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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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被许平秋推上危机重重的暗路之前，余罪便得到过这位峰顶岩石般冷硬的老刑警的警告——断绝一切社会人际关系，尤其是那个也在S城的小老乡。

他的语重心长换来的是余罪的嗤之以鼻。他不懂。在余罪眼里，他和邱莹莹之间的事除了他们本人以外谁都不懂。何况，他也从来都不习惯被人横加干涉，即便对方说得入情入理。

许平秋对待余罪的态度与训练他的方式时常使他想起学生时代里那些心怀偏见却又道貌岸然的老师，“为你好”是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三个字，但余罪心知这不过是一块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他的概念里没有好或是不好，只有该怎样做。

他无法舍弃邱莹莹，只有想尽办法让她与那个灰色的世界隔离，同时又不至于离得太远，能够与他的生活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就足以让他放心。然而，对他的安排一无所知的邱莹莹却又时不时自作主张地给他增添计划外的乱子，让他措手不及。她像一只懵懂无知的兔子在他身边横冲直撞，丝毫不知他周围尽是欲将他们生吞活剥的恶徒。

所以，当余罪在病床上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不是粉仔，不是鼠标，而竟是邱莹莹时，他觉得既安心，又头疼。

“到底怎么摸过来的……”他用虚弱的气声仰面长叹，只想眼不见为净。

“你醒啦！”邱莹莹从手中捧着的饭盒里抬起头，不无激动地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呢！”

“那你还有心思吃？”

邱莹莹看看饭盒里被喝得只剩一半的鸡汤和碎骨头，声调又抱歉又委屈：“这……我听鼠标说你受伤了，特地煲了鸡汤来看你，可你总是不醒，我太饿了，又怕汤凉了……”

余罪低声咒骂着鼠标这个背信弃义嘴关不牢的家伙，邱莹莹突然抓起床头柜上的一只勺子，双眼放光地朝他扑来：“不过你看，还有一半呢！我喂你吧！喂你吧！”

余罪赶忙别过脸去，把她舀着汤送上来的手推远：“不要不要，邱莹莹你别乱来，我可是个病人！”

“让我喂你嘛！人家特地煲的，就一口！”邱莹莹一手持饭盒，一手持汤勺，左右开弓要逼余罪就范。

“真不要！邱莹莹你注意点你的行为！你看着点要洒了！”

“你不喝人家会很伤心的——”

“我求你了我真不喝，你就当我没醒来过，你自己都喝了吧成吗？成吗？”

邱莹莹悻悻收回汤勺，泄气地坐回凳子上：“你不要生气嘛，我……”

“我没生气，我说真的，你都喝了吧。”胡闹完了，余罪依旧别过脸，窗外深蓝色的夜空繁星闪烁，他说，“看你吃东西，我心里踏实。”

邱莹莹带着怀疑的神色观察余罪几秒，像一个犯了错误等待受罚的小学生，直到对方转回头，苍白的脸上挤出有气无力的笑，她才如获大赦重新端起饭盒：“那我可真喝完了啊。没关系，等你出院以后再给你煲，我煲汤可好喝了，关关和樊姐每次都能喝好几碗。”

邱莹莹喝汤也像喝酒，碗底朝天一饮而尽，余罪也不自觉随着举高的饭盒仰起头：“你慢点儿。”

小姑娘喝完汤把饭盒撇下，一抹嘴巴变了脸色。她拂拂裙摆坐正了身姿，开始质问起他的受伤始末来。“你说这又是快一个星期没联系，结果一见面就是在医院里，我要是不问清楚，回去可没法向那两个爹交待。”

她认真提问的模样颇有些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的眼神紧紧缠住余罪躲闪的目光，像是有磁力一般让他无法、也不敢轻易挪开。

“怎么跟你说呢……”

他当然不能让邱莹莹知道，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是被郑潮派去走货了。他被突击检查的警察追着一路闯进山里，山路崎岖，夜色浓重，终究在一个拐弯处翻下了路面。被送去医院后，才知原来车厢里真的只是一批普通的玩具。

“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就类似于……城管要来抓我于是我就跑，他们追我我就继续跑，一不小心就撞车了，这种吧。”

“可你不是个警察吗？城管抓你你跑什么啊？”

余罪不知邱莹莹是真傻还是假呆，竟能如此好糊弄。他顺着她的话一拍床铺，悔不当初痛心疾首地说：“我这不是小时候帮我爸躲城管，条件反射了吗！”

