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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没有光,绝望就是毒药。定期发作,直至死亡

2023-06-02 03:44|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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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狱八年,只有我妈的来信,让我支撑下去。

结果,出狱那天,我被告知,我妈在八年前,就去世了。

白毛,你的信。

一个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的年轻人从角落里站起来,那头白发在灯光里闪着一种银质的光泽,钝而明亮。

他先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才小心翼翼接过了那封信。狱警手里的最后一封信也分出去了,众犯人却还像一群没有分到食物的猴子一样,懊恼地不甘地围着他,恨不得从他手里再长出几封信来。狱警不再理会他们,咔嗒一声关了牢房的门。他们像是再次被推进了洞底,高高的铁窗像洞口一样悬在半空中,洞口里沉着几点金色的星光,但是深不见底。

青森的灯光带着一种灯光本身的体重往苍白的墙壁上挤,墙壁上便被逼出一种墓碑上的潮湿。灯光从高处坠下压在了每个犯人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榨出了一轮阴影,阴影深处是两只木质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一盯就是很久,像是钉子钉进去了一样。监狱里的每一天每一夜都长得极其相似,就像一棵巨大的植物,夜以继日遮天蔽日地生长着,自顾自地繁衍出一片又一片纹理相同的叶子。

在监狱里没有星期,也无所谓月份,只有无边无际的时间像一条大河一样往前狂奔,犯人们便自制出了一套监狱里的历法,那就是以收到一份家书作为一个月的开始。从这天开始往下数,一直数到三十天的时候收到另一封家书,这就是新的一个月的开始,然后再数下去。

所以一旦书信没有准时到达,犯人们便觉得历法突然失效了,时间忽然之间紊乱了,荒凉而杂芜地疯长成一片,一点尽头都看不到。真正让人恐惧的就是时间深处这种无边无际的荒凉。这种荒凉要比他们的生命本身更强悍更坚硬,它们像牙齿一样牢牢长在他们身上,不会腐烂,不会死亡,只会像饥饿和干渴一样把他们掏空。

生活在监狱里的人们是生活在一处荒岛上的,四周都是汪洋,他们根本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那些信便是他们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血脉联系。那是血管,不是别的。一旦这血管断了,他们便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了,他们会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逐渐干枯成时光下面的化石。所以有信来的日子便是监狱里的节日。

几束目光带着嫉妒落在白头发小伙子的手里,就像有几个人的体重同时向他压了过来。他本名叫王泽强,白毛是他的外号。他十六岁进了少教所,两年后又转到监狱,他的头发是从进了监狱后开始变白的。这是他在监狱里的第八年了,他像一株植物一样,过一秋头发便白一层,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一根黑头发了。一头白发在灯光下闪着一种银色的寒光,每一根白发都是通体透亮的,像白色的羽毛。然后,白发下面是一张年轻的铁灰色的脸,散发出的也是坚硬的铁气。这使他看起来就像一株被嫁接起来的奇异的植物。

一株身首异处的植物。

王泽强坐在铺上,把两条腿一盘,就像一只虫子突然把所有的触角都收回去了。他开始小心地极其安静地看信。这种异样的安静像栅栏一样围在了他身边,把那些目光挡在了外面,近不了他的身。信已经是开口的,监狱里的每封信都要被监狱里的干部先检查过之后才能到犯人们手中,有时候一封信在他们手里半个月之后才能辗转到犯人们手里。同样,犯人们寄出去的信也要被看过之后才能往出寄。他从已经撕开的信封里取出了里面的信,顶着一头白发,缩在荒野一般的灯光深处,像一个冻手冻脚的雪人一样,开始瑟缩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信。

信是母亲刘晋芳写来的,每个月一封,每封信都是两页,信的最开头永远是「强强」两个字。他先是攥着这两个字,久久不愿放开。就像在走进一间温暖的屋子前先捂着两颗炭火暖暖身,以适应里面的温度。

然后,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每一个字都要看很久,看实了,焐热了,咬碎了,已经消化下去了才去看第二个字。他舍不得看完。第一遍看完再回头去看第二遍,然后是第三遍,反反复复咀嚼。直到熄灯之后,才把信叠起来放在枕头边,一只手搭在信上睡觉。就像是,有一个人正睡在他的身边。

在监狱的八年时间里,每个晚上他都守着这些信,这些信也守着他,逐渐的,它们被他守成了一个人形,一个有体温的会说话的人形,默默地陪了他八年。

一封信的余温够他用个十天八天的,在最后一点余温散尽的时候他便开始等下一封信的到来。等信的时候是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旷野里独行的孤独感,好在他心里知道走一段路总有歇脚的时候。

这八年里,刘晋芳的信每个月都会按时到的,风雨无阻。但是这八年里,他没有见过她一面。她从来没有到监狱看过他,她只在信里告诉他,她身体不好,走不了远路,从家里走到学校都气喘吁吁得不能讲课。还说怕见了他两个人都会难过,不如不见。她说只要习惯不见了就不会老是盼着见,没盼头的人才能刀枪不入,什么都伤不了他。她在每封信的结尾都会说她在家里等着他,等着他回去给他做好吃的。她一次次地告诉他好好表现,八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到了八年头上他就能出去了。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复告诉他,八年就是一瞬间,就一瞬间。

