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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督:川军鼻祖尹昌衡

2023-04-06 08:32|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赵尔丰在督署的卧室宽敞舒适,古色古香,很简洁。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签牙桌,桌子正中摆着一尊洁白的玉瓷菩萨。菩萨两边对称摆着两个青花鼓肚小耳圆瓷罐,罐里装满了他爱吃的萨其马等点心。尽管身处富庶的成都,然而以往由于长期戍边作战,因此他养成了吃饭不正点、爱吃零食的习惯。整间卧室显得空荡荡的。作为清廷的封疆大臣,官至一品的原四川总督的卧室,未免显得有些寒碜。不过,他无所谓,他习惯了这种简洁的生活,他的心思全不在生活讲究上。

  一缕印度香,从他旁边一个无头的蟾蜍肚里袅袅升起。已经是深夜了,赵尔丰仰躺在一张马架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熟睡了过去。这张马架,还是他经营康藏时,要卫士张占标做的,结实、粗糙。这张马架子陪着他熬过多少难挨的岁月,渡过多少难关,从绝望中夺取了多少胜利!久而久之,他不仅对这马架子有了感情,而且,私心认为它是个吉祥物。因此,年前升任川督而回成都,他别的都舍得丢弃,偏偏不远千里把这“破玩意”带了回来,放在卧室里须臾不离。然而,如今这“吉祥物”却没有了一点灵气,再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运。

  他睁开了眼睛,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那盏电灯,因电压不足,电灯红扯扯的,像哭红的眼睛,像流的血,而最近发生的一幕幕,像旋转的多棱镜,在头脑里闪过来、晃过去。

  一个悲哀的浪头从心里涌过。他想,远的不说,我赵尔丰经边康藏七年,雪山草地,刀光剑影,虽经百蹶,最后总是胜利!未必我堂堂的赵大帅最后竟会栽在尹娃娃手里?让一步?急流勇退,回康区!可是,迟了,尹昌衡已用军政府的名义通知自己:“留成都,等待军政府清理问题!”自己身边有从康区带出来的三千名百战精兵,如果尹昌衡要攻打督署,还没有足够的兵力。但尹长子不是蒲伯英,久处人家的地盘内,自己的命运随时有如草上的露水。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死里求生,“自古华山一条路”“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切,就看明天他精心布置的一出了。

  “嚓、嚓、嚓!”赵尔丰一下听出是卓玛来了。入乡随俗,卓玛这个他从藏区带出来的美丽、飒爽、侠肝义胆、忠贞不二的藏族姑娘,到成都后,虽按老妻的意思换上了汉家姑娘服装,但风貌依旧。听!她虽穿的是一双平底布鞋,但走路风快,鞋底叩打在碎石铺就的花径上,急骤而又有节奏。他又闭上了眼睛。

  门无声地开了。卓玛进屋,轻轻关好门。看大帅就那样躺在马架子上睡着了,感到心疼。赵尔丰虽年过花甲,却有超人的阳刚之气。在康藏,战事频仍,冰天雪地,戎马倥偬,大帅夜夜都要同卓玛同宿同眠。升任川督而来到温柔富贵之乡成都,大帅反而常常独居一室,独宿独眠。卓玛知道,并非大帅浓情别移,是大帅心情不好;也知道,大帅除结发妻子李氏而外,只有她一个妾。大帅发妻李氏比大帅还大两岁,感情也是好的。当然,这会儿卓玛不会知道,赵尔丰出身陕北名门的发妻的侄儿李鼎铭,在多年以后因为提出了“精兵简政”的口号,深受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赞许、赏识,被推荐当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副主席。

  卓玛想,今夜大帅召自己来,显然是因为大帅犹如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多日、饱受战火创伤的一叶小舟,今夜需要避入温暖的港湾。这有多么难得啊!今夜,她要尽可能地给大帅温暖,安抚他那颗悲伤的心。

  她趋步来在马架子前,眼睛一亮。大帅盖的那件皮袍是她跟着大帅离开康区前夕,阿爸杀了自家的羊,姆妈亲手做了袍,专门骑着马送来的。见皮袍如见姆妈。慈祥的姆妈似乎摇着经轮,正向自己走来。姆妈将他们送到打箭炉的郭达山下,不再送,下了马。大帅也立即滚鞍下马。

  “大帅!”姆妈屈身流泪道,“再走就是汉区,恕不再送。大帅保重!”赵尔丰很感动,送姆妈金银财宝,姆妈一概谢绝。大帅说,待回成都,理清头绪,就派人去草原上接一对老人家来成都享福,姆妈摇手说:“老马舍不得离开生它养它的辽阔的草原,久居山野的藏人离不开那片雪山草地。”大帅不再劝,神情怅然。

  姆妈拉着自己的手,流泪了。姆妈说:“从此后,我们隔着千道山、万道水,你要好生服侍大帅。”说时,郑重地把皮袍送到卓玛手上。姆妈最后摩挲着卓玛戴在胸前的那尊小佛龛,小佛龛用一条金链戴在卓玛颈上,垂在胸前。姆妈摸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女儿刻在心间。然后,姆妈低首,摊开双手,向大帅行了告别礼后,顶着一轮血红的落日,佝偻着背,摇着经轮,蹒跚着脚步,向着那雾截烟横的苍茫的崇山峻岭走去。姆妈走了,可是,那难忘的场面和姆妈对自己的叮嘱却刀劈斧砍般永留在心间。

  卓玛跪在大帅面前,静静地打量着已经睡着了的大帅。

  烛光幽微。眼前的大帅同在康藏时判若两人。他憔悴得厉害。那张有棱有角的四方脸瘦了一圈,眼窝凹下去;满头银发,花白胡子三寸长,在变尖了的下巴颏下聚成尖尖的一小撮。这就是往日脚在地下一蹬,地都要抖三抖;马上高呼一声,山鸣谷应的赵大帅么?!这会儿他就分明是个潦倒的老人,可那一副虎死不倒威的神情,仍然保持着赵尔丰固有的气质。

  赵尔丰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豹眼一旦张开,仍虎虎有生气。他看到卓玛,眼神变得柔和了。他没有说话,就这样长久地凝视着眼前这位藏族姑娘,感情很深。灯光虽然黯淡,但看得分明,眼前这个藏族姑娘已全然是汉家女儿打扮。只是她仍戴着一尊银晃晃的小佛龛,头上的多条小辫梳成了一条油松大辫子,从脑后垂下来,从脖子上绕过去,搭在高耸的胸脯上。那张可爱的光洁得如红玛瑙的脸上,黑菩提般的眼睛透着温存恬静的笑意。性格刚愎,很少动情的大帅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汩汩地流过心扉,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摩挲着盖在自己身上的皮袍。

  见大帅醒了。卓玛赶紧给他泡上一碗盖碗茶,再从一个青花瓷罐里,取出萨其马都放在大帅前面的短茶几上。

  “大帅,请用宵夜!”

  大帅对卓玛说:“你坐在我身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卓玛听话地顺手拖过一只小凳坐下,依偎在他身边。

  “卓玛!”躺在马架子上的大帅还是保持着那固有的姿势,目光悠悠地望着天花板,好像要看穿去,望见什么。

  “你跟着我到成都已有半年了吧?”大帅问。

  姑娘望着忧思重重的大帅,点了点头。

  “想姆妈吗?”

  “想!”大帅这句话像只小巧的帘钩,蓦然钩开了刚刚合拢的思念的帷幕。那多少次在梦中出现的情景恍若眼前:皑皑的雪山,翱翔的雄鹰,奔腾的骏马,盛开的野花。

  “我最近老是做梦。”卓玛陷入了沉思,神情骇异,说:“梦中,我回到了家,姆妈让我吃杯糖,呛(饮)白酒。按我们藏人的解释,做这样的梦,会死,大帅,我会死吗?”赵尔丰闻言大惊,一下从马架子上弹了起来,坐直身子,握紧她的手,急切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按我们汉人的解释,梦,往往同现实相反。”说着,轻轻嘘了口气,又躺了下去,说:“我准备派人送你回去,同家人团聚。”

  “大帅要回康区?”卓玛看着赵尔丰,又惊又喜又疑。

  赵尔丰摇头。

  “是我不好?”卓玛小心翼翼地问,“惹大帅生气了,要送我回去?”

  赵尔丰又摇了摇头,却始终握着她的手。

  “那我不走!”卓玛噘着嘴,很快,她悟出了原因,神情急切地说,“大帅就不能让傅华封带边兵打回来,救你?救我们回康区?”

  “回不去了!”赵尔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看卓玛不解,他亮了底:“现在,尹昌衡已派军队将我团团包围。一走出督署,他们就会要我赵尔丰的命!你跟着我,是要掉脑袋的。”

  大帅的心,姑娘完全明白了。她用自己一双年轻、健壮、女性特有的温暖的手将大帅那只枯瘦的大手握在手中,越握越紧。看着大帅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那一双黑菩提似的大眼睛里,渐渐湿润了。

  “大帅,你不要赶我走!我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她的热泪滴在了赵尔丰那青筋暴露、瘦骨嶙峋的大手上。

  “好了!”赵尔丰这晚显得特别温存,他又握了握姑娘的手,说:“你去睡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些事情,田征葵马上就要来了,我要连夜同他商量要事!”

  卓玛走时,又轻轻给他掖了掖盖在他身上的皮袍。

  田征葵来了。田征葵是一个魁梧奇伟的大块头。头上包黑纱大包头,穿青布战裾,背连枪腰挎战刀——典型的边军将领打扮。那浓密漆黑的眉毛和一双大敦敦的眼睛,都显示出一种力度。说话时,带点冷笑,这又显出他性格中沉着、冷残、苛刻的一面。他脸瘦,但五官端正。时届中年,动作像猫一样轻灵、巧捷。他是赵尔丰从康藏带出来的三千巡防兵的统领。

  “征葵!”赵尔丰明知故问,“傅华封的援军情况究竟如何?”

  “完了。”田征葵说,“才打到雅安,他就被他的卫队裹胁着投降了。”

  赵尔丰耳朵“嗡!”一声,全身有些麻木,伸出手,下意识地摸着颔下那把银髯,满是皱纹的瘦脸上苦涩地一笑,又问:“从云南来的叶荃,还有司豹子他们那几路呢?”

  “看形势不好,也都退了。”

  “退到哪里去了?”

