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诗文词汇的多义性

无论是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都体现出词汇多义性的特点。特别是古代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很多意义由同一个单音节来表现，所以词汇的多义性特征更加突出。而现代汉语的双音节词可以实现把不同义项分化出来的别义效果，对词义的呈现更为具体，所以古诗文教学中“一词多义”现象显得更为重要。

如《书戴嵩画牛》与“好书画”，两个“书”意义不同。《书戴嵩画牛》中的“书”作动词，是“书写、题写”，“好书画”中的“书”作名词，指的是书画、书法作品。四年级上册《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书”也是名词，表示书籍，与“书画”的意思不同。四年级上册的习作《写信》中提及“书信曾经是人们和远方的亲人朋友互通消息、交流感情的主要方式”，这里的“书”指书信。这些诗文中的“书”既可以作动词也可以作名词，作名词时也有多种含义，体现出明显的一词多义的特点。

“一词多义”导致多个义项用同一个字形来表示，弱化了汉字的别词功能，所以古人常通过声调来区别词义，也就是“四声别义”。不同的声调代表着不同的意思，如“数”，既读四声shù，又读三声shǔ。《书戴嵩画牛》中“所宝以百数”的“数”读三声，作动词。四年级下册的《囊萤夜读》“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盛数十萤火”的“数”读四声；六年级下册的《泊船瓜洲》中“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数”也读四声，是数词。“数十”就是“几十”，“数重”就是“几重”，表示“多个”的意思。这种通过声调区别意义的“四声别义”现象，在古代汉语中非常常见，在古诗文教学中要特别予以关注。

（三）古诗文词汇用法的灵活性

古诗文词汇的用法往往非常灵活。同一个词在不同的句子里，往往呈现出不同的词性。上文中提到的“数”，不同的读音对应不同的词性，但是有些词即使读音相同，也可能在特定的句子中灵活运用，表现出不同的词性。比如“宝”，最常见的意思是“宝贝”，五年级上册的《将相和》，“赵王得了一件无价之宝，叫和氏璧”，“无价之宝”的“宝”就是名词，表示“宝贝、宝物”。但是《书戴嵩画牛》中“所宝以百数”的“宝”显然不是名词，“宝”处在所字结构中，由“所”加动词构成，因此这里的“宝”作动词。可见，“宝”在两句中虽然读音相同，却呈现出两个不同的词性。当然，“所字结构”的知识不一定要传授给小学生，但是，作为教师有必要对这类知识有一个整体全面的把握。

“宝”的本义是宝贝、宝物，也就是值钱的东西。通过它的字形，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宝”最早的字形写作，房子里边有贝有玉。贝是古代的钱，玉是宝玉，都是值钱的东西，所以要放在房子里面珍藏起来。“宝”字最早就是按照这种方式构造字形的。通过分析“宝”字的构形，我们对“宝”的本义的认识就更加清楚了。“宝”本来是名词，指“宝贝、宝物”，作动词实际上是临时的活用。