于是,他一直活在一种错觉中,那就是,八年就是一瞬间。

现在已经是第八年头上了,再过三个月就年底了,那时候他就能出去了。回头一看真的是一瞬间,像一滴水。这八年里他想起刘晋芳的时候,总觉得她的脸是在一节对面驶过的火车车厢里的,在车厢昏暗的灯光里,这张脸倏忽就不见了,正驶向异乡。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清她的五官,她的眉眼像宣纸落在水里一样,丝丝缕缕的墨迹倏忽就溶化了,烟雾一般幽静地缠绕在一处,像一只茧一般把她包裹在最里面。他看不清她,也摸不到她。但是他知道她就在那只茧里等着他,这八年里她像一块玉佩一样被他随身戴在身上,贴着最深的皮肤,硌着他,暖着他。

他也想曾小丽,想起她的时候,她也是面目模糊的,她和刘晋芳就像两个月光下的影子,可以在他身体里随意出入,却始终都留给他一个背面。他看不到她们的脸。似乎她们一旦在阳光下显形就蒸发不见了。她们是住在他身体深处的两个鬼魅,八年里他用一寸寸的时光和思念喂养着她们,他心甘情愿这样的,因为他怕她们离开,她们要是离开了,他就剩一具空空的躯壳了,像颓垣残壁一样荒凉无依。只有岁月的风声呜咽着穿过。

他情愿她们就住在里面,即使这八年时间里他根本不可能见她们一面。他是她们的巢穴,只是她们不知道。

刘晋芳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是被曾祖母带大的。他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因为他是个私生子。据说当年他被关在一只鸡笼子里摆在路边,谁想抱走就抱走。最后收留他的是曾祖母。曾祖母带着他回到了村子里,一直到他十岁。据说他的父母亲最终还是没有结婚,他们十年里都没有去看过他。他们恨不得他不存在,因为他的存在是一种罪证。

他十岁那年曾祖母已经九十多岁了,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了。吃东西的时候她用牙床把东西一点点磨碎,像石磨似的,再就着水咽下去。曾祖母太老了,她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时就像一只风干了的丝瓜挂在那里。

她每天用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在眼睛上搭起凉棚看着来来去去的村里的人们。她和人说话的时候,就张开没有牙齿的嘴,露出了里面孤零零的舌头,因为没有牙齿,声音是走风漏气的,像四处是洞。说出来的话也像是被剪过一样,短了一截。眼角的皱纹太深了,像堆叠的矿石一样把两只眼睛深深埋在下面。他就跟着这样一个老人过了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曾祖母忽然带着他去见了一个人。这是个女人,他认识,是他们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叫刘晋芳。刘晋芳原来是镇上中学的老师,三年前自愿来了村里当老师,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一人,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小孩子们见了她都有些害怕,她不苟言笑,常年梳一种古怪的发式,就是把两条麻花辫高高盘在头顶,像一朵云垛在那里,使她看起来像戴着什么巍峨的冠冕,又像长着两只巨大的角。她的脸极消瘦,颧骨高耸,眼睛深陷,薄得几乎看不见的两片嘴唇终日抿在一起,似乎根本就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她确实见了谁都不说话,头和发髻一起向上昂着,细长的脖子里像是被卡了弹簧似的,直直绷着。村里人见了她也不说话,因为她虽是移民,根子不在这里,但她身上那点事还是像瘟疫一样也被带了过来,杀都杀不死。

据说,刘晋芳为了能调到省城的学校去,在镇上当了几年的老师都没有找对象结婚,一心要到省城去。为了能调进省城去,她先是和镇长睡觉,然后又和镇上的书记睡觉,偏偏镇长和书记关系一直不好,明里暗里地斗了很多年。

一天晚上,他们正好在刘晋芳宿舍门口碰见了。那个书记刚出来就看见镇长走到门口正准备进去,就丢下一句话,她屁股上可长着一颗红痣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镇长进去后急忙脱下她的衣服,一看屁股上果然有颗红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以前却真没注意到。镇长当时就软下来了,折腾了一晚上都进不去。据说这以后他还吃了不少中药。听说她还和镇上中学的校长睡过,那校长酸文假醋的,可能也是答应要帮她调动吧。睡完了还要四处给别人讲细节,传得几乎全镇都知道了。

刘晋芳便自愿去了村里的小学当老师,省城去不成反落到村里,她成了卡在村里人们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吃不进去也吐不出来。每次她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学生们都紧张而神秘地盯着她看,就像看着庙宇里的神像。有时候上课铃都响过五分钟了,她才顶着高高的发髻无声地飘进教室。有一次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有学生发现她衣服上中间一粒扣子没有扣,像一扇窗户露出了里面的内衣。

有时候到下课了她还坐在教室门口不走,坐在那里看女生们跳皮筋。偶尔有一个学生忽然发现她坐着的居然是她那只走到哪带到哪的杯子。她用屁股尖坐在这只细长的玻璃杯上,就像钉在一根针上一样,津津有味地看着女生们跳皮筋。女生们被她看得都不会跳了,纷纷败下阵来。

曾祖母带着他一共去了刘晋芳家里三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太早了些,刘晋芳一开门,她一头极长的黑头发便像水草一样把整个门缝里塞得满满的。她还来不及把头发垛在头顶,王泽强从没有见过这么长这么茂密的头发,简直有些杀气腾腾的感觉,妖冶地不顾死活地生长着。头发因为太长了,把她那张脸和身体都窄窄地裹了进去,像裹进了一只头发编成的笼子里。她躲在那笼子的深处,像兽一样看着他们。

