要去酒店进行统一隔离，费用由政府承担。在瑞丽有部分人是自费隔离，瑞丽的酒店本来并不贵，平常卖个八十、一百元的酒店的隔离费用是两百多一天，餐饮还要按人头单算。

我瑞丽朋友的儿子班上出现了一位密切接触者，整个班的孩子都要求统一隔离。由于他的儿子还在上小学三年级，隔离酒店也不够用，就把他拉去跟他儿子一起自费隔离，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居家隔离。结果等到隔离快结束的时候，政府又突然要求他们转移到芒市或者盈江去，说是隔离酒店不够用了，家长们因为怕转移过程中被感染，死活都不肯去。

瑞丽解封之后，腾冲还管控得很严，我爸隔了一周左右才回了趟腾冲，然后就又跑回瑞丽去了，每次封城他都在。现在他人在陇川，陇川没有瑞丽这么严，虽然不鼓励你随便外出，但还是允许自己出来买个菜。因为我们家在陇川的工厂要有人经营，他必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