再比如《书戴嵩画牛》中的“锦囊玉轴”，意思是“以锦为囊，以玉为轴”。这里的“锦”和“玉”是名词作状语的灵活用法，表示制作囊或轴的材料：以锦制作囊，以玉制作轴。不能把锦囊、玉轴理解为“锦的囊”“玉的轴”。“锦”的字形，虽然左边是金字旁，但与金属无关，因为“锦”的金字旁是声符，真正起表意作用的是“帛”，“锦”是从帛、金声的形声字。因此，一定要注意不能把“锦”与金属类偏旁为“金”的字归为一类。“锦”的义符是帛，与丝帛有关，锦绣就是丝帛。再看“囊”的字形，《说文解字》小篆字形写作，像一个大口袋，两头是口袋的口，上面的圆圈强调用绳子把口袋绑起来，中间的圆圈里面是一个声符。所以，囊就是口袋的意思。锦囊就是用锦做的口袋，玉轴就是用玉做的画轴，这里的锦和玉都不再是名词，发生了词性上的灵活运用，处在状语的位置，带有副词的特性。四年级下册《囊萤夜读》“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练囊”指用白色薄绢做的口袋，这里的“囊”是名词。而在“囊萤”这个词中，“囊”是动词，表示“用口袋装”的意思，在特定的语境中发生了词类活用。当然，“词类活用”的知识对小学生来说难度较高，但是教师要充分理解一个词在不同句子当中表达不同意义的原因是与语法密切相关的，这样才能更好地给学生讲解具体语境中词的不同用法。比如四年级下册的《小英雄雨来（节选）》“雨来从口袋里掏出课本，这是用土纸油印的，软鼓囊囊的”中，“软鼓囊囊的”是什么意思呢？囊是口袋，装满东西时是鼓起来的，所以可以用“鼓囊囊”形容它的形状。可见，了解了“囊”的本义，“鼓囊囊”中“囊囊”的词义就比较好理解了。再如“轴”，现在常用的意思是车轴，但是在《书戴嵩画牛》中另有其他意思，首先，在“锦囊玉轴”中，“轴”表示“画轴”，“玉轴”就是用玉做的画轴；其次，在“有戴嵩《牛》一轴”中，“轴”是量词，不再表示“画轴”的意思，词性发生了变化。由此可见，词性的变化在古诗文当中是常见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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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古今词义之间的异同

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是汉语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发展状态，古今汉语既存在差别，同时也具有非常密切的关联，其中表现之一就是古今词义之间有异也有同。古诗文教学中既要关注古今词义之间的重要差别，也就是“迥异”，也要关注古今词义看似不同却又有联系的现象，也就是“微殊”。

（一）迥异

“迥异”表示古今词义的差别很大。比如《书戴嵩画牛》“今乃掉尾而斗”的“掉”，现代汉语中“掉”常常表示东西落下来，方言中“掉”还表示东西丢了。又如一年级下册的《狐狸和乌鸦》“狐狸叼起肉，一溜烟跑掉了”，二年级下册的《我是一只小虫子》“螳螂很贪吃，总想把我吃掉”，其中“跑掉”“吃掉”的“掉”是补语，意思是说，通过某个动作使某些东西消失，“掉”是消失的意思。但是，在古代汉语中，“掉”既没有落下的意思，也没有丢失或消失的意思。《说文解字》：“掉，摇也。《春秋传》曰：‘尾大不掉。’”“尾大不掉”是现在常用的成语，指的是尾巴太大摇不动。这里的“掉”，就是“摇”的意思。所以“掉尾”就是摇尾巴，这体现了古今词义非常明显的差异。如果根据现在的词义解释“掉尾”，把“尾大不掉”理解为“尾巴太大掉不下来”，就完全错了。因此，对于这种现象，一定要注意让学生对比古今词义的不同，注意区分古诗文中的词义和现代汉语中的常用词义。

再如“股”字，即《书戴嵩画牛》“尾搐入两股间”的“股”。现代汉语中“股”一般做量词，如“拧成一股绳”“一股刺鼻的味道”。古代汉语中“股”指大腿，从胯到膝盖这部分称作“股”，是腿部发力的部位。古代汉语中常常“股肱”连用，比喻左右辅佐得力的人。“肱”的甲骨文字形写作，像一只手，在手臂的位置画了一条曲线，标示从肘到肩的位置，所以从肘到肩这样一节就是“肱”，是手臂发力的位置。“股”是大腿，“肱”相当于大臂，都是发力的位置，所以股和肱合在一起可以比喻得力干将。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股肱”意义的来源，才能真正理解“尾搐入两股间”的“两股”指的是牛的两条大腿，“尾搐入两股间”就是尾巴夹在两条大腿之间。现在我们有时候会说“玩弄于股掌之间”，“股掌之间”也是古汉语词义的保留，指的是大腿和手掌之间，比喻在操纵、控制的范围之内。可见，“股”的古今词义差异非常大，按照现代汉语的意思，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古代汉语中的用法，这就是“迥异”。