他听见曾祖母指着他说,就是他。刘晋芳一边迅速地往起挽头发一边看着他。那么长的头发在她手里几下便被砌起来了,高高砌到了头顶,像座牌坊似的。她整个人便像从水草丛里走了出来,面目渐渐清晰了。趁着她们两个说话的时候,他远远站在了院子中间,他直觉她们是在说他,他有些莫名的胆寒,只想远远躲开些,似乎只要躲开了也就可以当作它不存在。

第三次去刘晋芳家里的时候是个黄昏,刘晋芳正在屋檐下的泥灶上熬小米粥,这次她头发整齐,正不停地往圆鼓鼓的泥灶肚子里填着柴火。铁锅里的米香溢得到处都是,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摆着一台录音机,录音机里正放着一支奇怪的音乐。后来王泽强才知道那是大悲咒。

趁着她们说话的时候,王泽强偷偷朝屋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盘土炕,一张桌子和一只木箱子。墙角里还架着一张蜘蛛网。简直像荒郊野外的寺庙里的清寒,这个女人主动把自己扣在这样一个地方?她们说了一会话,曾祖母便带着他回去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回去之后,曾祖母像往常一样熬小米粥,拌咸菜,然后和面做烧饼。那天晚上她和了奇大无比的一团面,那团面像瓷质的云一样被她揉捏着,又被捏成了一只只像器皿一样的饼,下了锅。他都喝完粥吃完饼了,曾祖母还在那做烧饼,那团面只瘦下去了一半。做好的金色的烧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灶台上,像一摞摞刚烧好的砖,似乎整个晚上这样摞下去,光这些砖就要砌成一堵墙了。他问曾祖母,老娘,够吃了,不要再烧了。曾祖母说,不烧完面就剩下了,剩下了怎么办,你先睡去。

剩下了怎么办?他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好像暗藏着一种隐隐的危险。可是他不愿多想,等他最后实在困得支撑不住的时候,曾祖母还趴在灶台前,她看起来被灶火烤得更干了,他似乎都能看到她身体里被烤得干脆的蓝色血管,像枯枝一样,一掰就断。

这个晚上九十多岁的曾祖母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次又一次地把面放在锅上,再把饼拿出来垛好。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睡意,皱纹围起来的眼睛深处跳着几点很邪的光亮,这几点光亮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邪,似乎她身体里忽然站着另外一个人。

他有些害怕,再一次劝阻她,老娘,明天再烧吧,又吃不完,留着会坏的。曾祖母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像被焙干了一样,纷纷洒洒地落了他一身,你先睡,你快睡吧。他突然之间便有了一种在雪地里行走的绝望和悲怆。然后,曾祖母不再理他,她残酷地不理他,任由他一个人睡在阔大的炕上。他悄悄哭了一会也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第一个瞬间看到的是垛在桌子上的十摞整整齐齐的烧饼。它们像金色的砖瓦一样无声地却是肃穆地砌成了一堵墙,坚固地站在他面前,似乎拿什么都推不倒。

他急忙翻身,看到了睡在另一个炕角的曾祖母。她一动不动地睡着,不知道天已经亮了。他都不知道她昨晚是几点睡的,他呆了一呆,叫了声老娘。曾祖母不动,她像一块青石板一样安静地背对着他,屋子里太安静了,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那回声撞得他几乎有些疼痛。就在那一瞬间里,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突如其来的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抓起来,吊在半空中。他慢慢向曾祖母爬去,他像隔着千山万水艰难地向她爬过去。在他碰到她的手的一瞬间,一种石板里的寒凉立刻传到了他的身体里。

她躺在那里穿戴整齐,她在睡之前已经提前给自己穿好了老衣,包括脚上一尘不染的新布鞋。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她是昨天半夜悄悄死去的。就在烧完那十摞饼之后。原来,她是什么都算好了的。

给他留这么多干粮,是怕她走了之后他要挨饿。

王泽强就是在曾祖母下葬之后带着一包烧饼,被刘晋芳带到了她家里。

村里人对刘晋芳为什么会收留王泽强,又对王泽强的曾祖母为什么托付给刘晋芳一时都有些想不通,着实议论了好几天。以刘晋芳那样的名声,现在又拖上个十岁的孩子,那就更嫁不出去了。不过,看她的样子也丝毫没有要往出嫁的意思,学校里的老师偶尔问起她的时候,她便说,有个人做伴总是好事吧,吃饭嘛,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也是吃。他一个小孩子家家还能吃多少,还能把我的锅灶给吃塌了?

学校里的小孩子们平素见了刘晋芳就害怕,这下见了王泽强忽然也恐惧地作鸟兽散,似乎他已经成了另一个小刘晋芳。他被逼到了一座孤岛上,这孤岛上还有另一个人就是刘晋芳。他们两个像两只笨拙的海龟守在自己的那寸孤岛上。

从此以后,无论做什么,他都成了刘晋芳的同伙。他被迫性地成了观音塑像下的那尊散财童子。

王泽强和刘晋芳在一起生活了六年时间,这六年里,刘晋芳曾经两次自杀。

住到刘晋芳家里之后,王泽强很长时间里不知道该叫刘晋芳什么,叫妈?叫姐姐?似乎都不对劲,似乎什么称呼种到她身上都会颗粒无收似的。她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而他是一株被移植进来的植物,水土不服。她随他去,说,你什么都不叫也可以,要不就叫我刘老师吧,顺口点不是。于是以后的六年时间里,王泽强就叫她刘老师,俨然还是师生关系,课上见,课下还得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一起似乎就是为了搭伙过日子,似乎把日子送走了,他们也就胜利了。

