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霸王别姬》 一部京剧发展史

原标题：百年《霸王别姬》 一部京剧发展史

▌张永和

梅兰芳大师为“四大名旦”之首，出身梨园世家，三代工旦，有家学渊源，又极富开拓创新精神，其创作的诸多剧目均已成为京剧史上经典。其中，更以诞生百年、经久不衰的经典剧目《霸王别姬》为代表。回顾《霸王别姬》的诞生过程，从出笼、修改、成熟，到最终成为经典，实为中国京剧发展史的缩影。

梅兰芳与杨小楼《霸王别姬》

虞姬舞剑

《楚汉争》激发灵感

《霸王别姬》首演于1922年2月15日。那一年，梅大师28岁，在此剧推上舞台之前，他已经创作了许多新剧目：古装戏、现代戏，还有整理改编的传统戏，都有浓郁的独特魅力。从1922年首演，到1959年，梅大师演了37年、一千多场，还去日本、美国、苏联等国家巡回演出，同样获得海外异国观众的热爱。为何有此殊荣？这出戏把国粹京剧的美、情、技三者紧密地结合起来，正是吸纳多人心血铸造而成的结果。

梅兰芳先生起意要创作《霸王别姬》，源自另一出戏《楚汉争》。1918年，有“武生宗师”美誉的杨小楼领衔桐馨社和众多名伶如尚小云、高庆奎、钱金福等一起创排了新戏《楚汉争》。这一剧本由著名编剧清逸居士溥绪创作，写的是楚汉相争，霸王项羽失败后，和虞姬悲欢离合的故事。题材倒是具有戏剧性，但是剧本没有写好。梅兰芳特意看了这出新戏，印象不佳，用他的话说：“过场太多，有许多场次，杨先生唱几句散板就下去了！纯是交代故事，因此就显得温了。”事实也是如此，这一版本的《楚汉争》分一、二、三、四本，要两天演完。全剧多故事情节交代，少鲜明人物细节刻画，结构松散拖沓，人物刻画平淡无奇，更缺少精湛的唱、念、做、打、舞等技巧展现。尽管有如杨小楼、尚小云等等优秀的表演艺术家演出，由于剧本缺陷太多，也难以挽回颓势。但这个题材确实富有戏料，给梅大师留下深刻印象。

众人协力创作润色

1921年的下半年，梅先生领衔的承华社着手创作《霸王别姬》，初稿作者是齐如山，梅大师新剧本大多出自他手。他的依据有三，其一是司马迁《史记》中的《项羽本纪》。虽然可参考的文字不多，但项羽叱咤风云的性格有了充分体现，并有虞姬的出现（“有美人名虞，常幸从”），还记载了美人合（项羽）垓下之歌（“项羽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其二是明代沈釆所著《千金记》传奇。在这部前人写的项羽和虞姬悲欢离合的著名故事中，已包含了眼下《霸王别姬》的许多情节，如何推陈出新，旧貌换新颜？这可需要大学问、大眼光，立意要新，却又不是重起炉灶。前者《楚汉争》也是吸纳了不少《千金记》传奇的情节，可惜没有能“化”用，一揽子应收尽收，焉能出奇制胜？第三个依据，齐如山也借用了京剧《楚汉争》的一些文字，也很可能参考了《汉书》《西汉演义》等一些原始资料。

资料来源是极其丰富了，但剪裁、出新实为艰难。结果，齐如山弄出了一个二十多场，需要分两天才能演完的冗长剧本！就在要发剧本进行排戏的前夜，梅先生“缀玉轩”中另一重要人士、银行家吴震修也参与进来了。他看了齐如山的剧本后，提出剧本场次太多太碎，演出时间过长，不能再分两天演完，要删减成演一天结束。但齐先生说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没有能力再进行文字的删减了！吴震修说，想尝试帮忙删减。齐如山也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剧本有这方面的缺点，人家又是为了自己好，也就默许了。梅兰芳想到《楚汉争》就是因为有这方面的问题，最终导致新戏失败，故而也颇赞成。于是，《霸王别姬》的初稿就交给吴震修拿走修改了。第三天，吴震修拿来了大家企盼的修改本。吴震修对齐如山说：“我已经勾掉了不少场子，我认为这些场子并不影响剧本的重要关节，但我究竟是外行，衔接、润色还需要大家帮忙。”为了这出戏的成功，齐如山也欣然同意，大家就在一起共同研究，继续加工。