  “叶荃退回云南去了,司豹子退回贵州去了……”

  “靠他们,靠不着。天助自助者,征葵!”赵尔丰显得很沉着,“天无绝人之路!”略为沉吟,他问:“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

  “好了。”

  “你过来!”赵尔丰向田征葵招招手,田征葵走过去俯下身,听赵尔丰小声地向他口授机宜。这时,如果从窗外看去,窗纸上映出的两个黑影,就像是在演一出很鬼祟的川北木偶戏。

  田征葵走后,赵尔丰这个晚上一直没有睡踏实,他的眼前,总是出现怎么绕也绕不开去的尹昌衡。他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天。这是他结束了在川南永宁道的任职,上成都接受新职的时间。

  古城成都傍晚的景色很美。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没有起来。一朵由灰转暗的浮云低低地挂在红墙黄瓦的皇城城楼上。群鹤归巢了,朦朦胧胧中,只见那一群群洁白的精灵跳起舞蹈。

  成都皇城的规模、气象极似北京天安门。这在全国是一个例外。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封他的十三子朱椿为蜀王时,因极其宠爱,网开一面,特准许爱子带一帮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门皇宫式样,费时经年,消耗了惊人的钱财,修建成了这座宏大华丽的藩王府。明末,张献忠率大军由陕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国,这座皇城成了他的皇宫。三年后,张献忠兵败离蓉时,一怒之下点火将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连同城中的四十万居民,还有整座从唐代以来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之一、有温柔富贵之乡称誉的成都市化为了灰烬。到了康熙年间,多年的战乱甫定,四川省会才由阆中迁回成都。后来,随着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规模浩大的“湖广填四川”,天府之国又恢复了生机。皇城,也得到了重修,不过,从气势上同当初比,就差了许多。

  随着夜幕的降临,皇城前面那偌大的广场上,像大鸟展开双翼的两边,鳞次栉比的清真馆子正是热火时分。什么面馆、红锅馆子,还有卖牛杂的小铺子,林林总总,全都亮起了灯。朦胧的光线中,幺师站在馆子外的阶沿上,挑声夭夭延客入内。到处热气腾腾。皇城坝上,更是百戏杂陈,无奇不有。说评书的,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洋镜的……构成了一幅清末年间蜀中畸形而色彩斑斓的夜景图。

  从永宁道任上紧赶慢赶,五天后返回省上的赵尔丰,由总文案傅华封陪着,身边带两个亲兵,骑着马从驷马桥进了城。一路不紧不慢地打量着夜的成都,向督署而去。他向来不喜招摇,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一行素衣小帽,骑的马也都是体形矮小,但都能负重爬山,是善于长途跋涉的本省建昌马。马鞍上都负有行囊,一行人满面风尘。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这哪是堂堂的道台大人上省,分明是一行做长途生意的商贩。

  赵尔丰虽然年近花甲,但身体强健。虽然他随锡良入川有年。但他一入川,就去了永宁“剿匪”,他这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夜晚细细打量这座历史名城。

  成都的确繁华,不愧为温柔富贵之乡、西南第一重镇。街道宽阔整齐。各大商店这时虽已关门收市,但阶上檐下又遍设摊肆。商贩们点亮马灯、油壶照明;游人摩肩接踵,往来如织;饭馆里传出阵阵猜谜划拳声,茶铺里更是座无虚席。打锅魁的梆梆声,露天坝唱川戏的锣鼓声、扬琴声,声声入耳……让陡然从苦寒闭塞的边远山区进入繁华省会成都的他们,对比感受特别强烈。赵尔丰不禁皱了皱眉,轻声对骑马走在身边的傅华封说:“成都人的生活委实太奢华了些,其饮食挥霍,我看要超过京师。”

  “是。”傅华封点点头延伸开去:“四川所谓天府,其实也就是川西坝子、都江堰一线。因为这里战乱少到,岁无饥馑,物华天宝,特别是成都,自古繁荣。早在唐宋时期就有‘扬(州)一益(成都)二’之称。晋代左思在《蜀都赋》中有名句‘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成都的夜市也很有名。”傅华封见赵尔丰听得很有兴趣,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五代以后,成都的夜市便很红火。《岁华纪丽谱》有载,‘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备焉’戊戌时期,法国著名游历家马尼爱游览成都后,在其著述中对成都有生动记叙,唯于晓色朦胧之际,遥望其间,尚有峨峨气象……其时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隐若现,如龙盘,如虎踞,扼峙于旷土平原;而河道纵横,亦复绮交脉注;诸河上流沲西八十法里,有瀑布自悬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罂粟花地,俱借以灌输畅茂;但觉连陌如云,鼓风成浪……宽衢华厦,绸轿锦舆,金碧辉煌,陆离光怪……”

  “你记性真好。”赵尔丰由衷地说:“书读得扎实。”赵尔丰来四川时间不长,一口四川话说得不错。

  傅华封听了很高兴,却摇摇头说:“我这是死记硬背,不像大人,天纵英明。”说时,他们已走马来到皇城。赵尔丰勒着马,指着灯火阑珊处的乞丐问跟在身边的傅华封:“怎么如此挥金洒银的富庶地,也有这么多乞丐?”

  “概莫能外。”傅华封说,“乞丐,在我们四川称为讨口子。俗话说,金温江、银郫县,讨口子出在双流县,其实这些地方都是成都坝子最好的地方。大人想,这些地方都有讨口子,还有哪里没有呢?讨口子白天少,因为官府要撵他们,嫌他们有碍观瞻。但一到晚上,讨口子在街上成群结队。有出川戏《归正楼》就专门是说讨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词,正话反说,极尽川人的风趣幽默。”傅华封说着一字一句朗诵开来,“那高楼住它做啥?兀(蹲)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高头大马骑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

  赵尔丰不禁笑了起来:“四川人真幽默呀!”说时,只见一个牛肉馆前,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年乞丐手中端着一个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个进馆子的人伸着碗,哀求道:“善人大爷,你行行好,给点锅巴剩饭!”还有些乞丐追着人要钱,他们往往追在阔人后面不断哀求:“大爷,可怜可怜,给点钱。”

  还有艺讨的。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齿伶俐的小娃,手里拿一副金钱板,见着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有韵唱词。赵尔丰伫马一边,很有兴趣地看一个年轻乞丐走到一个锅魁摊前,手中的金钱板呱嗒呱嗒一阵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觉来到锅魁铺。掌柜的锅魁大又圆,吃上一个管一年……”掌柜知道,遇上这样的乞丐,不给他会死缠,赶紧给了一个锅魁打发了事。

  看完乞丐,赵尔丰驱坐下驯良建昌马紧走两步,这才发现,在一些阴暗角落里,还有卖儿卖女的。还有一些跛脚少手的,跪在阶沿边上,摊起手向过往的人讨钱……见赵尔丰眉头紧皱,傅华封乖巧,知道赵尔丰见状心中不快,赶紧驱马上前说:“大人,誉满天下的少城离此不远,我们进去看看夜景吧。”

  “好!”赵尔丰想想说:“我与住在少城的成都将军玉昆有一面之交,本想去拜会他,但不是时候。不过,去看看闻名于世的少城也好。”说着缓步由缰,向少城方向而去。

  少城,是成都的城中城。城中,街道宽阔整齐,一条条极幽静的小巷里,幢幢青砖黑瓦的公馆排列有序;高墙深院里,亭台楼阁掩隐于茂林修竹中。公馆门外两边蹲着石狮子,这些石狮子的用料都是用省内天全、泸山采就的汉白玉石塑成,石质既好,雕刻又精,栩栩如生,平添威仪。少城里住的数万居民都是满人。他们一出生,朝廷就给他们一份终身享用的俸禄,这样的城中城,全国除成都外,还有北京、广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荆州、伊犁等八个城市。

  走马来在西御街口了。夜幕中,远远的楼檐下悬一块蓝底金字大匾,匾上“既丽且崇”四个大字,映着城内那条幽静的喇嘛胡同里闪出的光,有一种悠远而神秘的气息。

  “大人!”傅华封手指着夜幕中隐约可见的一幢高大巍峨、极有中国气派的建筑物介绍,“那是城内的关帝庙。关帝庙之后有流水汤汤的金河。金河之后黑黝黝的一片,就是少城公园了。”见赵尔丰停住了马,傅华封不无狐疑,“大人,怎么不去了?”

  “不去了。”赵尔丰改变了主意,“锡良大人现在一定在等我,我现在就得去督署。”说着勒过马来,提提缰绳,坐下建昌马立刻扬蹄跑起来。傅华封带着两个亲兵,立刻打马追上。

  “绿窗灯火……凄风苦雨扫楼台……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悲哀!”背后猛地传来袅袅的弦歌声,混合着高亢的川戏锣鼓声,由享誉海内外的蜀中文豪赵熙著的《情探》,正在少城内万春园上演。绝妙的戏词、川戏的锣鼓,在静夜中传得很远很远。

  五十三岁的锡良,在清末封疆大吏中,算是一个少壮派,也是一个福将。他是蒙古镶蓝旗人,字清弼,同治进士。他有一定的才具,人也正派、耿直,在宦海沉浮中不算高手。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光绪皇帝西逃时,他在山西按察史上迎驾,很殷勤周到。因为这个原因,更因为同时有了一个让圣上了解自己的机会,从此他官运亨通,由山西按察史而巡抚,而河东总督;年前更被拔擢为四川省总督,一跃而为朝廷封疆大吏,但他同朝中权贵载泽、载洵、那桐不睦。赵尔丰就是他带来的,赵尔丰家同朝廷关系很深。他们祖居关外铁岭,因先人忠于清,入了旗籍,从龙入关后,其父根据旗人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1845年中进士,在山东任知府。1854年因抵抗太平军,文颖死于阳谷县任上。清廷特“优恤、立专祠、袭世职”。赵尔丰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二哥尔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进士。弟尔萃是光绪十三年进士,尔丰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独尔丰以纳捐走上仕途,先是分发山西,为他的顶头上司按察史锡良发现看中。年前,锡良升任川督,他随锡良入川,官授永宁道。时任鄂督的二哥赵尔巽,以进士而御史,而总督,是封疆大吏中公认的能员。但在了解赵尔丰的锡良看来,赵家四兄弟中才干数尔丰为最,他多次向朝廷密保尔丰,认为他“廉明沈毅,才识俱优,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识量特出,精力过人”,建议朝廷提拔重用。

  在督署,锡良在向尔丰交代任务前,从书柜中取出一包康藏典籍,摊开在桌上,让他对照着地图看,详细地告诉了他事情由来。所谓康藏,意思是很明确的。“藏”,就是西藏;“康”,就是与西藏以金沙江相隔的属四川管辖的大片居住着藏族人的地区,大体上也就是指打箭炉以西至德格雀儿山这块南北东西纵横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地域。

  动乱的根子在西藏上层。

  随着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英军直达喜马拉雅山麓。英军进而入藏挑衅。时值十三世达赖洞悉英人阴谋,找清驻藏大臣会商,希图得到清朝中央政府支持,给予侵藏英军迎头痛击。而驻藏大臣老朽昏庸,光绪皇帝形同虚设,慈禧太后畏英人如虎。她不仅不支持十三世达赖,反而严饬达赖“不可轻启事端”。这样,英人越发咄咄逼人。十三世达赖走投无路,只好联俄抗英,借俄皇加冕为由,派藏王边觉夺吉赴俄京,施以夷制夷之术。而俄国也欲得西藏,派兵逾葱岭,夺新疆,席卷蒙朔。就在俄表示支持十三世达赖抗英之际,英军先发制人,由英军驻印统帅荣赫鹏率精兵数千,逾雪岭大举入侵西藏。十三达赖无法,让拉萨建亭寺护法神跳神问卦。护法神曰:“佛能佑我,请决战。”于是,达赖率数千藏军于喜庆关外战来犯英军。英军轻敌,中了埋伏,首仗败,伤亡百余。荣赫鹏总结了经验率军再犯。再战中,藏军因缺乏训练,武器又差,大败,死伤千余人。十三世达赖大怒,将护法神寸磷,并将护法神老母囚于布头沟。英军乘胜大进,侵入江孜后,甩开脚步向拉萨挺进。

