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锦：我为什么重校迦陵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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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崧（1626—1682），字其年，号迦陵，是清初著名词人。

《迦陵词合校》一书对陈维崧词集进行合校，整理底本采用《乌丝词》（《十五家词》本）与南开大学藏手稿本，同时参校以蒋景祁刻本、《百名家词钞》本、《迦陵词全集》本、《湖海楼全集》本，同时尽可能通校所有选录陈维崧词之清代选本，另加补遗词一卷，共计整理陈词1667首，每首词后均保存原词本来所附之评点，并另辑评以做补充。

迦陵词合校

“清代名家词选刊”

[清]陈维崧 著

钟锦 点校

978-7-5760-3253-6

内容简介

本书对清词巨擘陈维崧词集进行合校。整理次序上，按《乌丝词》与手稿本原编分目。内容上，每词后附校记，原集所含诸家评语一并存录。稿本系此后《迦陵词》各种刻本之基础，最原始地保存了陈维崧词作，文献价值极高，为首次进行点校整理。又从各种词话、词选及文章评语中辑出总论性质文字，别为一卷，题名为“迦陵词总评”；辑陈维崧论词之语，为“迦陵词话”一卷，冀能与迦陵词互为印证。最后则编制附录，包括序跋、传记及《迦陵填词图》《迦陵洗桐图》《紫云出浴图》三图的题咏。

陈维崧

陈维崧（1626—1682），字其年，号迦陵，宜兴人（今属江苏）。明末四公子之一陈贞慧之子。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科，授官翰林院检讨，参与编修《明史》。明末清初词坛巨擘，词作风格豪放，为阳羡词派领袖。又善诗与骈文。与吴兆骞、彭师度同被吴伟业誉为“江左三凤”。与吴绮、章藻功并称“骈体三家”。有《湖海楼诗集》、《湖海楼文集》、《迦陵词》。

钟锦

钟锦，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先后刊《词学抉微》《康德辩证法新释》《长阿含经漫笔》《菊坛点将录》，译有《波斯短歌行》《莪默绝句百衲集》《恶之华》《杜伊诺十歌》，整理古籍《迦陵词合校》《陈廷焯全集》。

迦陵词合校

我为什么重校迦陵词

文 | 钟锦

清周衜《陈维崧洗桐图卷》局部。上海博物馆藏。采自《迦陵词合校》。

中学时代，陈维崧就成为我十分喜欢的词人。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似乎找不到更多的清词读本，记忆里大概有两种。一是龙榆生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教我历史课的陈英华老师推荐的。但龙氏选本始终让我觉得四平八稳，激发不出我阅读的快感，读他选的陈维崧词也是如此。另一种却是对我一生影响深刻的《词则》，《白雨斋词话》作者陈廷焯的未刊稿，当时上海古籍出版社根据手稿影印出版不久。我在西安古旧书店看到，原本只是被手稿娟秀的字体吸引，才买了回来，没想到最终为我打开词学的门户。《词则》选录陈维崧词多达278首，不仅选得全面恰当，而且评得妥帖深入，牢牢地抓住了少年的我，让我迷上迦陵词。

现在已经记不得是哪年的大年初一，珍重地揣了26块钱，那是中学生很大的一笔压岁钱，去古旧书店买回一部十卷本的《清名家词》。花那么一大笔钱当然不仅仅为买第二卷里的《湖海楼词》，但无疑那是首要的目标。陈维崧在清人词中的地位自有公论，陈廷焯说“国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朱祖谋《清词坛点将录》列他作“词坛都头领”，拟为“玉麒麟卢俊义”，可说不数第一，也数第二。加之我特别地钟爱，当年翻看时的激动心情，今犹宛在。也许可以算个额外的福利，第四卷里的曹贞吉《珂雪词》，前面有一篇陈维崧的俪体文序，开头那几句：“霜凋魏帐，月中之剩瓦何多；水咽秦关，地上之残城不少。天若有情，天宁不老；石如无恨，石岂能言？”也让我讽咏不绝。后来又花了六十多块，买得一部石印本《陈检讨四六笺注》。

