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善：对南京云锦保护的思考

【摘要】《红楼梦》中多处描写到南京云锦，“雀金裘”即其中明显一例。这既是为刻画人物性格特征服务，也凸显了作品里家族兴衰的主旨，同时描写出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一枝奇葩的云锦及其代表的我国丝织工艺的最高境界。时至今日，南京云锦的生存条件已发生根本的变化，不再与清朝高贵富丽的皇家风范联系在一起，而是面临着现代化的生活形态，面临着年轻人的审美和时尚需求的变化。南京云锦怎样适应当下的社会生活，我们的非遗保护工作又该如何借助《红楼梦》等文学经典，对这一传统技艺进行传承、保护与开发，是值得深入思考和研究的问题。

【关键词】南京云锦；《红楼梦》；雀金裘；非遗；传统

一、《红楼梦》中的南京云锦

说到南京云锦，人们就会想到中国最伟大的古典名著《红楼梦》，因为南京云锦与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创作有着密切的关系。曹雪芹他们家三代四人，即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父辈曹颙、曹頫相继担任江宁织造府要职达58年之久，曹家成为名重一时的江南望族。历史上，掌管江宁织造的不是有品级的大官，而是钦差，其主要任务就是为皇宫供奉绸缎衣饰等。据《清宫述闻》卷二引《印雪轩随笔》：“内府大缎皆金陵织造所贡色鲜润。”①《清会典》亦记载：“凡上用缎匹，内织染局及江宁局织造，赏赐缎匹苏杭织造。”②由此可见，江宁织造府是专门为皇帝和皇宫服务的地方机构。

正因为曹雪芹家就是为皇帝和皇宫提供南京云锦，所以曹雪芹对南京云锦非常熟悉，我们看《红楼梦》时，可以发现当中有多处都描写到南京云锦。可以说，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是写南京云锦最多、最具体的。例如，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见到王熙凤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褃袄”，见到贾宝玉穿的是“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第八回，贾宝玉看见薛宝钗穿的是“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褃褂”。第十五回，北静王（水溶）穿的“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以及“水红状缎狐肷褶子”“大红金线蟒引枕”“秋香色金线蟒大条褥”等，这都是南京云锦做成的服饰和铺设物品。第十九回，贾宝玉问他的小厮茗烟一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茗烟告诉宝玉：“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卍儿。”③这里所说梦见得了一匹锦及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形的花样（图1），说的就是云锦。

▲ 图1  清代湖色地富贵不断头“卍”字形锦缎（图案依次放大）

在《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中，贾母给贾宝玉一件很不寻常的衣服——“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④很多人都相信贾母此话，以为这件“雀金裘”是俄罗斯的进口货。后来，著名红学家吴世昌先生写过一篇文章《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羽毛贴花绢”到〈红楼梦〉中的“雀金裘”》，考证得出：晴雯病补的“雀金裘”其实就是云锦。吴世昌先生的文章指出：“说雀金裘呢是‘哦啰斯国’织的，却是附会之谈。孔雀是热带飞禽，俄罗斯那里会有？而且俄国的纺织业素不发达，锦绣工艺的技术也不高明，即使有孔雀毛这种原料，也织不出‘雀金裘’来的。但雀金裘这种织物清初确实是有的。明末诗人吴梅村《望江南》十八首之十一云：‘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这是说把孔雀毛或翡翠毛织进锦缎中去作各种龙凤花纹。据说，这种用孔雀羽毛织成云锦的花纹，在定陵（明神宗）出土的妆花缎中也有。”⑤可见，吴梅村所说的“孔雀妆花云锦烂”，就是南京云锦中孔雀羽妆花缎的一种（图2），也就是《红楼梦》中晴雯病补的“雀金裘”。《红楼梦》中大量地描写到南京云锦，透露出《红楼梦》的故事与曹雪芹家族的命运息息相关，这既是作者曹雪芹的忆昔感今，抒发家国情怀，也是为刻画人物性格特征服务的，当然也是为凸显作品所要展现的家族兴衰的主旨服务的。

▲ 图2  南京云锦研究所复制的孔雀羽织金妆花

二、南京云锦的“今生”与未来

南京云锦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枝奇葩，云锦中的妆花（图3、图4、图5）是我国丝织工艺的最高境界。尽管南京云锦曾是中国织锦工艺最后一个里程碑，但它的“前世”就像云锦的色彩一样，光彩夺目、灿若云霞，风光无限。而云锦的“今生”，则是和许许多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这绝非耸人听闻，而是实实在在面临的严峻考验。根本的原因，在于南京云锦的生存条件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它的功能和需要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南京云锦的繁华兴盛，曾与清王朝的需要紧密联系在一起，它代表着当时一种高贵的皇家风范。而今天它面临着现代化的生活，面临着年轻人的审美和时尚需求的变化，南京云锦还能适应今天的生活需求吗？

▲ 图3  清代蓝地双狮戏球妆花缎（传世品）南京云锦博物馆藏

▲ 图4  清代大红地加金串枝莲妆花缎（传世品）南京云锦博物馆藏

▲ 图5  清代两江总督一品官补袍（南京云锦研究所复制）

我在南京参观了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金文的云锦作品展，金文的作品真是光彩夺目、灿若云霞、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特别是那一件雍正皇帝的龙袍精美复制件，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它无疑代表了当今南京云锦的最高水平。对金文的作品我并不陌生，当年申报南京云锦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时，没少看过他的作品。但是，今天再看他的作品，还是感到非常震撼和钦佩。我们不仅看到了手艺人对南京云锦传统技艺的坚持和坚守，还看到他们在努力地开拓南京云锦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包括题材、样式、图案、色彩。在当下，南京云锦面临着生存与发展的严峻形势，而这种求“变”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如此精美的南京云锦，真是幸运，这要感谢他们的杰出贡献、不忘初心的不懈努力和锲而不舍的坚守；如今，还有金文这样的手艺人坚守在保护传承南京云锦的阵地上，对南京云锦的生存与发展来说，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尽管，我不是研究南京云锦的专家，对金文作品的赞美和评价，许多专家比我更专业，更有资格，但是，我想着重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继承与发展的角度谈谈我的想法。