  藏军虽然英勇,但因为长期几乎与世隔绝,武器又差,缺乏训练,不是武装到牙齿的英军对手。看局势无可挽回,十三世达赖将权交噶厦,携珍宝及千余随从逃去青海,欲投俄,经清廷多方阻止,被逼进京。这时,尽管清廷对达赖百般抚慰笼络,但达赖看出了清廷的腐朽无能,完全失去了信心。达赖用韬光养晦之计回到拉萨后,在英国人威逼利诱下,改变了态度,不仅变仇英为亲英,而且大有西藏独立趋势。在这种背景下,手忙脚乱的清廷赶紧派凤全作为驻藏大臣,经康区进藏。

  凤全以朝廷二品大员之尊,摆够了排场,在京和蓉相继盘桓多日后,才率卫队二百余人,亲随二三十人由成都出发,浩浩荡荡、慢慢悠悠出了打箭炉,到了巴塘。大土司罗进宝、二土司罗松扎巴闻中央驻藏大臣驾到,率众人前来叩头晋见。大土司、二土司在凤全面前长跪叩头。凤全高高在上,竟用他烧烟用的长烟杆敲着大土司的头训话:“你们想造反是不是?凤老子看你们这个酥油顶子怕是不想戴了!”大土司是当地说一不二、威望很高的土皇帝,原本西藏闹事也不关他的事。本来中央驻藏大臣从此地经过,大土司是想去见见表表效心和忠心,万万没有想到当众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越想越气,想干脆造反算了。恰当地七沟村丁宁寺喇嘛向来亲近达赖,大土司想借机煽风点火。于是,一股血灾之气悄悄在巴塘地区蔓延开来。

  如果这时凤全离开了巴塘也没有事,可凤全见号称塞外江南的巴塘是个好地方,舍不得离开。清军的传统服装是红色号褂、战裙,训练列队时,军前吹莽筒大号。凤全带的这队亲兵却是西洋打扮的新军,穿黄色短军服,脚上打绑腿,吹洋号,打洋鼓。每天早晨上操之后,当地藏人不知所云。大土司罗进宝乘机说凤全是个假钦差,所带的兵也都是些不地道的洋兵云云,这就越发增加了当地藏人对凤全的不信任和仇视。

  当凤全发现情况不对时,竟慌了神。结果,凤全一行二百余人在离开巴塘五里处的鹦哥嘴时,被埋伏此处的僧俗武装杀戮尽净。

  听了锡良的介绍,赵尔丰怒不可遏,因为早有准备,他当即向川督锡良献了治理康区的“平康三策”,让锡良喜不自禁,认为他见解高明,表示要立即向朝廷保举他。

  第二天,新任建昌道职事赵尔丰率军起程。

  以后,在七年的经边期间,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赵尔丰都表现了杰出的才能,尤其是他在川边康区推行的破天荒地“改土归流”——就是改世袭的土司制为中央集权的流官制,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康区流传了千年的土司制,为他在康区推行的兴实业、广教育、搞建设提供了坚强的政治体制上的保证。也正因为如此,他节节上升,由原先的区区一道台成了与堂堂一省都督平等的川滇藏边务大臣,官居一品,比好些都督的官职还高。而尹昌衡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在锡良调任贵州省都督、二哥赵尔巽任川督之后。

  按朝廷惯例,四川理应为川滇边藏方面提供强有力的物质支援,而以往,所有的川督,包括锡良在内都很抠,赵尔巽来后就不一样了,不仅在物质上给赵尔丰提供了无私的强有力的支援,而且,连一协的川军也全部给了他,而赵尔巽,再竭尽可能地量川中人力、物力重新练了一协新军。

  就在赵尔巽的一协川军练成之时,赵尔丰在巴塘听说二哥得了比较重的寒腿病——也就是关节炎,特别让总文案傅华封带上一些非常有效的藏药到成都给二哥,顺便看看那场秋操大演练。傅华封回来后,将一场被尹昌衡搅得一塌糊涂的事,绘声绘色讲给了他听。就此,他对尹昌衡有了一个强烈的印象。

  成都近郊的凤凰山,终年郁郁葱葱。山下有一块平整的茵茵草地,足有上百亩,这是川省有名的练兵场、演武地。

  秋阳朗照。上午九时,一协足有万人的新军已在阅兵台下集结,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他们一律头戴大盖帽,手持上了刺刀的九子钢枪,身穿黄哔叽军服,打着绑腿,挺胸凸肚,很精神。阅兵台离地五尺,由青砖红石砌成,重檐大屋顶飞翠流丹,极是威武壮观。阅兵台上,当中摆一张长方桌,桌子上铺一面金线走边,红缎面上绣一只雄狮图案的案披。显然,这是赵尔巽的座位,后面几排长条凳,是为陪大帅来阅兵的将佐、幕僚、来宾们预备的。

  三声号炮过后,赵尔巽率一帮将佐、幕僚、来宾从阅兵台后的休息室里走上台来,依序坐了。作为赵尔丰大帅代表的傅华封,当然在邀请之列,在后排坐了,有幸躬逢其盛,看得兴致勃勃。

  一身朝服的总督大人矜持地轻咳一声,示意阅兵式开始。

  熊腰虎背的传令官得令后,噔、噔、噔,大步走到台前,站得端端正正,挺挺胸脯,亮开打雷似的嗓子,传达次帅(赵尔巽字次珊,因而部下都称他为次帅)的旨意,宣布阅兵式开始。

  “嗒嘀、嗒嘀!”由身前披着红色绶带的军乐队吹着号,打着鼓作前导。一个接一个整齐的方队,拉开一定距离,鱼贯经过阅兵台。走在一个个方队前的指挥官,领着自己的方队经过阅兵台时,将手中的指挥刀从上往下一劈,行出漂亮的劈刀礼之时,亮开嗓门喊:“正步走——持枪——敬礼!”

  脚步声嚓嚓,动作整齐划一。一个个经过台前的方队,就像是高明的木匠用线弹过似的,让台上的大员们大开眼界,啧啧赞叹。

  傅华封注意到,正襟危坐的赵尔巽看得特别专注。次帅身材虽然瘦小,但神态却很威严。显得滑稽的是,次帅的亲兵,簇拥在他身后的两个戈什哈却长得熊腰虎背,与次帅形成鲜明的对照。戈什哈还是古代满洲武士打扮,身着缺襟袍服,佩鲨鱼皮鞘的长刀。这与台下的新军装束相较,简直相距十万八千里。

  阅兵式完结后,一协万人新军又在台下站成整齐的方队,聆听总督大人训示。

  赵尔巽得意地理了理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清了清喉咙,缓声道:“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恭候一边,胸前佩红色绶带,块头很大的传官闻声闪出,来在台前,将胸一挺,扯开大嗓门一声喊:“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

  队列中应声走出标统秦德林、史承民。他们腆胸凸肚,迈着鹅步来到台下,端端正正向着端坐台上的赵尔巽,抽出洋刀,唰的一声,行了一个漂亮的劈刀礼,大声道:“请次帅训示!”

  次帅缓声指示,下面将部队分成两军对阵,由秦德林、史承民分别做两军的指挥。二人得令回列后,赵尔巽又是轻咳一声,不由提高了声音:“尹会办!”

  “有。”坐在后排的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军官应声而起,大步而上,端端正正站在赵尔巽面前。这位年轻军官的仪容很是引人注目。他的声音特别洪亮,身量比任何在场的人都高,两腿也比任何人长。如果不是按照清廷例律——军人在背后拖一根辫子,还以为他是西洋哪国派驻的武官。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长条脸上,剑眉星目,一身崭新笔挺的军服上佩新式陆军少将军衔,英姿勃勃。

  “你来做两军对阵的裁判!”赵尔巽的声音又提高了些。细心的傅华封注意到,次帅这样说话是有意尽可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是。”被称为尹会办的青年军官,“啪!”地叩响马靴,朗声应命。好家伙,声震屋瓦。

  接着演习开始。两边队伍分别由秦德林、史承民率领,分别摆出了长蛇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忽而两军对垒,相互厮杀。喊杀声震天动地。旌旗猎猎,枪刺闪闪,在烂漫的秋阳中,搅动起一片炫目的寒光。这支新式军队的新式演练,让阅兵台上的文官武将们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之际,只听三声炮响,两军各自收军归队。

  接着,两军又排成一个个方队,由军乐队作前导,绕场一周,由远而近,向阅兵台收拢。秦、史两个标统大步走到台下,面对赵尔巽,“嗖!”地将手中洋刀一举,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行了一个劈刀礼,分别报告:“演习完毕,请次帅收令。”

  “收令!”赵尔巽宣布演习结束,接着轻咳两声,用手拂着相当长的胡须。看得出来,他对这场两军对抗演练相当满意。坐在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也都啧啧赞叹,窃窃私语,说这两位留过洋、又经北洋军打磨过的标统,确实是不错的。

  总督大人这又唤:“尹会办!”

  “有。”刚才那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军官又应声而出,端端正正地站在赵尔巽面前。

  “尹会办,两军演练你觉得如何?”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瞟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青年军官,言谈举止间有种冷嘲热讽的意味。

  “这种演习完全是花架子,形同儿戏。幸好是演习,若是这样上战场,是必败之道!”嗨呀,真是语惊四座。傅华封掉过头去,小声问坐在旁边一位头戴瓜皮帽、眼睛上扣一副金边眼镜、师爷状的中年人:“说这话的人,何其人也?”