刚住进刘晋芳家里的时候,一到了晚上王泽强就想曾祖母,他钻在被子里,一个人朝墙躺着,一动都不敢动地流泪。他怕她看见。他就把自己的全身僵起来,只让眼泪哗哗往出涌。尽管他没让自己哭出一声,还是被刘晋芳发现了。刘晋芳把他从被子里拖出来,把他端端正正地放在灯光下。他不敢看她,像被人忽然剥光了衣服一样羞愧。那时候他就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吃着一个人的饭,就不能为另一个不相关的人哭。眼泪这东西,流对地方了是情义,流错地方了是忘恩负义。不是流出来就能被消化掉。

灯光下他被刘晋芳赤裸裸地看着,她等他脸上的泪干枯了,结痂了,才眯着眼睛对他说,想你老娘是吧?你当人是什么?你当谁就不会死?我告诉你,谁都会死,谁都不会一辈子跟着你,守着你,没有一个人会一直守着你。所有养活过你的人都会死在你前面,到时候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就不活了?也跟着去死?那你得死几次?你要是还想往下活,你就得记住,活到什么时候其实都只有你一个人。你只能一个人往下活,谁都救不了你,因为根本上谁都救不了谁。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你也不用太想她,你迟早会见到她的,她就在那里等着你呢,哪儿也不会去。你这么急干什么?早晚的事。

昏黄的灯光在刘晋芳的脸上塑了一层焦黄的面具,面具上静静地塑着她的五官。突然之间,她像是一个异域里来的神秘的巫师,在这样一个深夜里,静静地却是残忍地告诉了他一些命门里的机关。它们本来静静地蛰伏在那里沉睡着,她却一定要把它们唤醒。他后来在监狱的晚上,不止一次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她把自己的三十岁突然嫁接到了他十岁的身上,而她自己正向着一个更远的地方迅速地后退,后退。

在那个时候,不,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一切打算了罢。所以在那个晚上,她才残忍地给他打好了预防针,她告诉他,没有什么是可靠的,谁都可能离开你,最后只有你自己。他是曾祖母留下的一份遗物,馈赠给了她,她却告诉他,我也会随时离开你的。她早早地告诉他,是怕他到时候会措手不及,会无法处置他自己。她要他早早地预习好,温好,她要他在身体里长出可怕的免疫力,可以抵抗一切的免疫力。

那时候,他毕竟太小,根本来不及发现她身上已经显露出的种种预兆。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无心收拾身上的任何部位了,衣服是穿得有了味才肯洗一次,有几次是穿着两只完全不一样的鞋站在讲台上的,甚至有一次,居然是一只白鞋,一只黑鞋,像两只黑白分明的兔子一样卧在她脚底。讲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她会把一只腿抬起来,把脚踩在讲台上,然后拈着粉笔头问小学生们,你们……知道莎士比亚吗?

有一次,第一排有个学生请了病假没来上课,她讲课讲到一半就坐在了那学生的课桌上,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把两只腿吊下去接着讲课。讲到后来一不小心,那桌子突然向后仰去,连她也向后仰去。她在全班学生的注视下仰面摔倒在了地上。然后她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站到了讲台上。有时候她高兴了会说,我给你们背一段里尔克的诗吧……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她的身上,白天晚上都带着一种近似于宿酒未醒的气息,这微醺的气息像一瓶液体似的,她和他都浸在其中,像两枚被防腐了的标本。但是她每向后退一步就是坚硬地把他向前推一步,她逼着他迅速地成长。她让他自己洗衣服,自己洗头发,她在旁边一边看着他洗一边剔着牙说,你自己不洗谁给你洗?要是等别人给你洗,你都要臭了。她让他自己熬粥,自己洗土豆豆角做和子饭,她说,你要是连个饭都不会做就准备着饿死,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地四处讨吃?

王泽强站在灶台前只比灶台高出一个头,看上去就像是从灶台上长出的一只蘑菇。他被逼着带着恐惧趴在那里切土豆摘豆角,他像一个海边的纤夫,被身后的一条鞭子抽着赶着,一步都不敢停,似乎只要停下来便必死无疑。刘晋芳就是那条鞭子。

她越狠他就越恐惧,让他恐惧的不是她的狠,而是他本能地知道,她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

她对他每狠一分,就是在离他远一寸。

刘晋芳第一次自杀是在王泽强十二岁那年的冬天。那天中午,他放学回到家里,发现门已经是开着的,那说明刘晋芳比他先回来了,可能是她最后一节没课。可是,王泽强一进院子就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因为院子里有一种奇怪的但是巨大的寂静。这寂静像一只光滑的蛋壳一样踩在他脚下,他站在那里却没有一丝可以进去的缝隙。他静静地站着,像个盲人一样试图摸出空气里的气息。空气里有一种很静很锋利的东西割着他的鼻翼。

突然之间,王泽强像是苏醒过来了,他几乎是冲进了屋子,他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刘晋芳正睡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他慢慢走过去,揭开蒙到她头上的被子。她还是一动不动。屋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清醒而凛冽的味道,像闪着寒光的利刃把空气划开了,他知道了,那是曾祖母死的那个早晨静静盘踞在屋子里的气息。

