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51回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舒婷《致橡树》）

第51、52两回是在雕刻晴雯，可以看成是晴雯的一个小传。而第51回主要侧重描画晴雯调皮爱玩、天真烂漫、不居人后的性格特征。事件概括起来很简单，袭人的妈妈突然去世，袭人得回家守孝，作为怡红院扛把子的袭人一走，终于给二当家的晴雯腾出表演的空间来了。在前面的回目中咱们看到晴雯时，总是很短暂的一瞥，譬如骂小红、撕扇子等情节，一闪而过，决不拖泥带水。而到了第51回，晴雯成为主角，叙事中心也从联诗转向了晴雯的一举一动。

曹雪芹太喜欢晴雯了，我们从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来这种情感。由于这种偏爱，曹雪芹安排晴雯坐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的第一把交椅，袭人倒反居第二位。她的判词中又是“霁月”，又是“彩云”的，都是极为美好的意象，袭人也没这待遇。那么问题来了，只要宝玉在怡红院里面，袭人肯定是寸步不离的。曹雪芹要想为晴雯立传，单表晴雯与宝玉的关系，那就得把袭人支开，为晴雯腾出叙事空间来。不仅要支开，还要支开较长时间，这样才能有充足的时间来叙事。如果袭人在的话，晴雯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牵制，那就不会有什么晴雯生病、晴雯补雀金裘的故事了。那怎样才能把袭人长时间支开呢？只能袭人的妈妈去世了，这是最为合情合理还不十分突兀的理由。因为生老病死，这你谁也管不住啊。所以说，袭人的妈妈在小说中看似是突然生病死亡的，但是从叙事逻辑的角度分析，袭人妈妈不得不死，它是第51、52回晴雯小传的叙事原动力。

在袭人回家之前，曹雪芹还浓墨重彩地写了袭人回家时的打扮和排场，因为袭人的一言一行，一衣一食都代表着贾府的脸面。你可能要问袭人不就是个丫头吗？不至于这样吧？此言差矣。袭人在王夫人的眼里已经是准姨娘的角色，王熙凤肯定也知道王夫人的意思。所以王夫人让王熙凤“酌量去办理”的时候，王熙凤太明白王夫人的言外之意了：

两个媳妇＋两个小丫头＋四个老婆子，袭人出一趟门统共跟了八个人，还要坐两辆车。这阵仗如实不小了，是姨娘的待遇无疑了。凤姐知道袭人是一个省事的人，千叮咛万嘱咐还不行，出门之前还必须到跟前看一看，如果哪里不合适的话，可以再装扮装扮。果然，凤姐觉得袭人的装束不够气派，又给她添了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一看，包袱皮太素了，马上换成了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原来不只是现在的女孩子出门很看重包包，三百年前的女孩们出趟门也很看重包包。

袭人走后，照顾宝玉起居的重任就落在晴雯和麝月身上。袭人一走，晴雯就开始皮了，自己躺在熏笼上懒怠动，麝月倒是又忙这又忙那的。因为麝月身量小，够不到穿衣镜帘子的插销，就让晴雯起来去把镜子盖上，晴雯还撒娇说“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恰好宝玉听到了，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不得不说，撒娇女人最好命是有一定道理的。最后，晴雯一个人在暖阁里面睡，麝月挨着宝玉在暖阁外面睡。

我总觉得这个画面非常美，在晕黄的烛光下，三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半夜醒来因为一个少年梦里喊别人的名字被另外两个人嘲笑，虽然有男有女，却不涉及一点男女私情。晴雯与麝月的语言真实而生动，没有一点别扭之处，大家之手笔由此可见一斑。

这里面又涉及到大家族的精致生活了。你看，冬天晚上主人睡醒要喝茶的时候，丫鬟倒茶不是随便整一碗就行，而是分成了四大步骤：1.先在盆内洗手；2.要先倒一杯温水让主子漱漱口；3.把喝茶用的茶杯先用温水温一温；4.把暖壶里的茶倒进刚温过的杯子中，端到主人面前。对比晴雯死之前，宝玉从一个脏不拉几的茶吊子里面倒茶给晴雯喝，同样都是喝茶，同样的两个人，却此一时彼一时也，真是让人唏嘘。

晴雯调皮啊，看到麝月出去了就偷偷跟出去像在背后吓她一跳，宝玉怕晴雯出去着凉，就在里面喊：晴雯出去了。晴雯一看宝玉这样，满脸黑线，就骂宝玉“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敢这么说主子的恐怕整个大观园就一个晴雯了。果不其然，晴雯因方才出去一冷，如今进来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第二天便有些鼻塞声重，更加懒怠动弹。按照贾府的规矩，丫鬟们生了病是要被接到自个家疗养的，因为担心传染给姑娘们。宝玉心疼晴雯，不想让晴雯回她哥哥家去，因为晴雯哥哥家很破旧，也不暖和，她哥哥也对晴雯不怎么好，所以就不准备报告给我王夫人。只是悄悄通知了李纨，派人去请个大夫进园子来给晴雯看病。李纨是大观园的负责人，她也很谨慎，生怕自己背锅。尽管也遵从了宝玉的意愿，但还是让一个老嬷嬷给宝玉带话：

这把丫鬟不当人的话被晴雯听到后，晴雯的爆炭性格一下子就着了，气得在暖阁中喊“我哪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晴雯是整个丫鬟群体中最具有平等意识的一个人。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正如判词中写的“心比天高”，然而这种性格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中必然会导致晴雯具有一定的抗争性，物不平则鸣，况于人乎？晴雯留着两根三寸长的指甲，是极为富有象征意味的，因为那时候只有主子才留长指甲，因为她们不用干活。我们在宫斗剧中能看到有的妃嫔或皇后手上会带套在指头上的管子，那东西就是专门用来保护指甲的。应当说，这两根长指甲就是晴雯追求平等、敢于斗争的象征。

不一会，几个婆子领着一个大夫进来了。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为什么要掩盖住手呢？还是礼教的原因，如果那时候有远程医疗的话，这些贵族们是肯定不会让这些男医生来看女眷的，只是因为男女有别而已。这胡大夫开了药方，宝玉一看尽是些虎狼之药。何为虎狼之药？就是一些药效很猛的药，如果你身子骨弱的话，极有可能吃不消的那种药。宝玉很不满，就命人再请一个熟悉的大夫来。一时茗烟又去把王太医请了过来，王太医是贾府的家庭医生，从医经验丰富，知道怎么给贵族家的女孩开药，宝玉看了药方很满意，便命人去抓药。因为怕被别人知道，煎药便安排在了怡红院的屋子里。晴雯想着在屋子里煎药那还不整得屋子里都是药味，宝玉就宽慰她，这屋子里什么味都齐全了，就差个药香了。晴雯也奈何不过，只得依了。这一回到此结束，下一回讲虾须镯和补雀金裘两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