  “毛桃子娃娃尹昌衡嘛。”师爷模样的人小声告诉他,“他是大名人颜缉祜的未婚女婿,大学士颜楷的妹丈……”原来这人就是在川军中很有威望的尹昌衡。

  尹昌衡最早出名,是他与蔡锷一起创办广西陆军学校时慧眼识英才。广西第一期招生在即,蔡松坡(蔡锷,字松坡)因病,让尹昌衡全权负责招生。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别,他坐在那里,让学生一个个来过堂,接受他的全面考试,他说谁考上了就考上了。学生招考过半,尚无一个满意的,正在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仪表堂堂,有大将风度,再一考问,来人无不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

  “白崇禧。”

  他当即吩咐录员,将白崇禧收为第三名。以后的第一名叶琪和第二名韦旦明当然就勉强了些,因为没有能过白崇禧者。

  当天晚上,他带上白崇禧、叶琪和韦旦明去面见巡抚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认为他为广西发现了人才,设盛宴款待他们。宴罢,尹昌衡独自骑上他的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好一幅八桂山水美景。正暗自赞叹间,旁边猛地窜出一青年,用手抓住他的马嚼子。

  “大胆,什么人?”骑在马上的尹昌衡大喝一声。

  “大人,请留步,小人是来考军校的学生。”

  “混账东西,军人以遵守时间为生命。本届收生早已完毕,你这个时候才来,当什么军人?”尹昌衡本来就声如洪钟,骑在马上,人显得特别高大威武,以为这样一来,可以将这个年轻人轰退。不意那青年不惊不诧,沉着应对解释:“小人因为家贫,在外帮人。得知消息已迟,路又远,尽管快赶慢赶,还是来迟。请大人见谅。”

  尹昌衡看了看来人,月光下的青年,衣着朴实,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高高的颧骨,阔嘴,身上流溢着一种英豪之气。他不由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被录取了。”

  回到驻地,副官赶忙去找梯子,准备在录取榜上添上李宗仁的名字。骑在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上接过墨笔,在榜上龙飞凤舞,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不意,尹昌衡在广西这一收一添,就在中国推出了两个重要人物。

  后来,尹昌衡因为政治见解的原因,被张鸣岐委婉地解聘了。回川前夕,他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赵尔巽因颜缉祜的推荐,加之其也确实有才,一时却又无适当位置安置,暂时委任尹昌衡为川省督练公所编译局总办。军衔却很高,相当于以后新军旅长级,在留日同学中,这个级别,可谓凤毛麟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他认为自己被埋没,对川督赵尔巽在军队中不重视川人非常不满。

  有一次,赵尔巽请一干人去督署座谈,内中有尹昌衡。总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咙,姿态矜持地嗟叹:“近闻外间对本督颇有微言,说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军中的官都被外省人当完了。并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军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就在这时,坐在后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的说:“报告次帅,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声震大家为之震惊,调头看去,原来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总督大人沉着,他看着这个新毛猴,一双倒睁不睁的猫儿眼,射出两道令人莫测的光,同时用手理了理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略带笑意,缓声问:“那你说,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

  “报告次帅,尹昌衡就是军事人才!”

  对于新毛猴尹昌衡在秋操大演练之后的再次发难,赵尔巽还是相当有度量的。他笑笑,吩咐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赵尔巽当然坐首席首位。傅华封因为是赵尔丰派来的代表,在首席末位叨坐作陪。按规矩,尹昌衡也应该坐得离总督大人近一些。可是他气鼓气胀的,故意坐与离总督大人离山离水的。

  在众人仰慕中,赵尔巽站了起来,大家赶紧全都举杯站起。赵尔巽手端酒杯致辞:“尔巽来川有年,迄无建树。而当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谓内忧外患。西方洋人依仗其船坚炮利,对我大清压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频频犯我西部边陲,烽烟再起。国内乱党势增,省内不少地区土匪横行。古圣人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边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所幸的是,尔巽来年殚精竭虑,八方操持,得诸君帮衬,今日终于练成这协新军。尔巽特为四川喜,为四川贺。来,大家干了这杯!”

  在众声盈耳、贺声一片中,总督大人和大家一起饮了满杯,并照了杯底。

  “好。随意,随意!”总督大人向大家挥挥手,坐下了。

  “尹会办!”不意,总督大人坐下就唤尹昌衡。

  “有。”坐得离山离水的尹昌衡应声而起。

  “尹会办的酒量向来很好,以善饮出名。”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看着尹昌衡,“刚才大家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同本督共饮满杯,独你坐在那里不饮,不知你有何心事?”

  “心事倒没有。”尹昌衡说,“不过部下生性愚钝,对大帅刚才讲的一些话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没有站起举杯,失礼之处,请大帅见谅。”看得出来,尹昌衡想敷衍过去。可赵尔巽不依,他说:“本督刚才讲的话,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说出来。”

  尹昌衡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刚才大帅说因为练成了这协新军,为四川喜,为四川贺。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贺?”

  “还不明白吗?”赵尔巽一声冷笑,“这一协新军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

  “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尹昌衡将总督大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说到治匪,四川哪有那么多匪要治?至于说到对外御敌,此军根本就不可用。”

  “此军不可用?”向来遇事沉着的赵尔巽勃然变色,喝问尹昌衡,“此话怎讲?”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千人万众洗耳静听。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说:“因为这一协新军的枪械装备落后了些。”

  “枪械落后,这好办。待省财政状况好转,继续更新。”说到这里,赵尔巽揭尹昌衡的底,“不过,这不是尹会办的真心话吧?”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尹昌衡也就将心中的话摊明:“窃以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汉朝晁错说过,‘将不知兵,以其兵与敌也。主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大帅只知练兵不知选将,所以我说你的这支新军不能用。”

  “好,这才是你的真心话。”赵尔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说,谁才是将才呢?”

  “既然大帅问到这里,部下不敢不据实回答,部下尹昌衡就是将才。”

  “好,你是将才。”赵尔巽又是一声冷笑,“还有谁是将才?”

  “还有周道刚是将才。”周道刚是四川省双流县人,也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当时在新军中不过是个中层军官。

  “你们都是将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还有谁是将才?”

  “报告次帅,没有了。”尹昌衡此话一出,场上又是一阵大哗。新军中川人占绝大多数,听了这话,面呈喜色,而外省军官则面露怒容。

  “你是何等学历?”总督大人欲擒故纵地问。

  “最终学历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步科第六期毕业的高才生。”

  “周道刚呢?”

  “与蔡松坡同学,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

  “那他们呢?”赵尔巽用手指指在座的秦德林、史承民。

  “他们也是留学日本的军校毕业生。”

  “都是留学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为何就你和周道刚才是将才,他们就不是将才?”

  “请问次帅,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博学多识的总督张口就来。说时,瞪大一双猫儿眼看着尹昌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将话题扯得这么远。

  “秦桧呢?”尹昌衡又问,连连反击,赵尔巽恍然大悟,中了尹长子的计了,顿时语塞。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让人,开始点醒主题,“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最后投降元朝,秦桧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却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次帅仅以资格取人,岂是求才之道?”

  赵尔巽进士出身,做过翰林,现是朝廷封疆大吏,号称干员,当众栽在这个新毛猴手里,简直气昏了。场上大员们赶紧上去敷衍,说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周道刚也赶紧上前,将尹昌衡拉去了一边。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但傅华封看得出来,总督大人的内心很受伤。

  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闰六月十一日,新任四川省总督赵尔丰乘坐的八人抬绿呢大轿,在一群翎顶辉煌的戈什哈护卫下,威风凛凛,旗幡招展,前呼后拥着来到成都南郊古柏森森的武侯祠前停下时,川省代表、幕僚饶凤藻趋步上前,挑起轿帘,轻声禀报:“川省所有大员都出城欢迎大帅来了!”

  “嗯!”他很矜持地哼了一声,轻提袍裾,缓步走下轿来,在康藏经边七载、功勋赫赫的赵尔丰回到了久违了的成都。性情还是那样执拗。周身裹着塞外风尘的大帅,下轿伊始,对香帛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等着朝见的大员们视而不见,却转过身去,伫立轿前,借看川西风情掩盖内心的滚滚思绪。

  成都附近的农村最具天府特色,有一种温柔富足的气息。远远地,水平如镜的秧田中,有星星点点的农人躬着腰在插秧。一缕轻风从田野上飘来,传过农家小伙唱的栽秧忙山歌,极有韵味:“太阳下山月出山,照得黑夜变白天。晃醒了我家鸡娃子,叫得我,天还不亮又下田……”但是,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表象。自己捏在手上的绝不是一个令人垂涎的红果子,而是如傅华封所说,是烫手的红炭圆!在这里,他再也见不到二哥了。因为前任川督赵尔巽月前升任东三省总督,在朝廷催促下,他等不及三弟来接任就走了。在任总督不等新任总督来办交接就走,这在清廷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事啊!可见局势之严峻。二哥赵尔巽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封信,算是新老川督的交接,也是哥哥对弟弟的忠告。他在信中谈了蜀中危机四伏的局势,指出关键是要解决好川人的保路运动。至于如何解决才好?他没有提出明确的对策,只是再次引用了前人箴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这无疑是提醒赵尔丰,主持川政,切要审时度势。

  “大人!”饶凤藻趋步来到身边,打断了他的沉思,轻声提醒道:“朝拜的大员们已等候大人多时。”

  “嗯!”赵尔丰这才转过身来,走上前去,以他素常傲慢的姿态,接受川省大员们的朝拜。其中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位高个子军官。很年轻,相貌很是英武,漆眉亮目,声如洪钟,英气逼人,态度不卑不亢。他想起二哥在给他的信中对蜀中俊杰逐一介绍时提到过的尹昌衡,说这人虽然今年才只有27岁,但在川军中威信很高。二哥在信中特别嘱咐他注意,说尹昌衡是个不成龙便成蛇的人,万万不可小视。这个高个子青年军官果真就是尹昌衡,不过,并没有真正引起他注意。

  他上午刚到,下午就去了岳府街保路同志会。为了给蜀中士绅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印象,他身着便装,青衣小帽,乘一顶二人抬小轿,跟班也只有一个师爷,另带一个穿便装的卫士——草上飞何麻子。

  赵尔丰一进门就感到气氛火辣辣的。阳光透过嵌在雕龙刻凤的木窗上的花玻璃,洒在好大一间房内。房内坐了满当当一屋的士绅们,因为激愤,这些士绅一改往日文质彬彬的样子,争着发言,大声武气地声讨邮传大臣盛宣怀、川汉铁路大臣端方:

  “他们是卖国贼!只图自己的私利,不惜把主权拱手送给洋人!”

  “卖路就是卖国!哪个龟儿子敢卖路,我们就和他们拼命!”

  有个老者说着哭了:“我宁愿把家产都捐了。我们川人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当……亡国奴……”

  “各位股东,请安静!”股东会副会长张澜进来了,他拍了拍手,会场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转向了一把大胡子飘飘洒洒,一双大眼光芒乍乍的他。

  “报知大家一个好消息,”张澜说,“新上任的制台大人赵尔丰来参加我们的股东会来了。欢迎!并请赵制台就争路之事讲话!”