邱莹莹指着余罪哈哈大笑，余罪摇摇头长舒一口气，一脑门的汗。

他的手机在邱莹莹的笑声中震动起来，是粉仔发来的短信——哥，好点没？老大带我来看你。

余罪悄悄看了，将手机压回枕头下，舔着嘴唇左思右量。他看看邱莹莹，问道：“怎么样，既然来了，想不想跟我去附近走走。”

“想啊，当然想，可护士能放你走吗？”

余罪瞧着她自得一笑，头往窗台的方向歪了歪。这些年来他眼珠一转邱莹莹便知道是在打什么鬼主意，立刻心领神会，却一脸不信任的神情：“你能行吗你？”

“说谁不行呢？都是皮外小伤没那么严重，只要你别拖我后腿。”说着就掀开被子下了床，原地弹跳几下，活动开手脚走向窗边。晚风从他拉开的窗户灌入，吹得蓝色窗帘翻飞滚动，他站在窗帘前朝邱莹莹招手，“快来。”

这是他们读书时代逃晚自习的惯用伎俩，在余罪长年的培训下，邱莹莹也早成了翻窗爬墙的一把好手。跟着余罪的身影顺利落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她心底忽然升起久违了的豪情万丈。他们在医院外墙下击掌相庆，就连庆祝的动作都和从前一样。

医院地处偏僻，附近无甚可逛，唯有余罪从前就读的那所警校。夜深人静，保安坐在门卫室里打瞌睡。围墙里，两个塞满的塑料袋先后砸在地面上，一双运动鞋跟着稳稳着陆在旁。墙头上传来邱莹莹压低声音的威胁：“姓余的，你摔坏我零食我和你拼命！”余罪转回身去，朝她张开双臂：“你赶紧的吧。”

校园内还是熟悉风景，他一手拎着两个塑料袋，靠近邱莹莹的那只胳膊被挽着当地铁上的柱子扶手使。邱莹莹不好好走路，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余罪肩上，掏两把薯片喂给自己，又举起一片塞进余罪嘴里。

上大学时，他们经常跨越大半个S城到对方的学校去串门，邱莹莹一头长发混不进警校，余罪就招呼他的室友兄弟们一起到校外的烧烤摊撸串儿，这样便可捎上等在校门口的邱莹莹，邱莹莹为人单纯真诚，被调侃戏弄也不生气，一来二去便跟余罪那几个狐朋狗友混得称兄道弟了，一行人喝到三更半夜，他不放心邱莹莹一个人回去，就带人翻墙进去，把她塞进周文涓的宿舍。

所以，邱莹莹从没见过白天的警校是个什么模样。

“白天？白天可不如晚上好玩。”他们走过黑漆漆的宿舍区，早就过了熄灯时间，但仍时不时地有几个窗帘紧闭的窗口透出微弱的光。不是在看片，就是在打牌，一代一代学生各有不同，一代一代学生都一个样。

想到这儿，余罪眼中亮起了贼光。“想不想哥哥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儿？”邱莹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刚往嘴里塞进一把薯片，鼓着腮帮子难掩兴奋地点头。

余罪带她朝操场的方向潜行，到地方了，猫下腰贴着看台的边溜进去。“等会儿你别出声啊。”邱莹莹忙不迭点头，她扯着余罪的衣角紧跟其后，夜色里像两只爬行动物般一前一后绕到看台后面没有人的地方。

余罪突然跳出去，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向里照：“干什么呢！都干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想受处分吗！”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邱莹莹就听到一个和余罪的斥责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女生的尖叫，紧接着又传来一阵男声的咒骂，不出三秒，两个身影踉踉跄跄仓皇而逃。

余罪扶着墙指着他们逃窜的方向捧腹大笑。拿着手电筒去操场上专门坏野鸳鸯们的好事，这是那时他和鼠标最爱的几大消夜活动之一。邱莹莹又气又笑又紧张，躲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拍他的背，不断骂他缺德，真缺德。

他们又在小树丛、更衣室和饮水台后如法炮制了一番，邱莹莹跪在地上用两台手机从余罪背后为他打光，让对面的人只能看到一个伟岸又威严的轮廓。灯光前，那神秘的人影粗着嗓音开了腔，乍一看去，真仿佛西天神佛降临。

