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高考倒计时的日历从两位数走到了“1”。　　最后一天的自主复习答疑时间。凌月为了缓解紧张灌了太多水，自以至自习上到一半便逃去了厕所。　　若说世界上最多秘密的地方是哪儿，当然是人心，但要说世界上被泄露的秘密最多是在哪儿，那一定是厕所。　　凌月蹑手蹑脚进了厕所隔间，一阵女声穿透隔板飘了进来，凌月一句国粹卡在嘴边。　　“你知道吗，听说呀，顾老师教完这届要去联中了。”　　“为什么，私立压力多大呀，顾老师不是还是行政干部吗？走了多可惜。”　　“不知道，哎，不过真说起来，私立赚的和我们这些还是不一样……”　　后来冲水声压过了碎语，凌月大脑一片空白。　　凌月突然想起每次考试后和顾老师的长谈，想起顾老师俯身批改作业的姿态，想起顾老师在讲台上低眉讲课，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中讳莫如深的神色。　　原来，这就是原因，只是因为，顾老师想要去更好的平台，那我们算什么？　　但我们的确算不上什么，普普通通一届学生，教育生涯的十分之一，我算什么，十分之一的八十分之一。　　好像顾老师抬眼就是一片缀满星辰的璀璨夜空，我只是微弱的一粒星，不耀眼夺目，也不光芒万丈，普普通通地将顾老师的喜怒哀乐收入眼底。　　凌月不知道如何面对顾老师。其实按理来讲，顾老师下一届是走是留都与凌月关系不大，凌月却升起莫名的愤怒与难过，后来脱离当时极度的重压与面临高考的不安，凌月才明白，她只是嫉妒而已，怕顾老师在联中见到了更为优秀，更为有才情的女孩，她却没有凌月迷恋顾老师。　　凌月回到教室后盯着一道论述类文本。　　“诶，这个C选项怎么错了来着？顾老师要去联中了。”　　“哎呀，想题，哪儿偷换概念了？顾老师要去联中了。”　　“……”　　“原文不是有依据吗？你要失去顾老师啦。”　　凌月看着墙上“呼哧呼哧”转着的秒针，当机立断拿上试卷就上了楼去找老师。　　老师和另一个学生站在在楼上连着广场与教学楼的平台上，凌月从他们身后走进，靠在旁边的一根柱子旁，望着广场发呆。　　今晚的月色很美。　　那以后几年凌月都没见过那样亮得令人心慌的月亮和隐隐透光的夜空。　　夏季的晚风揉乱了凌月额前的碎发。凌月正吹着碎发想让它归位，却突然听见老师笑着叫道：“凌月。”　　凌月“哦”了一声，捏着卷子走到顾老师面前，接着便被顾老师周身松柏一般的气味包围，凌月觉着自己的毛似乎都要被这无形的气味薅秃了，只剩一个赤身的内里温热着躁动。　　“老师，您看这题，它怎么就偷换概念了啊？”　　“等等，我读读原文。”老师皱着眉一目十行扫过篇章，说：“你看这儿，题目的限定词是在‘儒学考古’之后，原文是什么在‘考古’之后。”　　凌月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她没想到，自己思前想后想的问题，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我现在像一个智商不高的傻子。　　“还有什么问题吗？”　　凌月有种“怒其不争”的意思，干脆破罐子破摔，“老师，你要去联中吗？”　　“嗯？谁告诉你的。”老师皱了皱眉。　　凌月低头不言语。　　老师似乎盯了凌月半晌，接着双手搭在了一旁的栏杆上。　　“好像是上学期吧，网课在家的时候，我接到联中的电话，那边行政干部有空缺，加上语文组也是人手不够——你也知道，我们学校和联中是友好合作关系，校领导商讨后给我打了电话。”　　凌月抬眼看顾老师的侧脸，昏黄暗淡的灯光打在老师一边脸上，另一边却浸没在阴影中。　　“我其实也不想去”老师转过头对凌月说，“那边压力有大，离家又远，害，不过这应该都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了，就是以后回来看我要远一点。”　　凌月收回目光，“但是，就是知道后很烦。”　　“烦什么呀，又不是生离死别的。”顾老师带着笑意说道。　　凌月揉揉鼻子，“我就是，小矫情一下嘛。”　　“好好好，好啦，今天不要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了，晚上该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睡。不要想太多，也不要想着一定要补个觉什么的，保持常态，放平心态，你一定没问题。”　　接着，顾老师转过头在凌月语文试卷上写下隽丽的“决胜考场，小凌最强”　　嗯，好，我听顾老师的。　　五．　　语文考试前，顾老师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红色衣服在讲台前做了最后的叮嘱。　　“昨天一直和你们讲，好好休息，好好休息，结果到头来，我反而没睡好。