  会场上,巴巴掌响起来了。早有仆役将雕有云纹的黑漆太师椅送到主席台上。赵尔丰龙骧虎步走进屋来,当中稳稳当当坐了。他虽穿的是便装,但颐指气使惯了,端坐不动,两道凌厉的目光在屋内来回扫了两遍,在股东们关注的目光中,赵尔丰轻声咳了一下,开始说话,带有训示的口气。

  “尔丰虽久在川边,但对川省的护路、争路了若指掌……”他在讲了一番强国必须修铁路的大道理后,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朝廷深体民难,认为四川太穷,七千万两银子的路款,是负担不起的。四川也已民穷财尽,再筹资修路,根本无力。当然,借外债修铁路之举并非不可非议,然众所称废除朝廷与洋人已签订的修路协约则大可不必。本督部堂特来聊尽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静气,为大体着想。若因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就不好了!”满以为自己一言既出,百人噤声!可这里不是康区。股东们也不是他管惯了、管驯了的边军。他话刚落音,下面纷纷予以驳斥。赵大帅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调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张表方(张澜,字表方)。

  “嗯!”张澜摸着自己的一脸美髯,用光芒乍乍的大眼看定向自己求援的赵尔丰,不仅不帮他的忙,反而说出一番让他狼狈之至的话来:

  “大帅这话我张表方就不懂了,事情的由来尽人皆知。光绪二十九年(1903),法、英、美乘我甲午战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迫使朝廷签订了耻辱的《辛丑条约》。为加紧对我掠夺,西方列强开始争夺对我铁路建筑权。英国学者肯德就公开在报上撰文泄露了天机。他说,‘这个省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和它比拟的’。为了掠夺,英国政府计划修建一条由上海经南京,过汉口、宜昌、万县到成都的铁路。要在英国人的势力范围内,将‘条约港重庆’建成‘远东的圣路易’。这哪里是在修铁路,分明是对我的蓄意觊觎!大帅的恩师、前总督锡良早看出了西方列强险恶的居心,在川主政时即上奏朝廷,谓:‘川省高居长江上游,倘路权属之他人,藩篱尽撤,且将建瓴而下,沿江数省,顿失险要……非速筹自办不可。’在大帅未回川之前,护理川督王人文同情川人态度,反对铁路国有,屡次为我代奏力争,屡受朝廷申斥而不悔。他说,‘虽三、四奏,直至罢职,亦乐为川人尽责’。最后人文专折参盛宣怀,惹恼京师。朝廷下旨严斥人文,谓‘如滋事端,唯该督是问’,随后即调人文去京。锡良、人文在为川人争路之事上,在巴山蜀水可谓有口皆碑。大帅经营康藏功勋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

  张表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说得何等干脆利落,有理、有利、有节,让赵大帅半天做不了声。哎呀呀,自己原是想挟大帅的威风来此灭火的,不意竟陷窘境。全场鸦雀无声,士绅们都在看着自己!

  赵尔丰的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他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这帮股东不好惹。这个四川保路同志会,在全省一百四十二个州、县、镇、乡都成立了分会。而在全国保路呼声最强烈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为最。

  他知道,现在这儿同自己对阵的不仅是保路同志会副会长张澜和股东们,还有会长颜楷和没有来的同湖南谭延恺,湖北汤化龙齐名的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和副议长罗纶等人。这些可尽都是些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尖嘴利舌之士啊!咦,若是这第一回合自己就输了,以后咋整?川局硬是复杂得很哩!耳边分明响起了火药引线燃烧的“刺刺”声。弄得不好,真要出大事哩!为了摆脱现实的尴尬处境,求得主动,赵尔丰开始机变。他看着张表方笑吟吟地说:“本督部堂今天来,说是说,但若要我就你们的争路表个态:我以川人之意旨为意旨。”

  场上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澜用那一双光芒乍乍的大眼睛看定赵尔丰,暗想:人人都说赵尔丰性烈如火,宁折不弯,其实也不尽然。当他在战场上作为大帅指挥作战时,往往显露的是刚硬的一面;而在政治上,赵尔丰看来也还有阴柔的一手。明明他刚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一旦发现处境不利,就立即转了向,像条变色龙。

  张澜抓住机会顺杆爬。他说:“既然制台大人这样表态,那就请将我同志会股东会之决议向朝廷代奏!”

  “好吧!”赵尔丰慨然应允,“不知股东会议定了何事?”

  “我股东会决议,坚持川路商办。截至本年四月,我川路已集股一千五百余万两银。除已支销外,尚存生银七百余万两,大大多于湘、鄂各商办路之股款,而且由宜昌至归州已筑路基三百余里,而可通车料段已有三十余里,如此等等,充分说明我们四川既有集股之财源,又有筑路之能力。因此,坚决请求朝廷收回国有成命。另外,川汉铁路公司驻宜昌总理李稷勋为盛宣怀、端方所收买,擅将川路股款七百余万两交付盛、端二人。请总督大人代奏:撤查李稷勋,参劾盛宣怀夺路劫款!”

  “啊!有这样的事?”赵尔丰大大吃惊了。他霍地站起来,十分义愤地表示:“你们所说盛、端侵吞股款之事,十分重大。我立即就可以查明。果如此,不要说你们不依,本督部堂也不依!我现在既为你们的父母官,就要为你们办事。事不宜迟,我立即回督署,将你们的请愿,用急电直接发送内阁。”

  “总督大人辛苦!”张澜立即率股东们站起,向新任总督赵尔丰施礼,态度很真诚、很尊敬。刹那间,气氛变得很融洽,刚才的隔阂荡然无存。赵尔丰适时站起走了。

  最初,赵尔丰确实将保路会、股东会的请求向内阁上奏了。但朝廷上谕下达:“四川集会争路,为少年喜事,别有阴谋,饬赵尔丰严行弹压。”消息传出,群情大哗。保路会、股东会于七月初一日召开大会,到会者万余人,闻讯愤怒万分。大会决议自即日起在全省罢市、罢课。全省数十州、县立即响应。极度的惶恐中,赵尔丰于七月五日,同成都将军玉昆联衔奏请朝廷将借款收路问题交资政院议决,并请准于暂归商办。然而,内阁还是不准!北京接着发来急电,以宣统皇帝的名义严饬他迅速解散、弹压保路会等“非法组织”;并对他的软弱作了申斥、威胁。于是,为保全自己的官职,他将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彭兰芬、江三乘、邓孝可、王铭新、叶秉城等九人软禁在督署中。不意引发了成都人民的大示威。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手拈香,头顶光绪牌位,从四面八方牵群打浪地涌向位于督院街的督署衙门。愤怒的人们沿街比户,号泣呼冤,要求释放蒲、罗诸君。

  因为这些示威群众后有同盟会操纵,结果引发了赵尔丰命令巡防军开枪镇压的“成都大血案”,巡防军当场打死和平请愿民众三十多人,受伤数百人。他下令:“三天不准收尸!”数具尸体被大雨冲刷浸泡后,腹胀如鼓。先皇牌位,多系纸写,雨水一冲,一片狼藉,有幼尸仅十三岁,其状令人惨不忍睹。事情越闹越大,四乡八邻的农民在袍哥或同盟会组织下,赶来声援。

  为防止消息传到全省,赵尔丰下令封城。然而,同盟会四川支部负责人董修武、曹笃等人想方设法发水电报,当时正是锦江涨水季节,他们在一块块木板上写:“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在木板上涂上桐油,投入江中,任其漂流而下,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川。局势越发不可收拾。

  在吴玉章领导下,荣县首先宣布独立,接着跟上的有十多个县,新津的侯宝斋率同志军打上成都……一时,遍地的火苗变成了燃遍巴山蜀水的冲天大火。各州、县截留赋税,招兵买马,堂堂正正,闹他个天翻地覆,公开打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旗号。官军不肯用命,一出城同民军接仗就溃败。数万民军已将成都包围得如铁桶一般。城外的粮食、蔬菜等生活必需品运不进来,城内的垃圾、粪便运不出去。所有的电杆都被砍断。成都同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了。登城四望,辽阔的川西坝上,各地民军往来不绝,营屯四接,旌旗相望,令人惊心动魄,成都已成一座孤城。更可怕的是,继邛崃县巡防营书记周鸿勋率军反正以后,驻凤凰山的新军也做出了公开造反的架势。新军统制朱庆澜在凤凰山召集新军训话时试探,要“拥护保路的站到右边去,拥护大帅的站到左边来!”结果,基本上所有的官兵都站到了右边。朝廷得报后,紧急从湘、黔调派进川进行清剿、镇压的官军犹如杯水车薪,被各地民军分片包围,打得落花流水。而此时让赵尔丰最头痛的是,北较场的陆军学校内,一两千名军校学生看来也要造反了。学生中有影响的李家钰、陈离等为首的一些学生,日前竟将军校总办(校长)姜登选痛打一阵后,逐出了校门。这些失去了管束的军校学生,有文有武,社会能量很大,若是同民军、同盟会裹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派谁去收拾军校这个乱摊子呢?平时一个个争强斗狠的部下们脑壳耷起,拿不出任何办法,最后兵备处总办吴钟容给他推荐了在川军中深孚众望的尹昌衡。而就在“成都大血案”发生的当天晚上,尹昌衡向他求见。他本不想见,但朝廷规定:凡到一定级别的官员向总督上条陈,总督不能不见。尹昌衡虽是一个闲职,但是旅长级,只好见。

  “尹会办!”他瞟了尹昌衡一眼,“你有啥子事情?这么立马追风地来见我?”他可没有哥哥赵尔巽那样的好脾气。

  “禀季帅(赵尔丰,字季和)!”尹长子中气很足,出语朗朗,“古圣人曰,民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职幕以为,兵应用来打土匪……”

  “啊哈,教训本帅?”不屑地看了看站在面前长相英俊的尹昌衡,没好气地把手一伸,“有条陈就上!”尹长子划动长腿走到桌前,恭恭敬敬把条陈双手呈给他。他漫不经心地展开条陈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尹长子说是只要给他一标(团)人马,他就可以把全川的暴乱肃清……真是好大喜功之辈!倒是条陈文条理清晰,用词精当,思绪深沉。再看那手字——魏碑变体,写得相当雄浑、流利。当时,心乱如麻的他也没有多想,只是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条陈放在我桌上。非常时期,我可没有心思读你的锦绣文章、听你给我讲圣谕!”说罢,拂袖而去。

  现在,赵尔丰沉默了一会,想了想对吴钟容说:“是,也只有他去才招呼得到,他在川军有威信。可是,他跑到哪里去了呢?这几个月都不见人?我派人到处找他也找不到,你能找到他?”大帅知道,吴钟容同尹家有亲戚关系。

  吴钟容在颜缉祜老先生家把尹昌衡找来了。季帅表示了对尹昌衡的器重,要他夤夜赶去北较场的陆军学堂接任总办一职。尹昌衡却端起了架子,最后好一阵劝,尹昌衡说:“季帅实在要我去,那就下个札子(任命书)。不然,我师出无名。”

  他很着急,说:“肯定下给你,不过,今夜来不及了,明天补办不迟。你现在就骑我的马,打我的灯笼,再带两个戈什哈去。”

  尹昌衡答应了。果然尹昌衡这一去,军校那些横扳竖跳的学生娃娃们立刻规规矩矩,清风雅静。他大喜,刚刚给尹昌衡下了札子,去川藏线上的枢纽新津县督军、一败涂地回来的团练处总办王棪听说后,赶忙来反对。王棪先是说尹昌衡可能是同盟会的,可是没有证据。最后王棪说动他的是另一番话。他说:“陆军学堂那班娃娃那样野,季帅派的人去一个,被打一个回来。季帅想过没有,若季帅亲自去,会怎么样?”

  这把他点醒了。就是,哪怕就是赵尔丰亲自去,也未必捡得平!那么说,尹昌衡在川军中的威信要超过他赵尔丰了——这哪行!于是,他后悔了,准备重新下个札子,把尹昌衡免了。王棪建议说:“那样可能会出事,不如先把军校中千余支快枪提出来,解除军校的武装最要紧。”

  他问:“咋个才能把军校的枪提得出来?”