这真真是一件既缺德又缺德外加缺德的事，可跟着余罪一起使坏却让她过瘾得很。他们在塑胶跑道上绕圈走着，邱莹莹意犹未尽地回味适才的作案过程。惯犯余罪对那样鸡飞蛋打的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双手塞在裤子口袋里，洋洋得意地走在一旁。共犯邱莹莹一边笑一边数落他：“我爸以前可说过，干这种断人子孙的事的人，以后自己也会断子绝孙的。”

余罪不在意地晃动脑袋：“我爸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坏你爸的事，不照样生了我这么个人见人爱，聪明伶俐的好儿子吗。”

“我呸。原来是你们老余家一直坏我们家的好事，看来我本来应该先你出生的！小余子，还不快快跪下叫姐姐！”

邱莹莹撒野般闹开，还没跑出几步，刚才由他们排演了许多回的那一幕竟也毫无征兆地应验在她自己身上了。一束白光猛地射来，邱莹莹猝然刹住脚步，余罪一个不留神狠狠撞在她背上。

“完了完了，这下遭报应了。”邱莹莹焦急地嘟囔。余罪眯起眼睛，张开五指挡住光线，另一手把邱莹莹拨到身后。他以为是哪只被他搅了好事的公鸳鸯回来报复，可对方操着不知哪儿的方言吼了句“干啥呢”，这使他意识到，对面站着的正是那个他在校时结下过梁子的大胡子保安。

手机哪里能发出这么强的光线？

余罪骂了一句，拉着邱莹莹回身就跑。

“干嘛跑呀，认个错不就行了吗？”邱莹莹不明就里，余罪懒得跟她解释。警校的规矩她哪懂。

“咱们又不是这儿的学生，抓住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啊。”

“姑奶奶，你不是，我可是啊！”

白光锲而不舍地紧追在后，大胡子大叔老当益壮，竟追得越来越近了，他边跑边骂败坏风气的兔崽子，余罪怀疑他是不是认出自己来了。他们逃出操场，一直跑在前面的邱莹莹忽然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扭头一瞧，余罪正弯在一辆老凤凰前埋头鼓弄。

“看什么啊，赶紧过来帮我拿着！”余罪把手机咬在嘴里恶狠狠瞪了邱莹莹一眼，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一截细铁丝正在掏锁。邱莹莹到他身边手忙脚乱接过手机，一边催促一边张望。

“你有把握吗。哎呀他要追来了！咱们跑吧！”

“你以为警校的保安是吃素的，你跑得过吗你。”

白色的电筒光眼见得就跑到了操场口，邱莹莹止不住拽余罪的袖子，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咱们肯定要进局子了。

周围越来越亮，他几乎不需要邱莹莹的手机了，余罪加紧手上的动作，终于听到弹簧跳开的声音。他大呼一声像一张弓那样弹起，抬腿跨过横梁，脚底一蹬便滑出去两三米：“跳车上来，快！”他一边踩着车蹬一边转身招呼几乎就要被保安的大手按住肩膀的邱莹莹：“上车！快点！零食不要了！”

邱莹莹不死心地抱着被余罪扔在自行车边的两个塑料袋往前跑，终于在被扯住衣袖的前一秒抓住他的肩膀跳上了后座。余罪俯下身去加快速度，而大胡子不屈不挠地追在后面，大喊着让他们站住，说这可是属于偷窃行为。余罪张狂地仰天大笑：“死老头，见你的鬼去吧！”安全了的邱莹莹也幸灾乐祸地回过头去朝他吐舌头，抓起塑料袋里的零食一包包朝他追来的方向砸去。m&ms不行，她要吃的。

最终他们是从一扇或许是被晚归的学生撬开的侧门扬长而去的。深夜郊区的马路车辆稀少，校园里的闹剧和逃亡像是燃尽了他们积累的所有情绪，余罪踏着老凤凰咿咿呀呀的踏板，邱莹莹扯着他的衣摆，两人都疲累地沉默着。

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在前方逐渐隐去，同时又有另一片新的影子自脚下生出，再被另一盏路灯缓慢地拉扯。自行车从马路一端慢悠悠横拐到另一端，又再斜着拐回来，像一条漫无目的游走的蛇。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邱莹莹说。