他向刘晋芳伸出的那只手在剧烈地抖动,像秋天的一片树叶。在揭开被角的一瞬间里他看到她紧闭着双眼和嘴唇。他摸摸她的鼻息,她的额头,然后跑出去砸邻居的门。他一边大声嚎哭,一边用拳头砸着左右邻居的门。他使劲地像疯了一样砸门,砸了一家又一家,就像在一种可怖的祭祀舞蹈中一个人砸着大鼓,似乎那鼓砸裂了便有一些东西会溢出来,会救她。他知道,其实是救他。

邻居被砸出来了,他们一齐涌了进去,一个女人跑出去拿来一大碗肥皂水,给她灌下去。她已经没有知觉了,肥皂水流了出来,站在一边的王泽强忽然发了狠一般,他突然力大无穷起来,他按住她,撬开她的嘴巴,让那女人使劲往里灌,把她的衣服全弄湿了。然后,刘晋芳被送到了医院。她被洗了胃,她被救过来了。她吞了安眠药,这瓶药,她在抽屉里已经放了几年时间了。这瓶药昼夜守着她,就像她脚下正踩着的一处悬崖。

她随时准备着纵身一跳。

王泽强好久都没有想明白,既然她随时准备着这瓶药,那她为什么当初又要收留他?他不知道曾祖母最后一次带他来见她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是怎么说服她的。她既然收下他,却又随时准备着把他像接力棒一样再传给别人或干脆丢掉?多么恶毒。

好像她收下他就是为了抛弃他。

在这之后,他们看似平安地又过了两年。直到王泽强长到十四岁。在这两年里的每一天里,王泽强都是如履薄冰的,都是胆战心惊的,就像踩在一面冰上一样,这冰面随时都会化掉,随时都会坍塌,他随时都会掉进去,掉进去。因为他知道,这毒性并不是从刘晋芳的身体里消失了,而是它暂时地沉下去了,睡着了,但是,这毒性随时会醒来,随时会在她身体里再次发作。她其实是一颗定时炸弹,他终日和一颗定时炸弹守在一起,随时准备着死无全尸。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悟了,他必须打捞出自己。只有他自己可以打捞自己。

他是他自己的鱼。他也是他自己的渔夫。

他是两次从死人旁边爬出来的人,一次是曾祖母,一次是刘晋芳。虽然她最终没有死成,但那分明是又一次身临其境的演习,对他来说,其效果就是真的死了一回。他又被死狠狠伤了一次。他知道,这还远没有完,还有第三次,还有更多。从曾祖母死后,他唯一可以做伴的人就只有刘晋芳了,她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让他去上学。在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检查他的作业。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只任他自生自灭去。可是,他毕竟是寄生在她身上的一株藤蔓,他是靠着她活着的。那他就只能随时准备着被她抛在半路上。

他得赶紧,赶紧趁她活着的时候为自己找好下一处巢穴,下一处安全的温暖的巢穴,轻易不变动的巢穴,最好是根深蒂固的,比死亡更久长更结实的巢穴。在后来的几年里,他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变。因为他被这东西伤着了。他只想要人间一点结结实实的东西,这点东西就足以做他的骨骼了。

可是,找谁呢?这村子里的人哪个是能收留他的?没结婚没嫁人的自然不会要他,除了刘晋芳,要了他那就是拖了个油瓶。结了婚的有孩子的更不会要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女,再要他?凭空添一张嘴,还是隔着两层皮的?那些老寡妇老光棍也不会收留他,他们无人供养,把一分钱都是掰成四瓣花的,而且年纪一大把了,自己还不知道能活几天,怎么可能又拖一个还没有劳动力的人进来抢饭吃?他只有一张嘴。谁都不会收留他的,除了刘晋芳。他忽然就落下泪来,他突然明白了,曾祖母给他找刘晋芳不是找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他都想象不出她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替他找这个人了,那是十年八年地找啊。是个从竹篮里筛金子的过程,十年时间里她一点一点捡尽了所有的石子和沙粒,最后留下的就那一点点光亮。那点光就是刘晋芳。

只有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才会收留他。因为在本质上,她和他没有区别。

只有她可以和他相依为命。

找到这个人之后,曾祖母就放心走了。她活了九十多岁,原来却是因为一直不放心他才让自己活了那么久,久得可以在睡梦中就悄悄死去。

那是怎样一种精疲力竭。一点点力气都没有剩。

王泽强几乎是放声大哭。因为,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活着本身就带着先天的绝望。他是个天生的残疾。

就这样两年快过去了,一天,刘晋芳忽然从箱子底下翻出了一个黑色的皮包。她把皮包上的一层浮土细细擦去,像慢慢擦拭着时间的脸。然后她往皮包里塞了一件衣服,一条毛巾,一把牙刷。然后她把包背在了一只肩膀上。那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王泽强刚刚放学回家,还没有写作业。刘晋芳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他坐在屋子里看着她毛茸茸得近于透明的背影。那个黄昏里她透明得像一只鱼缸,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身体里像鱼一样游动的五脏六腑,和她鲜红色的血液。

她站在那门口说,王泽强,我要去趟省城,你好好把作业写了,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她说完就向院门走去,这个过程里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也始终没有问她一声,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多出来的那只黑色的皮包突然让她多出了一些诡异的气息。这诡异的气息像一根长长的绳子,伸向很远的地方,他不知道这绳子的尽头系的是什么,只是它无端地让他打着寒颤。直到刘晋芳从院门里消失了,他才像醒过来一样,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了院门口。