（二）微殊

再来看微殊的例子。微殊指的是古今词义之间的细微差别，也就是同中有异。我们要特别重视“同中有异”的情况，不能只是看到“同”而忽略“异”，导致理解上的偏差。比如“奴”和“婢”，《说文解字》：“奴、婢，皆古之罪人也。《周礼》曰：‘其奴，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藁。’”这一解释反映了古时奴、婢具有明显的性别区分，男性称为奴，女性称为婢。《书戴嵩画牛》中说的“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在性别上也有明确的区分。这句话语出《魏书·邢峦传》：“俗谚云：‘耕则问田奴，绢则问织婢’。”就是说耕田的事要问奴，织布的事要问婢。古代男子的主要职责是耕田，女子的主要职责是织布，两性有所分工。到现代汉语中，无论男女都可称奴，没有明显的性别区分，这就是古今词义的细微变化。我们有必要向学生讲清古今词义的异同，帮助学生消解遇到这些细微差异时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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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理解古诗文词义的方法

古诗文的词义往往距离我们比较远，学习起来相对比较困难。因此，我们需要掌握理解和讲授古诗文字词的方法。

（一）通过古今词义的沟通理解古诗文词义

通过古今词义的沟通，可以以已知启发未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古诗文词义。如《书戴嵩画牛》“蜀中有杜处士”的“处士”，《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是“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后来也指未做官的士人。“处士”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叫“居士”，“居士”就是隐居的人。后来“居士”又特指信佛而不出家的人，但是最初跟“处士”一样仅表示隐居。《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齐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谷见之。”这里“居士”的意思同“处士”相近。因此，“处”和“居”之间就可以建立起联系，“处”就等于“居”。

“处”和“居”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借助古文字形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一点。“处”的甲骨文字形写作

，就是一个人和一只脚，脚趾朝下。脚趾朝上表示往外走，脚趾朝下则表示已经到达。到达某个地方就相当于停下来，所以“处”有“止”的意思，也就是停止。后来“处”的字形发生变化，如其金文字形，像人坐在坐具上。小篆写作，由止、几、虎三个构件构成，是形声字。虎字头表示读音，处、虎读音相近，所以现在的繁体字“處”上面有虎字头；下半部分字形是倒“止”和“几”，倒“止”表示到达，“几”表示坐具。后来字形中的“几”变成“卜”，简化字写作“处”，便无法解释了。通过对“处”古文字形的推溯，可以证明“处”的确有“居止、停止”的意思，坐在凳子上就表示停下来了。可见，有些字形只有推溯其字源，找到古文字形，才能够真正理解字形中所蕴含的词义信息。

再看“居”的古文字形，金文写作

，与“处”非常相似。

是一个人加“古”，“古”是声符，“处”“古”古音相近。“居”的战国楚简字形作

，是一个人加“几”，小篆字形写作

也是一个人加一个“几”，就如同“处”的构意一样，表示一个人坐在坐具上，因此“居”也有止的意思。可见，“处”和“居”都有居住、居止的意思，这就可以印证“处士”就是“居士”，隐居起来，不出仕、不做官，所以有止步不出的含义。

二十四节气中，有一个节气叫处暑，处暑的意思是暑天结束了，而不是处在暑天里。这里“处”用的就是古义，与其古字形的构意相合，也就是用脚趾朝下表示“停止”的意思。所以“处暑”就是“止暑”，表示到了处暑这一天，暑天就结束了。可见，古代的词语和现代的词语密切相关，很容易混淆。所以，我们既要借助古今词义之间的相关性来沟通它们之间的联系，也要关注到它们之间的区别。这就是通过古今词义的沟通理解古诗文词义。