“你说，咱俩这样是不是特别像那种从老家私奔出来，在大城市里又无家可归的叛逆小情侣？”邱莹莹又说。

“你们学校的那个女神警花，你追得怎么样啦？需不需要帮忙呀？”邱莹莹摆出八卦嘴脸地继续说。

“我可以假扮你的仰慕者，去她面前吹捧你，或者你也可以找个人假扮你的女朋友，故意不小心让她撞见，让她吃醋！我呢，就当仁不让地牺牲一下，”邱莹莹挠着余罪的背，兴奋地自导自演，“虽然我没她好看，可我头发比她长，脸也比她白。大家都是兄弟朋友，这么点事……”

余罪忽然将自行车刹住，他像是在酝酿某种情绪，或是将某种翻滚于胸的情绪强行按下。他扶住车把背对着她，喉结上下滚动，沉默良久，才低下头去。

他说：“邱莹莹，你是不是傻。”

那夜后来，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段无疾而终的对话。路的尽头横着一段河堤，余罪扛起自行车，跟在邱莹莹身后一同下到江边。

S城最著名的金融中心和对岸灯火辉煌的外国建筑群夹着这条江最为繁华的一段，成日成夜人声鼎沸，华灯初上时，龙船交织，两岸霓虹交相辉映，江面倒映出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

“如果不是你带我来这里，我都想不到这条江还会这么野。”

在旅游局规划范围外的河道变得宽阔，波浪撕去伪饰的平缓，湍流不息地翻滚向前，像一条凶猛巨蟒。

“这种大城市，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呢。”

余罪推车走在月色涌动的江水旁，邱莹莹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河埂上跳。江风黏腻，芦苇轻摇，空气中弥散着泥土湿润的气息。

“这里就像在家时一样。”她想起那条承载着童年的小河，和岸边开满野花的小径，在她最小的时候，是爸爸背着她走，后来忘记从何时开始，那个陪她的人就变成了余罪。邱莹莹说，“我都好久没有见过我爸了，咱们回趟家吧。”

“嗯，等有空了咱俩就回去。”余罪漫不经心地说，说完又突发奇想地预感它会变成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

“你想过以后的事吗？”邱莹莹又问，不等余罪回应，她便自顾自接了下去，她并不真心想知道余罪的答案，而只是顺口给接下来一连串的畅想附加一个开场白。她说她喜欢现在的工作，以后也想要开一家自己的咖啡店，她要学的东西好多，除了咖啡，还有装潢，还有算账……

余罪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以后”这个词了，他所能考虑的一切仅限于“明天”，而明天以外的所有时间，都是不可想象的黑色迷雾。相比之下，邱莹莹的未来清晰可见，触手可及，他们像一条线的两端，朝着这个世界相反的两个方向飞驰而去了。

“……应该就是那颗了，你从我的方向看，站我后面看，那颗。”

因走神而忽略了邱莹莹一大段自我独白的余罪一时没有跟上她跳跃的思维。他顺从地把身子挪到她身后，顺着对方抬起的手看去，郊外的天空如透明清澈的湖泊，满天星光如湖水粼粼。

“你看到了吗？就是很亮很亮的那颗，在家时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透过窗口正好就能看见它，后来到了S城，每天晚上天空都是红色的，别的星星都看不到了，除了这一颗。”邱莹莹回头仰起脸看着余罪说，“所以，它就像我从家乡带来的一样。”

余罪远远盯着邱莹莹指的那一片星空，神情专注得像是在研究什么深奥的难题。黑夜对他来说意味着危险，暴力，诡秘和死亡，他已忘记了黑夜中也还有星星。

“所以每次联系不上你的时候，我就只能看着这颗星星了，看到它我就觉得，我还没有离开家太远。”

邱莹莹歪着头，余罪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她说这话时语气少有地带着失落，让余罪想起某个深夜他捡回的那只流落街头的猫。他抬起手，冲动地想要放在邱莹莹的肩头，但某种不安的情绪却在他心头反复拉扯，使他迟疑着久久无法动作。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邱莹莹扭头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看星星呢。”那只抬起的手顺势挠了挠脸颊，余罪故作淡定地答。

“骗人，你连我指的是哪颗都不知道。算了，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你。”

这样的邱莹莹使他愧疚不已，他像是一个心怀不轨的骗子，亏欠了她的信任，她的坦诚，亏欠了她面对他时所表现出的一切。

“以后我会尽量想办法联系你，不让你担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