首先，不管现在的生活是否还需要南京云锦，我们都要保护它，这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作为中国丝织工艺发展到高峰的代表，作为中华民族纺织技艺和审美观念的杰出代表，它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聪明才智，是中国人智慧的生动展现，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重要贡献。保护好南京云锦，是我们这一代人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我们要衷心感谢金文等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他们一直坚守在南京云锦保护的阵地上，如果没有他们的专注和不懈努力，如今我们就看不到南京云锦的生存了，更不会看到南京云锦代表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而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了。

鉴于南京云锦面临的生存环境，倘若仅仅靠一批云锦大师和手艺人的个人坚守是很不够的。我国非遗保护的工作原则是“政府主导、社会参与”，这是我国非遗保护的特色，也是优势。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当代实践是非常值得骄傲的文化历程。在短短的十几年中，我国非遗保护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与“政府主导”是密不可分的（图6）。

▲ 图6  云锦大花楼织机上下配合的“挑花结本”织造技艺

我国不仅成为世界上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项目最多的国家，还建立起四级名录体系，建立了7个文化生态保护区和若干个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法规，确立了“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工作方针。特别是出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开展了全国性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认定公布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全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意识大为提高，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论建设也颇有成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历程中，非遗保护是我们的文化事业取得的最为耀眼的一项成就，而且是在短短的十几年里完成的。

因此，对南京云锦的保护，政府应该发挥主导的作用，应该制定有针对性的专门的保护扶持政策，制定保护与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规划。譬如，人才培养问题、专项资金的投入、当代大师代表性作品的收藏及宣传，等等。南京云锦应该成为南京的文化名片、江苏的文化名片，应该成为推动南京及江苏的文化旅游发展的重要资源。

而且，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不能仅仅依靠政府，还要充分发挥社会的作用。譬如，可以考虑成立南京云锦保护的基金会，发挥企业特别是民营企业对南京云锦保护的积极性，发挥全社会对南京云锦保护的积极性。当然，南京云锦传统技艺的持有者对南京云锦的保护无疑担负着最重要的责任，要有使命感和责任感。

其次，任何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都离不开一定的生存环境，这就是生活的需要。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活态传承，它必须在当代的生活中“活”起来，才能生存下去，才能传承发展。南京云锦如何融入现代人的生活之中？这是决定南京云锦能否生存发展的关键。

现今，南京云锦的功能和需要与清朝时期完全不同。在曹雪芹爷爷生活的那个时代，南京云锦是为皇帝和皇宫服务的。然而，今天南京云锦的服务对象已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它要为当代人们的生活服务，尤其是为当代年轻人的生活服务，要适应当代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审美需求。因为年轻人的审美需求代表了最大的市场需求，这就要求今天南京云锦的作品必须改变，这是需要好好研究的重要课题。

南京云锦的特色在于纹样题材内容广泛，题意吉祥，造型壮硕丰满，色彩浓重富丽，大量用金银线与各色彩丝及孔羽线相搭配，金碧辉煌、高贵大气。这些“特色”是必须要坚持的，否则就不是南京云锦了。但继承、坚守南京云锦的基本特色，不等于拘泥于“传统”而不敢越雷池一步。譬如，南京云锦特别强调的造型壮硕丰满和色彩浓重富丽，如果依此直接照搬在当代的服饰上，就很难被年轻人所接受。相反，现在的年轻人更能接受服饰上的特别设计和装饰，富贵吉祥且典雅脱俗，要能显示出不同一般的品质和个性。

鉴于这些本质特色，我始终主张南京云锦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要走高端路线。寸锦寸金的南京云锦，不可能走大众市场化的路线，必须坚持南京云锦的高贵气质。能否把南京云锦与时尚结合起来，能否把南京云锦与高贵、高品位的审美结合起来，让年轻人把云锦看作是一种时尚审美的追求，这是关系到南京云锦能否融入当代生活的关键所在。这就要求大师、手工艺人、艺术家、设计师们要好好研究传统云锦，设计出好的图案，精致古雅又不失时代风尚，以形成名不虚传的南京云锦服饰品牌。同时，还要好好研究世界著名品牌的设计及宣传，形成符合南京云锦文化意蕴的中国品牌。除了服装的云锦元素以外，还可以在包、绒花、胸花、头饰、裙饰之类的用品上作云锦的文章。

另外，还要走好“国际路线”，即把南京云锦推向世界，这包括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在对外文化交流中宣传好南京云锦，让南京云锦世界有名；二是打造好能走向世界的南京云锦品牌。不但要考虑好怎样在世界上讲好南京云锦的故事，还要推出经得起市场检验的优秀的南京云锦作品。

三、结语

南京云锦与《红楼梦》有那么多的故事，要充分利用《红楼梦》这部最伟大的古典名著的文化效应。既可以从《红楼梦》的人物、故事中，开发出相关的符合当代人需求的文化创意产品，也需要讲好《红楼梦》与南京云锦的故事，使古典文学作品《红楼梦》成为南京云锦的代言人，提升南京云锦的历史文化内涵，让更多人知道《红楼梦》与南京云锦的关系，或许从这方面着手将大有空间。

本文根据2020年1月18日在南京六朝博物馆举行的“锦绣金陵——金文云锦作品展研讨会”发言稿整理而成。

作者简介：张庆善，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党委书记，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红楼梦》与中国古代小说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