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被谬读的“帝国坟场”

长期以来，阿富汗被称为“帝国坟场”，很多观点认为“小小的阿富汗异常强悍，战斗力爆表，先后打败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大英帝国、苏联、美国”。

这种看法，实在是对阿富汗的误解。

阿富汗从来不是强悍的帝国坟场，而是不幸的国际政治角斗场。阿富汗并不强悍，甚至弱小到连家门都看不住，从苏联式的世界强权，到形形色色的恐怖势力，都可以来来去去，他们大打出手，并悻悻离去。而阿富汗人民并未真正掌握过自己的命运，一代代阿富汗人被永远留在角斗场中成为牺牲品。

8月16日，塔利班在阿富汗喀布尔街头乘车巡逻。新华社发

是弱小的阿富汗赶走了苏、美吗？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广阔的亚非拉地区，弱国打败强国屡屡发生。通常情况下，有两个因素发挥着决定作用：一个是民族国家意识，一个是国际阵营对垒。比如，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美国在越南。当一个小国的民族国家意识觉醒后，又有国际阵营的鼎力支持，即使是苏、美这样的全球霸权也会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由于殖民体系已经瓦解，这种战争打赢了也没有客观的经济收获，一直打下去则会导致过度消耗。

而具体到历次阿富汗战争，上述两个因素的主次发生了变化。

起首要作用的是国际阵营对垒，其次才是民族国家意识。国际阵营支持阿富汗的武装派别，苏、美无法从根本上阻断这种国际介入，这是两次阿富汗战争中的决定因素。反倒是阿富汗自发建构民族国家的努力始终未能成功，从这个意义上，阿富汗的战争并不是阿富汗作为主权国家与其他国家的战争，而是代理人战争。各派系背后都有阵营，各大国或是支持不同的派系，或是直接出手，最终使阿富汗陷入旷日持久的内战。羸弱至极的国力，四分五裂的政治，极端落后的经济，强国环伺的处境，使得阿富汗成为二战之后世界上少有的暗黑之地，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进入全球化时代后，这里长期还停留在“世界大战状态”。

时至今日，两级格局已经解体，两个阵营借小国对垒的局面已经较为少见，但代理人战争并未完全消失。在阿富汗、叙利亚、也门等地区愈演愈烈的战争仿佛提醒着人们：虽然和平与发展已成世界主题，国际社会已经日新月异，但黑暗从来没有远去，还可能重新笼罩。

阿富汗其实从未在战场上打败过谁。

美苏在阿富汗军事上都很成功，在整个战争期间也处于绝对的优势。在苏联入侵阿富汗的十年间，如果没有反苏阵营的输血支持，阿富汗游击队绝无可能坚持下去。实际上，从军事力量的部署上看，苏联在阿富汗属于以少打多。苏联在阿富汗驻军长期维持在十余万人，这是由阿富汗恶劣的运输条件决定的，但面对的游击队和其他力量常常达到近百万。整个战争期间，苏联保持着进攻态势，直到战争最后阶段，还常常机降奇袭抓捕首领，游击队则反复伏击苏军运输线。

实际上，苏联更像是一个彪形大汉冲入弱者家里，把主人逼到墙角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发现无利可图，还被邻里谴责孤立，脸上带着抓痕悻悻而去。所以，苏联撤军时是带着军事胜利者的骄傲和政治失败者的失落离开的。客观而言，美国入侵阿富汗与苏联并不完全相同，主要是因为“9.11”事件启动了阿富汗反恐战争。2001年9月18日，安理会主席列维特表示：“联合国安理会对于塔利班只有一个要求，这就是履行安理会第1333号决议，立即和无条件地交出本·拉登。”10月7日，在被拒绝之后，以美国为首的联军攻入阿富汗。

苏联公认主动入侵阿富汗，以武力改变他国的主权与领土完整，挑战了战后国际秩序的基础，因而遭到广泛的国际孤立，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受到史上最大规模的抵制。美国在阿富汗同样面临类似于苏联的困境，如果说苏联遭遇了公开的国际抵制，美国面对的则是隐密的国际对抗。没有哪个国家公开挑战美国在阿富汗的存在，但塔利班却始终能够获得外部的支持，始终无法被消灭，且阿富汗民族主义情绪也随着反叛乱作战而不断升温。更重要的是，苏联和美国长期陷入阿富汗时，都有更重要的战略对手需要应对，更复杂的国际挑战需要驾驭，更艰巨的国内问题需要解决。

7月，在阿富汗帕尔万省拍摄的美军撤离后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新华社发

苏联时代，苏联在阿富汗对抗的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庞大的阵营，反苏武装背后的国际阵营甚至超过了越南战争时的援越阵营。美国时代，美国在阿富汗对抗的国际阵营则要小得多，塔利班至多只是获得了个别国家、部分穆斯林力量，还有部分武装组织的支持，但美国最终依然力不从心甩手而去。过去四十年，苏、美两场阿富汗战争，映照出霸权兴衰的态势。

美国撤出阿富汗的意图是公开的，十年前就已明确，决心是坚决的，是有社会共识的。2014年12月28日，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就宣布阿富汗战争正式结束。从奥巴马到特朗普再到拜登，从阿富汗撤军少有地获得跨党派的支持。一方面是基于美国对世界秩序的看法，另一方面也是美国对国际力量平衡的判断。美国的主要问题不是要不要撤出阿富汗，而是什么时机以什么方式撤出。在过去十五年间，美国尝试过几乎所有的撤离方案，最终，却选择了最不体面的一个。究其原因，既有特朗普的任性与业余，也有本届政府的误判与失误。

从阿富汗归来，霸权走向下坡路，这是为什么？

实际上，当一个大国陷入阿富汗时，就已经预示着进入“战前时代”，意味着部分脱离了保证一个国家正常发展的国际秩序。在阿富汗展开旷日持久的争霸，不可避免将置身最激烈的意识形态对立与地缘政治斗争，将陷入武装冲突和恐怖主义的漩涡，而这些都是人类通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才艰难挣脱的。

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大国可以驾驭阿富汗问题背后的国际势力，在国际地缘政治的风暴中心，弱小的阿富汗政府几乎没有生存机会。当苏、美撤离后，苏联支持的政府勉强坚持了三年，美国支持的政府只坚持了不到四个月。苏、美可以冲入台风中心，却无力驾驭台风，最终被卷入旋风，这就是他们面临的困境。

不变的阿富汗战争，变化的“阿富汗视角”

时代是在缓慢而艰难地发展的，阿富汗危局的根源将长期存在，但人们看待阿富汗的视角正在改变。

40年前，世界对阿富汗战争的看法主要还是宏大叙事，关注于大国争霸与国际政治，立足于意识形态分歧与国际阵营对垒，很多人对于普通阿富汗人的命运不屑一顾。时至今日，当相似的历史在阿富汗重演时，更多的人们开始用更加微观，更富人性的角度理解阿富汗。更多的人们在关注阿富汗人民的处境，关注阿富汗妇女和儿童的命运，关心机场里逃亡的人群，关心他们未来是否会得到善待。这种基于人性与人道的关注，已形成了制约阿富汗局势的崭新力量。

无论何种力量最终掌控阿富汗，如果希望走向世界，都需要在人类文明基本共识问题上，交出自己的一份答卷。

来源：红星评论，作者 李昊（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西部边疆中心地缘政治研究所副所长）

原标题：《阿富汗：被谬读的“帝国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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