（二）借助现代汉语双音节词理解古诗文词义

古代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现代汉语以双音节词为主。古代汉语单音节词的意思往往会保留在现代汉语双音节词当中，因此，我们可以借助现代汉语双音节词去理解古诗文中的词义。如《书戴嵩画牛》“尤所爱”一句中，“尤”的意义较难理解。联系现代汉语双音节词“优异”（古代汉语写为“尤异”）、“尤为”“尤其”中的“尤”，可知“尤”有特别、特殊的含义。通过字形可以论证这一点，“尤”的古文字形写作

，在手的基础上再加一个短线，特指一种特殊的现象：人的手一般有五根手指，但也有人的手有六根手指，多出来的这根指头就称为“尤”。所以，“尤”表示“多出”的意思，因为是多出来的，所以是不正常的，也就是特殊的。这就是“尤”表示“特殊”意义的来源，即来源于“多指”这种特异的现象。可见，借助“优异”“尤其”“尤为”等双音节词，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古诗文中单音节词“尤”的含义，“尤所爱”就表示尤其珍爱、特别珍爱。

再如“尾搐入两股间”的“搐”，其词义也很难理解。现代汉语中有“抽搐”“搐缩”等词语，由两个意义相近的语素构成，属于同义并列的双音节词。所以，“搐”就是“抽”的意思，“搐”也是“缩”的意思，并且“抽”也有“缩”的意思。那么“尾搐入两股间”就是尾巴缩进两腿中间，或者说尾巴夹在两个大腿中间。可见，通过同义并列的双音节词去理解单音节词“搐”，就比较容易了。

（三）借助字与字之间的关系理解古诗文词义

我们还可以借助字与字之间的关系理解古诗文的词义。如《书戴嵩画牛》中“曝书画”的“曝”，表示“晒”的意思。我们现在经常使用一个成语叫“一曝十寒”，“曝”也是晒的意思。为什么“曝”有“晒”的意思？可以借助字与字之间的关系来理解。“曝”字左边是“日”，右边是“暴”。古诗文中“一曝十寒”常写为“一暴十寒”，不写日字旁的“曝”。因为古时候本来只有“暴”字，既读bào，也读pù，在“一暴十寒”中读pù，“曝”是后来才出现的新字。《孟子·告子上》：“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这里的“暴”就相当于后来的“曝”，就是晒的意思，与“寒”相对应。全句的意思是再容易生长的东西，晒它一天，冻它十天，也是活不下去的。“暴”小篆字形写作，上面是“日”，下面是“出”，左右有两只手，手下有东西，这个东西在有些字形里写作“米”，合起来是日出晒米，可见，“暴”的本义就是晒。晒的动作一定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所以“暴”就引申出“暴露”的义项，并继续发展出“残暴”等义项。为了区分这些不同的义项，便在“暴”的基础上，再加一个“日”字旁，强化与太阳有关的本义，并把这个意义从“暴”的诸多义项中分化出来，由“曝”字承担，专门表示“晒”的意思。在古代汉语中，本来只有“暴”字，后来逐渐衍生出“曝”字来分化“晒”的意义，虽然是两个字，但是它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把握二字之间的关联，才能真正理解“曝书画”的“曝”为什么表示晒太阳的意思。

总之，古诗文的字词知识是培养学生语文素养的重要内容，教师要注重引导学生树立古今沟通的意识，注重词汇的积累和梳理，准确把握古诗文词汇的特点，深入认识古今词义之间的关系，灵活运用理解古诗文词义的方法，切实提高学生学习古诗文的兴趣和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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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人民教育出版社报刊社”公众号

内容来源 | 《小学语文》2024年第1期

作者 | 王立军，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中国文字整理与规范研究中心主任、中小学（中职）国家语文教材建设重点研究基地副主任、中国教育学会书法教育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中国语言学会常务理事，“万人计划”教学名师，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字学的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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