他站在院门口孤单地看着刘晋芳的背影。她正匆匆向村外走去,那里可以拦到去县里的车。这时候他去追她的话,完全追得上,可是,他只是像棵树一样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他跨不过去。她在那头,他在这头,他们中间隔着的是一片汪洋。那是一种多么近多么逼真的绝望啊,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地张开在他面前,像一个巨大的噩梦一样站在他面前,可是,他就是动不了,也躲不开。刘晋芳越走越远,影子越来越小了,她就要消失了。那一瞬间,王泽强的泪唰地涌了出来。他靠在门墩上久久地抽泣着,不敢回到屋里去。因为他知道,里面是空的。

那个晚上,王泽强战战兢兢地钻进了被子里,在空阔的屋子里,他像一枚小小的核缩在这屋子的最深处。屋子里再没有别人,炕上也再没有别人,他却清楚地感觉到炕上正横亘着一种可怕的却是熟悉的气息。那是曾祖母死去的那天留在炕上的气息,是刘晋芳两年前自杀的时候留在炕上的气息。原来,它们从来就不曾消失过,它们像植物的尸骸一样被埋起来了,发酵了,然后生长成了另一种更坚硬更不会腐朽的岩石。

它们一直就沉睡在那里,就睡在他的身体下面。它们用它们的气息,用它们的火焰,煨熟了他的恐惧。

他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黑暗中空无一人。黑暗和孤独像火焰舔着他的指头。它们要把他吃掉。

刘晋芳是在三天之后被公安局送回村里的。她去了省城以后找了个公园,找公园是为了看看公园里的那面湖。她不止一次告诉别人,她想见到水,她就想见到水。她想念水。她就跑去找公园,在湖边坐了一下午,一直盯着那水看。然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站起来走到水边就一头扎了进去。当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湖边还有几个散步的人,有人跳下去把她救了出来。

她又一次没死成。

然后她被公安局送回了村里,因为深秋的水已经很寒了,她受了寒,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躺了一个多月。王泽强每天给她煎药,端到床边,事实上,这一次投湖之后刘晋芳的身体就一直没好过,隔几天就煎药。王泽强只能由着她去,由着她生病,由着她寻死,他像个父亲一样看着自己骄纵的女儿。她好像迷恋着这种游戏,死了一次又一次,就像从一扇门里随意地出出入入一样,出来了进去,进去了又出来。

但她身上已经开始根深蒂固地生长着一种气息,像植物一样,那是那扇门后面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只让人觉得阴森害怕。

王泽强后来想,他能喜欢上曾小丽其实就是被刘晋芳逼的。她逼着他必须得去喜欢上一个什么人。

他必须抓紧时间长大,必须抓紧时间去喜欢上个什么人,在她下一次死之前。她迟早还要去死的,他知道。她这种赴死的决心逼着他一步就跨过了少年,他还没来得及认真去做个少年,就浮皮潦草地收了尾,直接进了半生不熟的成年。那缝起来的针脚可以长好,可是他的身体里有了断层,中间那一截始终是空的,它就一直空在那里,像密封在他身体里的一只琥珀,空到剔透,却什么都进不去。

琥珀硬了就是岩石的一种。他被钙化了。

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必须得亲手为自己编出点什么,编出一个小世界,编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可以被他随身携带,这个小世界里的人也可以被他随身携带。他去哪,它就在哪,像一方手帕一样被他折叠在身体深处。这个小世界和这世界里的人永远都不会背叛他,抛弃他。只要他活着它们便活着。

他喜欢上曾小丽是从他们做同桌后开始的。那时候已经是初三了,王泽强在班上算学习很好的学生,虽然不爱说话。曾小丽属于学习比较差的学生,但是她长得漂亮,走到哪里都有男生注意。曾小丽走在人群中经常旁若无人地尖声说笑就是因为她知道周围有很多男生在注意着她。男生们承认她的漂亮,所以她就有了漂亮,所以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学习不好。快中考了,老师让学生们进行一帮一活动,就是让一个好学生帮助一个差学生。他们成了同桌。开始,曾小丽问他数学题的时候他是不得不给她讲。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王泽强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成就感。

那就是,他在面对着一个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或者,一个更弱小的生物。看到她连一道简单的数学题都做不出来的时候,他便像是看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虫子正在他手上爬过,所到之处都在他的目力范围之内。他在给她讲题的时候便忽然有了那种感觉,那就是,是他在创造她。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是依附于他而存在的。

而一个差学生对一个好学生似乎总带着些天生的崇拜,于是,做了半年的同桌之后,两个人便放学时候一起走。据有的学生还说曾看见过他们拉着手在一起走。这事辗转到刘晋芳耳朵里的时候,刘晋芳在办公室里边批改作业本边和其他老师说,那闷葫芦还会谈个恋爱?好事啊。两个人便更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出入着,但是,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

事情的起因是邻班的一个刚留级下来的叫王兵的男生喜欢上曾小丽了,一到放学就在教室门口堵着等曾小丽出来,并且在学校里扬言一定要把曾小丽追到手。几乎没有学生敢惹王兵,包括老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经常和一帮不上学的小混混在一起,据说那帮混混自称大刀会,人人身上都带着刀,都会抽烟,还喝酒。这种学生又不指望靠他来提高升学率,也就是个边角料,能怎么混过去就由着他混过去。