  “借口同志军攻城,守城部队的快枪不够,向他们借。”

  “此计甚好!”他让王棪去办这事。

  王棪却哭丧着脸不敢去。最后,他还是让王棪带着两个戈什哈,去北较场陆军学堂找尹昌衡提枪。

  在陆军学堂总办室里,尹昌衡一见畏畏缩缩的王棪,便冷着脸问他:“你找我有啥子事?”王棪无奈,说明了来意。

  尹昌衡把手枪拍在桌上,满脸怒容,指着王棪的鼻子大骂:“你说白(谎)!季帅是个明白人,不会不明白事理。军校有枪械,是圣上定的!哪个有狗胆敢违反祖宗规定?违反圣谕还要不要命?”

  王棪的脚便有些打闪。说:“反正大帅的话我是带到了,执不执行是你的事!”说着想溜。

  尹昌衡手一招,阶檐下走来几个满脸杀气的学生。

  “咔”的一声,两把上着寒光闪闪刺刀的步枪在他胸前一挺。把着了门。

  “你们这是要做啥子?”王棪身上虚汗长淌,双脚打抖。

  “走!”尹昌衡张开铁钳似的大手,捏着他肥肉哆嗦的胳膊。

  “你、你究竟要做啥子!”王棪惊恐至极,使劲去掰那只铁钳似的大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反而越卡越紧,筋痛。

  “你假传圣旨!”尹昌衡喝道:“走,我们去找季帅对证!”

  尹昌衡骑马,王棪坐轿,两人出了军校,相跟着转街过巷,到了督署。王棪刚下轿,尹昌衡立刻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抓着王棪的手,说:“走!我们两人一起进去找大帅说清楚。不然,你又要说白(谎)!”王棪也不示弱,两人这就很滑稽地手挽着手,吵吵嚷嚷进了督署,上了赵季帅办公的五福堂。

  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赵尔丰很是惊愕。

  “王棪说白。”尹昌衡抢先将情况说了个明明白白。

  “是我的意思!”赵尔丰对此事并不推诿,大包大揽,王棪在一边讪笑不已。

  “啊?”尹昌衡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督署武器库里不是还有整整两师人的装备吗?为何非要来提军校的枪?”说着,又调头看着站在身边的王棪,做出愤怒的表情,“肯定是他装怪!季帅是知道的,这个人向来同我尹昌衡过不去。”

  “尹昌衡,你不要在这里打胡乱说。”王棪指着尹昌衡的鼻子喝道,“你要知道尊卑,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既为军人,就应该无条件服从大帅的旨意,听从大帅的命令。”

  “不行!”不意尹昌衡的反应相当强烈,断然道,“要我在军校提枪,学生们非把我捶成肉泥。不要说提枪,只要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好容易才团拢起来的学生娃娃们非闹个天红不可。再说,军校有枪,是圣上定下的规矩。提枪就是违抗圣旨!违抗圣旨要杀头!我尹昌衡胆子再大,也不敢违反圣旨!季帅要提枪,请将我就地免职!”

  尹昌衡这一将军,让赵尔丰没抓拿了。听王棪的吧,说尹长子是“乱党分子”,毫无根据。况且王棪同尹昌衡关系向来不好,这点督府内任人皆知。王棪无行,人品不端,他也知悉。若找个借口把姓尹的软禁起来,那些学生娃娃又要闹事……权衡利弊,他决计卖个面子给这个至关重要的尹昌衡。默了默,他发话了,言语中有一种知疼知热的意味:“尹代总办的话有道理。尽管本督部堂确有困难,但总不能让尹代总办为难。这样吧,再大的难题也让本督部堂承担,军校的枪就不提了。尹代总办你赶紧回去,稳住军校至为要紧!”

  尹昌衡心中暗喜,给赵尔丰敬了个礼,转身,傲慢地瞟了一眼王棪,迈开大步,趾高气扬地朝督署门外走去。

  接着,更让他觉得可怕的事情又来了,这也是他最终交权的原因。

  真真假假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已成了孤城的成都两百多条大街小巷,闹得人心惶惶。

  “武昌革命党人起义,湖广总督瑞澄(瑞澂)被赶走,中华革命军政府成立了!”

  “江西、湖南……宣布独立,脱离清廷!”

  “盛宣怀被资政院革职,永不叙用!”

  “赵尔丰的川督职已被朝廷革除,圣上派岑春煊接替;到任之前,由已行入川的端方署理!”

  经查证,端方确已到了资阳。咦,他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赵尔丰多年来,为朝廷卖命,在川康转战苦撑,不遗余力,却受到如此对待,天理何在!既然朝廷如此皂白不分,错勘贤愚,不给我立足之地,逼我走投无路,那可别怪我赵尔丰对不起朝廷了!”

  于是,他向蒲殿俊等人作了有条件的交权。

  过后形势发生急剧变化,已到资中的端方、端锦兄弟,被他们带在身边的从湖北来的一团新军发动暴动给杀了。然后,陈镇藩带着起义的一团鄂军,离开资中,回了湖北。而北京的朝廷也并没有垮塌,这时赵尔丰后悔了,决定发动兵变,把丢了的权再拿回来!

  那么,尹昌衡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出生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卓玛来的那晚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赵尔丰想到了这些。

  尹昌衡也许受他的外祖父影响很深。他的外祖父名叫刘世敏,广汉人,中过举,为人处世敢负责任。家有薄田几亩,他在家乡办私塾,为家乡子弟授课。当太平天国运动席卷半个中国之时,在四川,也爆发了蓝大顺、李永和起义。川局震动,引清廷大为惊恐,1861年急派干将骆秉章为川督指挥川滇大军围剿蓝、李。骆秉章委任在地方有声望的刘世敏为五县团总,率广汉、新都、彭县、什邡、新繁的团练协助官军围剿、堵截义军。

  冬天的早晨,刘世敏正召集五县团总在议事厅议事。飞檄到,刘世敏当即宣读,说是蓝、李大军在官军围剿下,正从绵阳朝广汉方向退,要刘世敏率五县团练堵截。团练怎能截住骁勇善战的义军?看团总们面面相觑,刘团总略为思索后,不惊不诧,将飞檄一揣,宣布“议事到此,请各位放心回去!”旁边师爷提醒刘世敏:“大人,不能让他们就这样一个个溜了,都溜了,这样大的事,你一个人咋个揽得起?”刘世敏苦笑不理。

  第二天天刚亮,很冷。一望无际的川西平原上笼罩着白头霜,刘世敏早早起床,洗漱完毕,身着长袍马褂,打扮得整整齐齐,好像要去赶赴一个盛会,他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把宝剑,走到正在堂屋里数珠念佛的妻面前,纳头三拜。妻正惊诧间,他惨然道:“我走了,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丢下你孤苦伶仃,很对不起。你我生有五女,好在我们节俭半生,我走后你把她们供大当不是问题。我唯一求你的是,她们长大后,你睁大眼睛,好生给她们放一个人户嫁过去。保重!”说完,面露决绝之情,扬长而去。

  妻知道丈夫的执拗脾气,不敢多问,更不敢拦他。想想丈夫的话觉得不对,急忙迈开三寸金莲,来在私塾,对几个正在早读的学生说:“你们先生一早起来,就给我说了些‘断头话’,我觉得不对,你们快些去拦先生!”几个学生不敢怠慢,赶紧放下书本追了出去。

  学生们追上先生问原因。老师长叹一声道:“蓝大顺是个私盐贩子,李永和本也是一个本分的种田人,可是官逼民反。现在官府不对他们好生安抚,而是一味征剿,要将他们斩尽杀绝。现在他们正在朝我们这边退来,总督大人命我率团练去堵截,如果双方拉开打,要死好多无辜!这,我于心不忍。然而上命又不可违!我现在只好一人去劝劝他们!”

  “怎么劝?”

  “劝他们接受招安。”

  “那能行吗?”学生们一听,顿时七嘴八舌,表示反对,流露出担心。可是,刘世敏根本不听,一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说时,他们来在了蒙阳金凤桥,这是蓝、李大军必经之地。这时,乳白色的寒雾渐渐散尽,碧绿的田畴中有座庙宇,红墙黄瓦,古柏森森,这叫衹圆寺。刘世敏要学生去庙中给他借来一把靠背圈手椅,安放在拱背桥上。刘世敏很安然地坐在椅子上。这时,田原上鸡不叫,狗不咬,于极端的寂静中,似乎都在等待那个时刻的来到,都惊诧不已地看着当地颇有声望的老师兼五县团总刘世敏。

  “来来来,靠拢些,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刘世敏手一招,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围在老师身边。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这天,他给学生上的最后一课是彭端淑的《为学》,彭端淑是四川省丹棱人,与李调元、张问陶并称清代四川三才子。他的文章有深刻的人生哲理。

  上完这一课,远处传来了人喊马嘶、烟尘滚滚,刘世敏怕等一会出现的情景会吓着学生,要他们走了。很快,蓝、李到了,前锋见一个先生拔剑而起,立在金凤桥上阻拦大军,好生奇怪,赶紧去报告了蓝大顺、李永和。二人打马上来,要先生让路,而刘世敏却劝蓝、李归顺朝廷,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时中军来报,骆秉章挥军至。蓝大顺恼怒了,顾不得许多,挥兵过桥。刘世敏挥剑相阻,被蓝、李大军砍成了肉泥。

  再看尹昌衡的双亲。他的父亲尹仕忠性格软弱,母亲却很刚硬。彭县乡下的尹家有薄田五十亩,尹仕忠身体瘦弱,不善稼穑,但尹昌衡的母亲能干,爱读书,敢负责任,《四书》《五经》都能背诵,占卜星相都懂,还会看病。

  尹昌衡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行三。他十三岁始露峥嵘。有亲戚陈仿文,在地方上有钱有势。有次陈外出,因担心家里的独苗不孝子陈富生趁他外出,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偷去换钱抽鸦片,就尽都捡到一个小小的百宝箱里,寄存到尹家,但并没有说儿子来要时不给。陈仿文前脚走,陈富生后脚就来取东西,几次三番把值钱的东西取完。陈仿文回来后得知后横不讲理,不仅不怪他的儿子,反诬尹仕忠把他的东西打来“吃起了”,并去县上告了官。尹仕忠胆小怕事,赶紧脚板上擦清油——一溜了事。

  时年十三岁的尹昌衡替父上了县衙门,在县官面前不惊不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打赢了官司。从此,小小的尹昌衡在当地声名大震,而丢尽了脸面的陈仿文却恨透了尹昌衡,在背后放话:“老子迟早要整死这个小东西!”