《迦陵词》稿本，南开大学图书馆藏。匣盖镌“先检讨公手书词稿”。采自《迦陵词合校》。

中学时的喜爱，或许已经种下了后来重校的种子，但中学毕业之后，我兴趣转移，再没碰过迦陵词。即使在2002年跟叶嘉莹先生读博士，也没在陈维崧词上用过力，虽然那时还买了新出的《全清词顺康卷》，以及一部旧版的洋装报纸本的四部丛刊本《陈迦陵文集》。叶先生自然知道我喜欢陈维崧，跟我说：“我们南开大学图书馆有部宝贝，迦陵词的稿本，你要不要看看？”这点好奇心还是有的，我托了叶先生的福，果然亲眼看到那部稿本。当时来不及细看，但稿本上大量的评语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白静师妹选择研究这部稿本做博士论文，每天在辨识手稿上那些评语字迹，我得以又见了几回。2009年，稿本在叶先生的推动下，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彩印出版。叶先生跟我说：“有了新材料，应该出新成果，你可以做点儿什么嘛。”我当时做的，仅仅是自掏腰包买了书。

2013年，我开始策划“清代名家词选刊”，我的想法，这套丛书应该比《全清词》提供更多的信息。尽管2010年陈振鹏、李学颖两位前辈整理的《陈维崧集》出版了，但并未用到稿本，我挂记那些评语，希望根据稿本整理出一个便于阅读的新本。当时我确认手稿为陈维崧亲笔，故书名拟作《陈维崧手书词稿》。可以说，我重校迦陵词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把稿本的评语配合原词一起印出。白静完成了评语整理的初步工作，但她去了国外，我就决定自己来做，毕竟那是我少年的喜爱。可我一直拖延到2019年底，也没做多少。2020年疫情忽起，我闭门不出，才用半年时间完成了初稿。这时发现工作并不简单，尽管有了《全清词》《陈维崧集》的整理，需要处理的问题仍然不少。

《迦陵词合校》，钟锦点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月。

首先，《全清词》和《陈维崧集》各有失误，需要重做一些工作。《全清词》的编撰显得草率些，我提到过底本、辑佚的问题，这里再讲个例子。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全清词顺康卷补编》，那时稿本还未影印，但利用白静的论文补充了不少附于其内的他人佚词。这当然是很好的，但把“王于臣”这样的阳羡派名家，照误作“王干臣”。而且，患立堂本《迦陵词全集》中还有6首稿本未附的他人佚词，却视而不见。患立堂本比稿本常见得多，大概因为没有别人专门核查，就漏过了，可见工作不够细致。《全清词》做过的工作，我都重来了一遍，除了从《扬州府志》补辑的二首佚词外，基本没有给我提供什么。《陈维崧集》的最大问题，是用四部丛刊本代替了《迦陵词全集》原刻本，用四部备要本代替了《乌丝词》原刻本，其实颇有差别。而且不知何故，武断地认为浩然堂本“多经删改”，故“仅供补遗”，不采用作校勘。经过和稿本对勘，浩然堂本很多异文是有根据的，应该来自陈家留存的材料，绝对不容忽视。我又将这些本子逐一校勘，比《陈维崧集》原有的校记充实了不少。

其次，尽管稿本保留了一些陈维崧词的异文，但还远不够全面，需要汇校的工作。蒋景祁在《瑶华集》里说：“愚见其年所为稿本，多涂乙至不得一字。”现存稿本，和患立堂本、浩然堂本没有太多的异文，可见已是写定待刊的定稿。我发现，一些顺治、康熙年间选本所录陈词，颇有异文，很可能保留了陈维崧修改过程中的痕迹。像陈维崧这样的大家，修改时留下的异文会给我们很多启发，应该看作是重要的文献。于是我开始全面查寻清词选本，最终确定了三十二种录有陈词的选本，进行汇校。不过在汇校过程中求全的执念，也让校勘记显得杂芜，混入了许多没有意义的异文。汇校时还录入了选本的评语、圈点，置于底本原有评语、圈点之后，再以诸多词话进行补充，完成汇评。但是我没有能够全面通读清人别集，辑录其中相关评语，这个遗憾也许只能留给编撰《陈维崧资料汇编》的学者来弥补了。搜集资料的过程中，还辑录了《迦陵填词图》《洗桐图》《紫云出浴图》的题咏，《填词图》找到更多的版本，《紫云出浴图》作了更准确的校正，《洗桐图》首次公布，这些材料花费了相当的人力、物力，希望能有所值。