可是居然有人出来挑衅了。

这天下午放学后,王兵又来到了曾小丽班门口,他抽着烟靠在墙上,用守株待兔的姿态悠然地等着曾小丽出来,她还能不出来?其实就是等曾小丽出来了,他也不能怎样,也就在教室门口叉开手堵着她不让走,死皮赖脸地和她说几句话。他也就是让其他人看看,他在这学校里是有特权的。这是一个被扫到边缘的学生保护自己尊严的一种方式,带着些自虐式的洋洋得意,所以他是需要观众的。围观的学生越多他就越得意,别人越是起哄他就越来劲。那都是他的养料。曾小丽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的道具,他可以今天堵曾小丽,明天就堵王小丽。他只是需要有人来关注他,需要他自己有一个庞大的气场震慑着整个校园。可是,还是有人敢出来挑衅了。

王兵这天在教室门口等了好一阵子,还不见曾小丽出来,楼道里放学的学生渐渐稀疏起来了,有几个好事的磨蹭着不走,偷偷看着他。他倚在墙上抽完了一支烟的时候,忽然感觉到空气里有一丝奇怪的紧张。就像空气里架着一道琴弦,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那里拨弄着,余波从他鼻翼间无声地掠过去了。他看了一眼那几个正看着他的学生,忽然有些窘迫的感觉,他便向教室里看去。他眯着眼睛适应着教室里的光线,他看清楚了,教室里还有两个人坐着。一个是曾小丽,另一个是个男生,他们是同桌。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往教室里走的时候,教室里的两个人却站起来向他走来了。

他们是一前一后出来的,前面的是男生,后面的是女生。这走在前面的男生就是王泽强,他走到离王兵两步远的时候忽然站住了,他们默默地对视了有两秒钟。在这两秒钟里,王兵忽然又有些奇怪的紧张,就像他正站在一个山洞前,他不敢迈步,也不好退步。他只好僵在了那里。这时候,王泽强忽然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以后要是再敢堵在我班门口,我就砍了你。

王兵在听到这个砍字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身体里忽然被注进了一些养料。就在这个字里他找到自己该有的位置了。砍,这个字是他们大刀会的专利,居然有人敢比划着这个字来和他说话?简直是班门弄斧。他俯视着这个比他矮半头的男生,说,你算什么东西?王泽强依旧站在那里不动,但他清楚地说,曾小丽是我女朋友,你要是再堵她一次,我就砍了你。

你拿什么砍,我?这最后一个字是断开的,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出来。因为,就着斜照过来的夕阳,他忽然看到这个男生的那只手里闪过了一丝寒光。

有一把刀在那里。

那把刀像一种刚被挖出来的矿石一样闪着光,几个围观的学生同时发现了那把刀,他们紧张着却舍不得离开,有个学生嘴里还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叹词。这个叹词横亘在空气里,像一个血红色的斑点,长在了他们中间,然后又一点一点洇开去。王兵心里惊了一下,他咋呼这么久了,可是真的敢把刀亮在他面前的男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看来这个男生是有备而来的。那天他身上并没有带刀,事实上,即使有刀他也并没有真的去砍过谁。他需要的只是他身上有刀的气味。那就像长在他身上的翅膀。他站在那里飞快地想,难道他就真的敢砍他?除非他不要命了,他也就是拿刀吓唬他一下,就像他们大刀会吓唬别人一样。想到这,他使劲把自己往起提了提,使身体里有更多的空气,他说,你敢?王泽强看着他说,我再说一次,我是她男朋友,记住,你以后要是再堵在这里我就砍了你。

几个围观的学生又发出了几声惊叹,这些声音像斑斑血点一样向他们身上溅去,预演出了一种带血腥味的气氛。又有一些迟回的学生像吸血虫一样聚过来了,外面这层壳越来越厚,他们两个彻底被包在芯子里了。王兵知道如果自己怕了他,或者服了软,从此以后他在这个学校里也就成为一个笑柄了,那柄护着他的无形的刀也就从他头顶上消失了。那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而且,他拿着刀难道就真的敢砍他?这么瘦小的男生,怕是拿刀都拿不稳。于是,他斜着嘴角看着王泽强说,你吓唬谁呢,告诉你,我就是要每天在这,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敢。

他这句话音刚落,就见那把刀在他眼前闪了一下,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那刀已经落在了他的胳膊上,嵌在了他的肉里,骨头里。然而,那把刀又被拔了出去,血唰地跟着喷了出去。那刀带着血又向他飞了过来,他本能地一躲,刀刃从他的脸上呼啸着飞过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围观的学生吓呆了,后面终于有人尖叫了一声,是曾小丽。

王兵被送到了医院,他的右胳膊被砍断了筋脉,没接好,从此右胳膊就废了,只能弯着吊在胸前,永远不能伸开了。脸上也留了一道长长的疤,把一张脸斜斜地一劈两半,看起来像拼凑起来的一张狰狞的脸谱。

王泽强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因为只有十六岁,先是被送进了少教所,等满十八岁之后再送到监狱里。