  煞星接踵而至。

  有一天下午,尹昌衡的大伯尹仕六来找他。尹仕六是个文盲,人长得蛮大,脾气暴躁,不大讲道理。他对正在温书的侄儿说:“凤来,你帮大爷作篇祭文!”尹昌衡聪明,书读得好,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但尹仕六哪里知道,他的小侄儿还不会作祭文。

  听小侄儿说不会作来祭文,大伯一下就毛了,说:“咦,大伯就喊不动你娃娃嗦?!”看大伯鼓筋爆溅的样子,小昌衡只好答应,请大伯说清缘由。

  “那天我正在田里使牛,忽听说亲家死毬!”尹仕六一口气接着说,“去打个三牲来祭,那肉又是光毬骨头……”小昌衡在写祭文时比箍箍买鸭蛋,把大伯这些话全部引用了,成了一篇闻所未闻的奇文,祭文当着千人百众宣读时,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因为里面上不得台面的怪话太多。大伯以为小侄儿是有意臊他的皮,大怒,抓起一把钢叉冲到兄弟尹仕忠家大喊大叫,要杀侄儿。一下子惊动了四邻。尹仕忠胆小,躲到一边去了,其母却抓起一把菜刀冲上来,找尹仕六讲理、拼命。后经左邻右舍好一阵劝解,尹仕六才消了些气,可嘴上却发出狠话。

  见家中独苗一连得罪了当地两个歪人,为儿子的安全着想,尹仕忠夫妇一合计,赶快采取紧急措施,将家中的所有田产全部变卖,两个女儿大了,嫁了人,夫妇俩带上尹昌衡和他的小妹,全家四口离乡背井,上了省城成都。那是1897年的初春。

  省城居,大不易。尹仕忠夫妇尽其所有,在成都东门外水晶街开了家米粮铺,不到两个月,生意做垮了;改做烟生意,又蚀本。穷困潦倒的尹仕忠万念俱灰,干脆撂下生活的重担,到峨眉山出家了一段时间。

  母亲只得带着小妹给人家洗衣服,做手工,勤扒苦做,虽然生活万般艰难,但母亲坚持让尹昌衡上学。母亲坚信,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她们希望他早日学成,“光宗耀祖”!这时的尹昌衡已长到十九岁,一表人才,诗词歌赋都是上乘,恰清廷在成都创办四川军校,第一期收生很少,招收很严,待遇从优。学生除伙食由政府包干外,还每月发白花花的四两饷银,想进军校的学生简直就挤破了头。尹昌衡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军校,这是1903年秋。一年后,他被选送去了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

  还有,尹昌衡善于发现人才,招揽人才,一身的侠义之气。

  成都历史上就是一座温柔富贵之城。因产蜀丝闻名于世,丝在锦江中濯过格外鲜亮,而称成都为锦城;又因为当年蜀后主孟昶喜芙蓉,命人在城上城下遍种芙蓉,花开时节高下相照,四十里如锦绣,又称芙蓉城,于是成都又是一座花城。早在唐代,成都就有花市,杜甫旅居成都时,便有“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诗句。到南宋,这座地处天府之国腹地的名城,花市更为繁荣,赵拤在《成都古今集记》中就有“成都二月花市,各地花农辟圃卖花,陈列百卉,蔚为香国”的记载……

  成都花市以南郊和青羊宫最盛,曾在成都附近崇州做过通判的南宋大诗人陆游诗云:“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及至回到老家浙江后,仍写诗念及“尚想锦官城,花时乐时稠。金鞭过南市,红烛宴西楼。千林夸盛丽,一枝赞纤柔……”

  明清之际,成都花市逐渐集中到青羊宫。青羊宫是座规模宏伟的道观,据说,它的得名是因为道家的史祖李耳(老子)。《蜀王本记》称,当年老子为关尹喜时著道家经典著作《道德经》,后离任时有人问他欲何往,又去何处找他?老子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宫寻吾。”

  唐王朝李氏皇帝历来独崇道教,奉道教为国教,尊老子史祖,令天下诸州皆设置道观,并为老子设像。成都建立了宏大的紫极宫,后僖宗入蜀时,将紫极宫改名为青羊宫,并大兴土木,青羊宫备极壮观。特别是观中有一头铜铸青羊,远近闻名,可谓镇观之宝。此青羊很是奇特,羊角、鼠耳、羊须、虎爪、牛鼻、龙角、蛇尾、马嘴、兔背、鸡眼、猴颈、狗腹、猪臀。据说,此吉祥物最为灵验祥瑞,任何人只要摸摸它,就能心想事成,逢凶化吉。因此,每天来摸它的人牵群打浪,到了民国年间,此羊已被摸得光可鉴人,而且有的地方已有毁损,因此观中管理人员将它用铁笼子围了起来,不是随便就可以摸的了。

  青羊宫占地广宏,主要建筑有灵祖楼、八卦亭、三清殿、斗姥殿等,无不檐角飞翘,古色古香。殿中供奉的老君像等也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备。宫中一年四季清香缭绕,信徒盈门。青羊宫离浣花溪很近,“两岸皆民家,水阁相连,饰以锦绣”。清光绪年间,每到二月十五日是成都的花朝节,又是老子的生日。因此,从这天起,前去青羊宫进香朝拜,观青羊、赏花卉的人络绎而至,很是热闹。官府乘机在观内举办劝业会,展销商品,交流物资。到后来,青羊宫内又增加了武术内容,年年这个时候都要设擂台比武。花会期间,自通惠门以西,一路上,人群摩肩接踵,杂声盈耳,蔚为壮观,有首竹枝词,最是道出了盛况:

  “到来都是看花人,百花丛里踏香尘。晓风扶起眠烟柳,春草看花处处春。”

  那年,尹昌衡十七岁。

  一早,他约了几个朋友去青羊宫看打金章。

  武术擂台赛已经摆了三天,擂主栾炭花,今天是最后一天,若再无人胜他,他就要鸣金收兵了。接下来,他会胸前佩一枚沉甸甸、金灿灿的纯金金牌,打马游街,披红挂彩,锣鼓喧天,风头出尽,名利双收。

  擂台下挤满了人,警察在维持秩序。尹昌衡他们刚挤到台前站定,只见一位银须飘髯、身着夹长袍的老者,轻步跃上台。旁边有人指着老者轻声说:“这是裁判刘博渊,评论最是精到好听。”刘裁判对台下众人一拱手,朗声道:“今天是打金章的最后一天,今天向栾壮士挑战的有三位。他们是郫县的流星锤——张飞龙,彭县的燕钻天——晏振武,成都的铁人——马宝。”

  听说有熟悉的马宝,尹昌衡格外来了精神。马宝是个回民,常在皇城坝上卖艺,武艺高强,气功特好。一只足有胳膊粗的大红蜡烛点燃了,通红的火焰燃得幽幽的,马宝挥去一拳,离拳尺余,火焰熄灭。马宝身高足有一米八,脱去衣服,显得脸瘦、眼亮、肩宽、腰细,身材结实匀称,孔武有力。胸膛是人体最薄弱,也是最娇气的部分,他让两个人抬起一根马桩猛力撞来,若无其事,动都不动一下——这是软功。马宝的硬功也了不起。他运起气,身上的疙瘩肉顿时结成了“胎”,外人用手一摸,他身上无骨处好像罩了层铁幕,有骨的地方反而摸不出骨头——这是金罩功。他一拳下去,一叠整整齐齐的青砖,顿时齐崭崭地断成两截……他的十八般武艺常常博得满堂彩。

  刘裁判刚刚退下台去,台前忽地起哄,都是些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人。他们吹口哨,跺脚,直起嗓门喊——

  “栾炭花,好好打,上来一个捡翻一个,哥子们给你扎起!”

  “这块地皮上,没有哪个虾子把金章从栾哥子手上拿得起走的……”

  尹昌衡看出名堂了,向站在旁边的一位忠厚老者问询:“这些啥子人?”

  “浑水袍哥。”老者悄声说,“栾炭花是他们一伙的。这三天我天天来看,不是没有打不赢栾花的高手,而是人家不敢赢,怕赢了走不了路。不过,今天这三个挑战者武艺都非常高强,尤其铁人马宝了得。这个马回民(回族人),又是个出了名的犟拐拐,刚直不阿,怕是今天有好戏看了!”

  四名赛手在后台用餐。两位白案(白面)师傅抬着蒸笼走来。蒸笼里蒸的是壮士包子,每个足有西瓜大,有甜有咸。随意取了吃,还有鸡丝汤。

  千呼万唤中,四个壮士吃好了,主角就要登场了。

  刘博渊又走出来,亮开嗓门唱道:“时辰已到,请栾壮士上台摆擂!”话刚落音,从后台呼地跳出一位大汉,稳笃笃站在台子中,他三十来岁,满脸横肉,长得熊腰虎背,身高近一米八,体重足有二百斤。他得意地朝大家拱一拱手,说:“请大家捧场!”好家伙,声如洪钟。春寒料峭的季节,他却只穿了件短襟褂,腰束一条宽宽的黑绸带,露出黑黪黪的胸毛。看得出,栾炭花有相当的功夫。在四川,武术又称国术,群众习武之风很盛,整体水平不亚于燕赵齐鲁。在四川,武术按流派分,有少林、武当、峨眉、青城四大家;若按门道分,则有僧、岳、赵、洪、会、字、化等数门。

  栾炭花自报家门:“兄弟打的是僧门……”僧门以擒、拿、短、打见长。这莽家伙报完姓名、流派后,他的第一个对手上场了:绰号燕钻天的彭县晏振武在他对面一站,对比强烈,越发显出燕钻天的瘦小。只见燕钻天朝台下拱一拱手,扯起洪亮的嗓子,报上来:“我燕钻天打的是岳门,请父老兄弟多多捧场!”所谓岳门,这套拳法先是由抗金英雄岳飞的老师周同首创,以后由岳飞在实战中经过改良,发扬光大,日臻完美。它的特点是低桩小架,讲究贴身短打。刘博渊这又上前细细检查了两人指甲是否修剪,身上是否藏有暗器,脚上是否穿的是软底皮鞋;验核无误后,又让二人抽签。燕钻天抽了一根上签,选了根红腰带系上,栾炭花系的是蓝腰带。

  刘裁判再让两人退后一步,站在擂台两边,宣布比赛规则:“不准攻击对方裆部,不准叉眼锁喉。三打二胜……”宣布完毕,刘裁判往后一退,说声“较!”

  两名对手虽然虎视眈眈,还是按部就班,先上前握手,再退后一步,相互拱手致意。副裁判在台边摇响了铃铛,二人开始交手。

  栾炭花睁圆一双怪眼,罩着燕钻天,欺他个子小,运起步法,贴上前去就是一拳,疾如闪电。燕钻天果然名不虚传,身轻如燕,闪身躲过杀着,突地跃起,空中扯个倒提,脚比手还灵活,双腿一夹,啪、啪两声,栾炭花脸上挨了两下。

  太精彩了!场上顿时哄堂大笑,刘裁判适时来在台前解释:“这叫春风拂面。”

  栾炭花当众丢了面子,脸气成了猪肝色,眼中喷火,步步紧逼,口中“嗨、嗨”有声,连出恶拳,双方你来我往,让人眼花缭乱。十多个回合后,栾炭花见燕钻天被他逼到死角,用尽力气,狠出一拳。见对手凶相毕露,露出破绽,燕钻天身灵手快,闪过身去紧接着打出一记漂亮的“凤眼锤!”