还有第三个人是何许人呢？那是一个不出面的背后人物：中国银行总裁冯耿光，他既是梅先生的好友、经纪人，吴震修的好友、顶头上司，同时也是一位颇有艺术鉴赏能力的大企业家。所以吴震修删减剧本文字的具体方案，笔者大胆认为冯耿光是参与策划的。《霸王别姬》首演的第二天，梅兰芳同齐如山、吴震修、姚玉芙、冯耿光去杨小楼府上看望，姚玉芙是梅先生须臾不能离的二旦，而那三位显然就是该剧的策划和编剧。

但《霸王别姬》的编剧，又不仅仅局限在这三个人。从剧本初稿的二十多场，到首演时成为十多场，仍然冗长、琐碎。后来，杨小楼、梅兰芳、姚玉芙、李春霖、朱永康等文武演员，甚至一些常看梅派戏的戏迷票友，都纷纷贡献自己的智慧，使这个戏一再淘汰冗杂，精益求精。到1936年，梅兰芳从上海回来，在北京演出时，该剧已削减成十二场。新中国成立以后，此剧经反复修改成为经典，仅有九场。

虞姬的舞剑

霸王的“打阵”

《霸王别姬》这出戏，京剧的唱、做、念、打、舞，各种考量很全面，都有所表现。但最吃功夫的核心表演是西楚霸王的“打阵”和虞姬的“舞剑”，而戏中的表演也经过了反复锤炼。

项羽骁勇无比，所向披靡，戏中与汉兵汉将武打场面很多。一开始，杨小楼扮演的霸王，过多强调了项羽的战无不胜，以致不分主次，形成了过场戏。所以当年演霸王的演员，包括武技精湛的杨小楼，一场戏下来都感到特别累。后来经过不断地淘洗，终于把霸王的激烈武打，放在“别姬”那一场的前面。项羽杀入十面埋伏阵中，与汉兵汉将殊死拼杀，展现霸王的勇武绝伦。

虞姬的舞剑万众瞩目，是该剧重中之重。演员确实也下了大功夫。这一套舞剑，据梅先生自叙，是多种技巧集中创作的“化”用，是守正创新的典范。有著名武术名家教授的太极剑、有王凤卿先生教授的《当锏卖马》的耍锏、有《群英会》周瑜的舞剑……但是，虞姬舞剑不是武术和京剧“剑套子”的表演，而是要通过这些绝美的动作，表现一种最纯真的凄美之“情”，也就是虞姬听完项羽的“垓下之歌”后，用梅派特有的哀婉动人的念白道出的：“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待妾身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这时的虞姬已经明白丈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用殉情来表示最后的敬意！

故而，无论多美多难的舞剑，也只是渲染虞姬独特情感的载体。这就是为什么虞姬面对霸王，还是粉面含春；一旦背对项羽，又热泪偷弹。这一套舞剑，双剑时分时合，一会舞起颇有力度的“大刀花”；一会又耍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涮剑”，虞姬蹿蹦跳跃，东南西北中，各个方向伴随着“夜深沉”音乐曲牌边唱边舞，直到曲终舞停。只见虞姬使出最后力气，仰面“下腰”，然后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双剑拄地，长吁一口气，准备向爱恋的英雄作最后的诀别！

虞姬这一套舞剑，集中了京剧舞蹈程式中的手、眼、身、步之繁难和帅美，但更令海内外观众拍案叫绝的是蕴含其中的“情”：爱恋之情、离别之情，忠于一人的夫妻之情，英雄美人，千古绝唱，这便是梅兰芳大师创造的舞剑，为何百年之后仍是上品之巅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