迷迷糊糊，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顾老师笑着扫视了同学，目光在凌月处顿了顿，又说，“我记得，其中有一个是我统计全班语文选择题错的人数，这次全班43个人，错一个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全对，这是好兆头，大家只要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一定都没问题。加油啊，你们还要在远处等顾老师呢。”　　凌月抿了抿唇，说不出什么滋味。　　只是记得理综考完后，凌月一个人在实验室待到所有人走完后才缓过神，马上考完了啊。以及考英语前再次回到实验室，桌上顾老师留的字条。　　“月生，胜。”　　哦，昨天凌月在考完语文后找了顾老师，凭着马上毕业的恬不知耻扭捏地站在了吃饭的顾老师旁边，“那个，顾老师可以给我加加油吗？”　　顾老师脸颊鼓着，笑着拍拍凌月的手臂，“当然，肯定没问题。”　　凌月将纸条塞进书包，接着听见同桌问：“中午顾老师找到你了吗？”　　“没啊，他来找我了？”凌月转头，脸上的惊讶挤着期待。　　“对啊，我和颜开吃了饭回教室拿东西碰到顾老师，他见面就问‘看见凌月了吗？’”同桌想了想又说，“你别，不要这么兴奋，还有一科呐。”　　“这这这，真的吗？他，专门来找我？没问你们吗？”　　同桌看着凌月要冒出星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人家怎么有心思分在我身上，嗨，你别激动了，高考期间，忌情绪大起大落。”　　“啊呀啊呀，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凌月选择性忽略了后两句，气鼓鼓道。　　最后一堂的英语倒是很顺利，凌月在进考场前独自开朗了一会儿，进了考场反倒是很平静。　　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时，凌月突然觉得昨日的欢笑，崩溃，苦不堪言似乎于此刻消失殆尽，十几年的青春被封进了那牛皮袋，尘封后会焚尽，变成缥缈的“以前”。　　凌月走出了考场，在实验室听班主任唠叨了最后一次后，收拾桌子，按照指示把书放进门口的黑色塑料袋，甚至没来得及再和练习册上没画完的小人道别。　　凌月那天没有碰到顾老师，一切收拾完后拖着几大包行李，和门卫叔叔打了招呼后离开了学校，走上了和三年前一样的路，只是方向不同。　　凌月回家后突然感到一阵无措，不用紧绷刷题的日子让她不习惯，甚至正大光明地玩手机也让她不安。　　听风听雨楼：妹儿，回家了吗？　　凌月正发着呆，就见微信蹦出消息。　　旺仔：嗯　　旺仔：对了，顾老师中午找我是什么事儿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凌月看着对方正在输入，消失，对方又在输入。　　凌月：……　　听风听雨楼：我就是来看看你　　那一瞬间，凌月突然觉得吧，好像是在一片黑暗中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别怕，有人在你身边的，有人关心你的。　　心隐隐抽痛了一瞬。　　凌月手指悬在空中落不下。　　还是那边先来了消息。　　五十步：对了，13号的毕业典礼，你要去的吧？　　旺仔：嗯嗯，顾老师呢？　　五十步：我也要去的，不能缺席你们的重要典礼啊　　旺仔：OK，哈哈，到时候坐等顾老师被灌醉　　六．　　凌月每天盼着日子快点过，终于盼到了与顾老师相见的9号。　　凌月五点起床，洗澡后草草吃了早饭便出门和同学逛街，买衣服，立志做性感小凌。　　然而还是被妈妈逼着换了件可爱风的连衣裙。　　凌月嘟嘟囔囔出了门，但今天实在太兴奋，没顾得上在意这个。　　凌月到了聚会地点，是自助式露天餐厅晚宴。　　和朋友玩了几局狼人杀，便有人煞有介事般冲进来，说：“快快快，老师们来啦，老师们来啦。”　　人一股脑儿涌了出去。　　凌月也不意外，可意外的是，顾老师失约了。　　“那个顾老师让我带个话，他今天因为家里的原因来不了哈。”　　一阵唏嘘，也有同学侧目观察凌月脸色。　　凌月只是低眉，接着冲善意的目光笑了笑，离开了人群。　　为什么呢？　　不能提前在微信上告诉我一声吗？　　可是他没理由给你讲他的安排啊，你只是他的前课代表，仅此而已。　　凌月死死咬着嘴唇，默默从人群中脱身去了洗手间，微信上和顾老师的聊天依旧停留在考完的那天。　　可是为什么都不能提前告诉我呢，只是因为，我仅仅是你曾经的学生吗？　　凌月站在洗手池前看着大理石面发呆。　　“凌月，我刚还找你呢，怎么在这儿呆站着？”　　班主任的声音响起，凌月如同巴甫洛夫的狗一般站直了，把手机向身后塞。　　“害，别紧张别紧张，顾老师不是来不了吗？他特意给你准备了毕业礼物，让我送给你。喏。”班主任从包里掏出一个脸一般大小的盒子。　　“谢谢汤老。”凌月双手接过盒子。　　“那好，你看看多久打开，我先去厕所了哈。”班主任说罢摆摆手转头进了厕所。　　