  “炭花,注意到!”台下那些泼皮,见栾炭花要吃亏,赶紧惊呼呐喊,“看到起,来了!”栾炭花一下省悟过来,顺势拿住了燕钻天的手,陡地举在空中,狞笑着转了两圈,再往台下狠劲一摔。

  “哎呀!”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只见燕钻天在空中扯了个倒提,稳稳当当地落在擂台边上。顿时,场上喝彩声四起,而铁塔似的栾炭花一下傻了眼。都以为燕钻天还要与栾炭花再较下去,不意他却把系在腰上红带子一解,不满地看了看站在台下的那帮歪人,说“不较了,不较了,我怕赢了走不脱!”说完,扔下腰带,跳下擂台,愤然而去。

  尹昌衡看得牙痒痒的。

  接着,上场的是郫县流星锤张飞龙。他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浓眉下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报的是赵门。此路拳法相传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创,风格与少林拳类似,动作刚强舒展。

  一开始,流星锤的动作好像有些变形,细看却是避实就虚,他采取“引蛇出洞”法,并不主动出击,只引对手来攻。二十来个回合后,栾炭花焦躁起来,阵阵猛攻中不时露出破绽。流星锤明明可以抓住漏洞乘胜攻击,却滑稽得很:腾挪跳跃间,把个五大三粗、累得气喘吁吁的栾炭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台下观众大笑起来。

  起初,刘博渊还能报出点子,什么“风抚荷花”“黑虎掏心”“顺水推舟”……慢慢就跟不上趟了,最后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四川人生性幽默,看出了名堂,就喊:“栾炭花,你咋个搞起的哟?底下那家伙都拿给人家摸热了?”场上更是哄堂大笑。坐在台前指挥泼皮们的舵爷熊三稳不起了,将黑色云衫的袖口两挽,就要使什么坏时,只见流星锤突然停下来,用拳头将自己的鼻子猛地一碰——流血了。赛场规定:见红为输。人们的惊愕中还未回过神来,流星锤张飞龙双手抱拳向台下一揖,什么话都没有说,跳下擂台扬长而去。

  在台下观众的嘘声中,栾炭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扬扬,等着最后一个挑战者上场。

  马宝上来了,向台下拱拱手,朗声报道:“在下打的是化门拳,师承赵麻布……”赵麻布是清朝嘉庆年间的大侠马朝柱,志在反清复明,曾邀约师兄弟数人谋刺嘉庆皇帝未果,亡命四川,隐姓埋名,以卖麻布为生,教出了许多高徒,如原清军著名武官周玉珊就是他的嫡传弟子。赵麻布在民间很有些解气的逸闻,比如说:有一次他在新都一位颇有些恶名的绅粮(地主)门外高声叫卖麻布,惹得那绅粮心烦,命人撵他走。赵麻布偏不走,而且叫卖声更高。绅粮是当地恶霸,武艺很高,就挥拳打来,赵麻布回了一拳,当即不仅将恶霸打翻在地,而且断了一根肋骨,狠狠地教训了那恶霸。赵麻布有两个得意门生,两人都有一个很乡土化的绰号,一叫“泥鳅”,一叫“黄鳝”。有次师徒三人前去教训华阳县观音阁一鱼肉乡里的恶霸。得知赵麻布师徒三人来了,那恶霸让他们进来。一进门只见甬道两边都站的是武士,一个个持枪亮戟,对他们怒目而视,杀气腾腾,似乎马上就要把他们师徒三人生吞活剥。及至上了厅堂,稳坐当中太师椅上的恶霸故意叫丫头给他们上茶。赵麻布示了个意,“黄鳝”到院中,将一扇无比沉重的青石桌面提进来当作茶盘,恶霸正惊疑间,“黄鳝”突然跳入空中,扯了一个倒提。只听“咚!”的一声,两脚往厅堂中梁上一蹬,一声闷响中,两个脚印完全嵌在了中梁上,然后双脚落地,双手稳稳当当端着那扇沉重无比的青石桌面,拄在桌上的茶水不晃不摇不溅。“黄鳝”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在恶霸面前微微一笑,作了一揖。

  “休得无礼!”赵麻布佯装怒意,吼了徒弟一声,气冲丹田,竟将窗棂震得簌簌抖动,屋顶上有灰尘随之飘下,吓得恶霸魂飞魄散,马上对赵麻布告饶,磕头如捣蒜。赵麻布哈哈大笑,这才带着两名高徒扬长而去,让那恶霸从此再不敢胡作非为……

  台上,铁人马宝已经同栾炭花交上了手。尽管台下熊三爷带着那帮泼皮给炭花扎起,马宝丝毫不受影响,志在必得,精神抖擞。马宝开始亮起“一狠二毒”的硬功夫,一拳击中了栾炭花的左肩。“哎哟!”炭花负痛惊叫一声,败下阵来,输了第一局。

  但栾炭花绝非等闲之辈。第二局他向马宝频频发起攻击,他身高体壮力大,拳头握起碗钵大,怪眼圆睁,两个拳头使得风车车一般,指着马宝的要害处猛攻猛打。

  马宝改变战术,栾炭花先以绵里藏针的太极拳一一化解,再以三角消摆步化,并不真的反击。炭花以为铁人的功夫也不过就是如此,出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狠,恨不得马上就将马宝打来趴起。殊不知这就露出破绽,马宝瞅准时机,左引右打,连发三拳,拳拳命中,打得栾炭花趔趔趄趄,仗着身壮力大,抱着一根柱子才未跌下擂台。第二局,栾花又输了。本是三打二胜,可栾炭花和那帮泼皮都不依,非打第三局不可。马宝倒也不虚,应了战。

  稍事休息,第三局开始。

  这一局栾炭花使出看家本领,专用腿攻。他的腿攻着实了得,能站在一块突起的砖上连打五十个旋风腿,而且出腿力重千钧,向有铁腿之称。马宝采用“砸根”“砸梢”法都无法化解,眼看着已被栾炭花的腿攻逼到了台角,马宝心一横,运用金罩功以硬对硬。当栾炭花狠劲一腿向马宝扫过去时,铁人略为沉身,硬接一腿,只听“梆、梆”两声,裁判刘博渊在旁适时解说:“这叫膝上栽花”“轮身边脚”……台下一片喝彩。就在这时,马宝快步贴上,迅如闪电,肩撞肘击,连挤带打,不等栾炭花反应过来,已被马宝打翻,腾身飞出擂台,倒在了台下一丈开外,将台前贵宾席上的茶碗都打翻、打烂了好些,腰上系的红绸带飞了,好不狼狈。

  刘博渊当即宣布挑战成功,马宝获得金章,并激动地称马宝为“十余年来未见之高手”!场上,掌声雷动。不意,当晚马宝就遭到了熊三爷一帮人围攻。地痞熊三爷带一帮泼皮,将马宝堵在一条窄巷子中。马宝本不想惹事,让熊三放他过去。

  “你虾子虚了吗?”熊三爷破口大骂,“老子今天在青羊宫咋个暗示你,你都不听,老子们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说时手一招,堵在小巷两头的七八个流氓,手持刀棒一哄而上。马宝火起,施展开手脚,顷刻间将来人全部打倒放翻。看熊三要跑,马宝一把把他拿住。

  “熊胖子!”马宝教训道,“你要弄清楚,皇城坝上的回回不仅武艺了得,而且是合了群的!该晓得马镇江、马鹤庭这些人吧?还有大名鼎鼎的海老师,都是回民,都是武林高手,你们敢做啥子!”一边说,一只铁钳似的大手逮住熊胖子的手用劲攥,痛得熊三爷嘶声嚎叫:“马大爷,饶命,我今天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了!”

  “以后你还敢不敢带起人去青羊宫为非作歹?”

  “哎哟,不敢了!”

  “你还敢不敢在市面上估吃霸赊?”

  “哎哟,哎哟,不敢了,不敢了!”

  “以后你再敢为非作歹,谨防老子的砣子(拳头)!”马宝这才把熊三放了。以后,熊三一伙人果然老实了许多,特别是皇城坝上有马宝在那里耍武卖艺时,熊三一伙人更是躲得远远的。

  成都的皇城坝犹如北京的天桥,少年时的尹昌衡最爱去玩。因为他热心热肠,敢出头打抱不平,又有主张;久而久之,他成了一帮贫民子弟的头,与一帮同样爱去那里玩而又仗势欺人、以汪公子为头的纨绔子弟们形成了两派,水火不相容。一次,两边为点小事,争执起来各不相让,最后发展到打群架的事态。尹昌衡和汪公子都说了狠话,约定第二天一早在皇城坝较个输赢:“哪个不来哪个是虾子!”

  不意第二天,汪公子那边拥着铁人马宝来了,尹昌衡的小兄弟们被吓住了,想跑,尹昌衡不跑,对兄弟们说:“我看马宝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们去把道理讲给铁人听,如要他听了还要帮他们,我就瞧不起他了!”

  结果,在铁人马宝面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麻了。马宝把手一挥,“都不要说了!”他大喝一声,两边顿时清风雅静。“看你们双方都还是娃娃,有啥子深仇大恨?为一句话一点小事就来打群架,何犯予?打起来,轻则伤,重则亡,值得吗?听我一句话,别打了!”说时用一双虎彪彪的眼睛环视左右,说了一句狠话,“听我劝的是朋友,若不听,嗨!”他扬起拳头,将面前一块青石板砸成两截。

  看马宝如此深明大义,尹昌衡很感动,说:“马大哥的话我听了!”旁边汪公子也嗫嗫嚅嚅地说“对”。一场大规模的武斗避免了,由此,尹昌衡认定马宝这人武力既好,又有德行,将他记在了心间。当尹昌衡当上军政府军政部长后,立刻派人去找马宝。

  皇城边上一条窄巷里,两边排列的都是一溜溜的简陋至极的木质穿斗房。这天早晨,一个差官手持军政府大红公函一路寻来,问马宝。时年三十岁的马宝,虽是武术界红人,生活仍然穷困,猛听门外一阵鞭炮声响,声声震耳,一阵脚步声正朝他家而来,他感到奇怪,一手端着碗稀饭,一手拿双筷子,筷子上夹了块泡萝卜出了门。

  左邻右舍纷纷给他道喜,祝贺他当了官。

  “涮坛子嗦?哪来的官,啄木官?”

  手持大红洒金公函的差官立刻给他解释:“我奉军政府军政部长尹昌衡差遣,给你送来聘书,请你出去做尹部长的卫队长!”说时,送上大红聘书,左邻右舍见状,纷纷抬来凳子,请差官坐,递茶水请烟。马宝接过聘书细看,下面是尹昌衡的签名,还盖有军政府的大印。十年前皇城坝上那个瘦高个子、相貌英武、神态沉稳的少年化作了今天鼎鼎大名的军政部长,事情过去了多年,尹部长还记得我,可见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也是一个有心人。马宝很感动,愉快地接了聘书。尹昌衡确实有眼力,自马宝成为他的卫队长后,武艺高强、武德也好的马宝在安全上给尹昌衡提供了足够的保障。还有彭光烈、宋学臬、孙兆鸾那帮高级军官,个个都是尹昌衡发现并提拔起来的。这些人个个管用,全不像他身边的王棪这些人,不是奸侫小人,就是尸位素餐……

  想到这里,赵尔丰从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沉沉的黑夜,明天,荣辱得失,甚至生死存亡,都看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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