清叶衍兰《迦陵填词图》局部。浙江省博物馆藏。采自《迦陵词合校》。

第三，尽管白静为稿本上的评语花了不少力气，而且刘伟2020年也出版了专著《康熙年间手稿本迦陵词研究》，但我认为他们都忽略了对评语作者的考证，除了署名的评语外，几乎没有确认任何一条评语的作者。其实很多评语是不难考辨的。原稿署名的评语，虽仅占很少的部分，但认识了一人的笔迹，也就可以辨识出他未署名的评语。比如，署名“竹逸”的评语，出于陈维崧的密友徐喈凤，由此也就能够确认那些没有署名的相同笔迹也出于徐喈凤。原稿《沁园春·题竹逸小像》词，有未署名的评语：“只‘万里辞官，一身入画’八个字，仆受之无愧，余则未免过情之耻。”语气当然是徐喈凤的，笔迹也和有署名的一致，可见这个方法是可行的。稿本中徐喈凤的评语多达三百余条，一下子解决了六分之一的任务。根据这个办法，辨认出十六个人的评语，徐喈凤外，还有宋实颖、史可程、蒋景祁、黄庭、储贞庆、陆葇、李良年、王士禛、施闰章、邓汉仪、田茂遇、吴蔼、陈宗大、徐釚、史惟圆。原稿还有不少评语，可以根据内容、语气判断作者。比如，《念奴娇·读孚若长歌，即席奉赠》一词，有未署名的评语：“第恐伧父面目，不堪此妙词刻画耳。”这当然是徐履忱自谦的语气，相同的笔迹也就都可判归他。这样辨认出的评语，计有六人，徐履忱外还有董俞、朱彝尊、王士禄、史鉴宗、王于臣。我有一次，翻阅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的《颜氏家藏尺牍》，无意中发现曹贞吉的笔迹很独特，也很眼熟，立刻翻检词稿，发现金册中有不少相同笔迹的评语，可以断定出自曹贞吉。我于是开始搜集那个时代的名人手迹，试图辨识其它的评语笔迹，但很难有曹贞吉那么强个人特色的字了，最终没有成功，但我相信，这个工作是能够继续下去的。原稿上还有25种笔迹，大都数量极少，只有一种比较多，激起我强烈的揣测心。由于“南耕”的钤印时常出现在稿本上，每当出现时，总伴随有这个笔迹。加之曹亮武和陈维崧的密切关系，他的笔迹不可能不出现在稿本中。虽然没有找到别的佐证，我竟禁不住大胆地臆断为曹亮武的笔迹了。旅顺博物馆藏有《紫云出浴图》，上面本有曹亮武的笔迹，但我经过多方努力，始终没有见到原图，也就无从比对了。希望今后能够发现新材料，证实或推翻我的臆断，但目前这点儿揣测的线索也不妨提供给读者。我确认的二十二人的评语，已经占了全部评语的百分之七十，涉及当时很多著名词人，可以说，发掘了清词研究的重要文献。

《迦陵词》稿本中陈维崧的题识。采自《迦陵词合校》。

《乌丝词》不在这套稿本之内，两者相合基本包括了患立堂本的内容，仅仅需要补录两首词。我就以《乌丝词》和稿本为底本，按照上述的办法，进行重校，希望能比前辈更进一步。这样又耗费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一个我认为可以出版的陈维崧词集的整理本。《陈维崧手书词稿》的名字肯定不适用了，就改名《迦陵词合校》。2023年陈维崧397岁生日之际，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我上面批评了别人的成果，其实我自己做的并不比别人更好，书印出来，就发现不少失误，我一一标在自存本上，等待纠正的机会。但我认为，我采取了比较恰当的整理方式，成果的交出可以看作走向完满的起步。不能够做到完满，除了主观的失误，还有客观的条件限制。比如，稿本的编辑过程，和蒋景祁本、患立堂本、浩然堂本之间的关系，仍在迷惑之中。还有稿本上的不少符号，我一直无法区分是批评的圈点，还是编辑的标识。甚至确定是批评的圈点，也往往不易区别究竟属于几个人，不易明白圈点和评语的对应关系。更不要说，精准地确定每一条评语的作者了。现在对稿本的研究，都是边缘性的，根本未曾深入，这种研究现状大大制约了整理的水平。我期待学者们一起努力，为后来者提供拿出一个完满整理本的良好条件。那时，我重校的成果，也将被新的重校所淘汰，无疑是我乐于看到的。

文章来源：《南方周末》

制作：陈文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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