凌月出厕所在庄园找了个废弃草坪，借着旁边泳池晦暗不明的灯光打开了礼物盒，一张专辑与一封信。　　小凌，毕业快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很难找一个确切的词语概括我现在的心情。不舍，欣慰，失落……当杂陈的感情一一陈列开来，我倒想回到两年前的早晨，在离别尚且遥遥之时，在一切尚未铺陈开的时候，又一次经历那拥挤的，茫昧的生活。　　……　　原谅我难以应对，今晚不能赴约，一直没告诉你，只是怕你问起缘由，我又想不出高明的对策，只能拖瞒。　　其实高考前在广场的聊天我觉得是一次很有意义的告别，有夏夜晚风，有涳濛的月色，讲了很久没机会讲的话。　　小凌课代表，我走了啊，有缘再见。　　七．　　后来凌月在毕业后回到了老家，和顾老师相距300公里，有时候她抬头想找月亮，想在无边的漆黑中寻回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顾老师说过，“千里共婵娟”，经典之所以为经典，正是因为，千百年过去，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伤春悲秋的人也还是那个人。　　凌月再一次点开通讯录，把顾老师从收藏中拉出来又加进去，简直玩得不亦乐乎。　　然而，乐极生悲，她手指一曲，手机界面便转成了通话界面。　　大意了。　　顾老师倒是很快接了电话，凌月却沉默了。　　心里建设地基还没打牢呢。　　顾老师熟悉的，温厚的嗓音跨过近30天睽违，却在一瞬间又安抚了凌月一直焦躁不安几近崩溃的内心。　　尽管只是句简简单单的“请问你是？”　　凌月没好意思开口，她怕这通突兀的电话惹得顾老师生气。　　“不好意思，我，我打错了。”凌月含糊道，准备挂了电话。　　“凌月？”对方带着点儿哑道。　　“嗯，顾，顾老师。我就是，那个，看错电话号码了。”凌月此刻努力运转着宕机的大脑和卡顿的语言系统，来缓解自己红到耳垂的血色。　　对方只是浅浅应了一声，听起来兴致并不高。　　“那个，顾老师，我能问问，你现在是决定要去联中的吗？”　　是，又会有下一届的学生了吗？　　那边愣了愣，顾老师的呼吸声夹着风声电流般钻进凌月耳朵。　　好吧，刚从耳垂褪下的血色又漫了上来。　　“是。”凌月等了好久等来了疏离的一句肯定。　　凌月眸色暗了下去，轻叹了口气。　　“顾老师，那我就不打扰……”凌月刚想借着话题结束这通话　　但被打断了。　　“凌月，我谈恋爱了。”顾老师突然出声，说那三个字的时候几乎算的上是急促，就像身陷囹圄之人匆忙向最后一线生机放出的求救信号。　　可是当初凌月并不能体会到那份挣扎与撑持。　　她只是想着，困在樊笼中的，应当是她自己。　　凌月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应当是有怎样的心情。　　她好像在一片空白的虚无中想起了和顾老师的初见，当时自己好像写了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来结局早就写在了相遇之前。凌月想着，觉着没由来地想笑，笑着望望窗外无边的喧闹，凌月靠着墙慢慢蹲了下去。　　得佳偶，结良缘，鸾俦凤侣，鸾凤和鸣。　　只有我，身陷囹圄不得脱。　　过了很久，顾老师也未听到凌月的回答。　　但他们谁也不想出声打破这诡秘的平衡。　　最后还是顾老师叹了口气，“凌月，我没有办法。”　　“为什么没有办法？”凌月眼尾带上了红。　　“凌月，有些时候，有些问题，他就是无解。”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悖逆伦常，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怀揣着一往无前的理想主义。”　　“试错成本太高了，不确定性太大了，我接不下这场赌局。”　　顾老师说完有些喘，可能急火攻心吧。　　“还记得那场赌约吗，事实证明，那个物理问题，就是无解，不是吗？现在也一样”我赌我们相爱，可是事实证明，我们走不下去的。　　凌月有点抖，下过雨的夏夜还是冷。　　凌月压住颤抖的嗓音，看着渐渐朦胧的月色说，“顾老师，我知道的。谢谢顾老师两年来的关照，顾老师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　　“那就，祝顾老师幸福。”　　凌月那晚匆忙挂了电话，就这样在中这无边的夜色漫无目地发着呆，直到风都吹不干眼中的湿润。原来，失去是这种感觉啊。　　再后来，凌月和顾老师保持着师生关系，那段晦涩懵懂的爱意，谁都闭口不谈。　　凌月看着疏离谨慎的字词语句，心想，也不过如此，以前看红楼时总是不明白何为“有命无运”。现在她知道了，没有什么能战胜汹涌澎湃的爱意，也没有什么能战胜赤裸的现实。　　从此高台朗月，婵娟春媚，人间风月种种，与你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