就是从进了少教所之后,刘晋芳开始给他写信,每月一封。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王泽强才知道了刘晋芳的字是长什么样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六年,他居然还不知道她的字是长什么样的。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刘晋芳在每封信的开头开始叫他强强。她从来都喊他王泽强,他喊她刘老师。但是,现在,她的落款是,妈妈。第一次读她的信的时候,王泽强怎么都觉得这信不是写给他的,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写给另一个陌生人的,却被他一个无关的人看到了。即使是在手里捧着看的,也觉得这信距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觉得这信是装在玻璃瓶子里的,能看得到,却是不能真正摸到的。

每封信他都是先半生不熟地吞咽一遍,然后才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咽。他几乎每天睡觉前都要把这些信看一遍,温习一遍,他守着这些信像守着一锅汤一样,每天都要回锅煮一遍,每煮一遍都够他撑个监狱里的一天一夜。刚开始读的时候,他觉得这信不是刘晋芳写给他的,读到后来,他开始慢慢把自己的魂魄移进那个信里面的人的身体里去了。他们开始渐渐地重叠在一起。而刘晋芳与那个叫妈妈的女人也是艰难而缓慢地重叠到一起去的。当他有一天终于费力地把他和刘晋芳都移植到那封信里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而隐秘的兴奋感,那就是,他在一封信里活过来了,在信里,他叫强强。而现实中的王泽强消失了。还有就是,他居然在十六岁的时候忽然有母亲了,在此之前的十六年里他其实都没有,一直都没有,他只有曾祖母,只有刘老师,却没有母亲。现在,在这封信里,母亲复活在他身边了。

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在监狱里,第一次真正变成了一个有母亲的孩子。

这种陌生到残酷的感觉最初几乎让他嚎啕大哭。

第一封信之后是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监狱里的岁月像与世隔绝的深山里的岁月,监狱里过一年,不知世上已经过了多少年。他甚至已经渐渐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和刘晋芳的通信,只有刘晋芳一个人给他写信,刘晋芳每给他写一封,他就回一封。曾小丽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他也没给她写过。他有时候想在信里问问刘晋芳,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想想是自己拖累了她。他一个人进了监狱,那留在外面的她呢?他不敢问,有些本能地害怕。更何况自己现在是个犯人,就算出去了也是个犯人,一辈子都是个犯人了,难道要她和一个犯人怎样?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躺在那里努力回忆关于曾小丽的一切。可是她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像一眼贫瘠的矿井一样,很快就被采光了。她那点波光粼粼的影子是沉在海底的,他只能站在岸上看着她却永远过不去。可是,那些深长的夜里,不去想点什么,不去想个人是根本过不去的。所以,他被迫一次又一次地想她,一次又一次地想那件事情。他居然为了她去砍了人?为了她坐了牢?他该恨她?还是她该恨他?也许在当初,他根本就不是真正喜欢她,爱她,可是就是在监狱里,他把对她的喜欢真正焙熟了。真正熟了,却再也没有了联系。于是,她都跟着他住进来了。她和刘晋芳是八年里一直陪着他的两个人,两个女人,两个八年里没有老去一丝一毫的女人。白天晚上,她们都和他如影相随。

其实没有人知道的,他砍王兵那天就像一条冻僵的蛇,直到血溅了他一身的时候,他其实还是僵着的,并没有醒过来。直到进了少教所,他才渐渐苏醒过来,他才回想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居然,拿着菜刀,把一个人砍了。千真万确。深夜里,睡在少教所满是臭虫和跳蚤的地铺上,他才把这么多年里折叠在他身体深处的那些东西一层一层打开了。往日的生命忽然像河床上被漂白的骨头一样晃着他的眼睛。

原来,这么多年里,他的骨头里,他的身体最深处是藏着戾气的。那戾气是一点一点被他攒下来的,攒了十六年。从最早他被亲生父母关进鸡笼子里扔到街边开始,这戾气就已经开始在他身体里潜滋暗长了。到后来,曾祖母忽然扔下他悄悄死了,也不管他会不会哭,会不会痛。再到后来,刘晋芳两次自杀,每次自杀前都没有问过他一句,我死了你怎么办?你该怎么活下去?没有人考虑到他的感受和他的疼痛,就是他痛到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能放下他,随时都能放下他离开,然后任由他一个人在时光的荒野里流浪。

他恨他们。他心里的恨攒得有些太多了,一点一滴地攒起来的,连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然后,这恨渐渐发酵了,转变成了一种戾气,潜伏在他身体里,心里的每一道褶皱里。它们随他一起长大,成熟,熟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像果子一样自然脱落,脱落。

于是,终于有一天,这戾气像一层魂魄一样在他身上现了形。他拿起了刀。

进了监狱之后,这层戾气不但没有退出去,反而在他身体里凝固下来了,像钙质一样补充到他身体里去了。因为,他发现,在监狱里,没有这点戾气,他就不用想活下去。

最早在少教所的时候,牢房里只有一张大通铺,一头靠着窗户,一头靠着厕所,所以依次被分为头铺、二铺、三铺,靠窗的自然是头铺。一个牢房里的头才能睡头铺,然后服侍头的睡二铺,三铺,其他人尤其是新来的就只能睡地铺。十几个孩子要挤在地铺上,必须要侧着睡才能挤进去,侧进去了就像做了夹心一样,一晚上都不用想动。晚上上个厕所就再挤不进去了。地上很潮,臭虫虱子满地爬,他们把虱子叫坦克,说坦克开过来了,就是虱子爬身上了。但是没有办法,根本没处躲,尤其是棉衣里虱子更多,因为怕痒,有人大冬天只穿着单衣。睡在地铺上的人因为地面太潮,会浑身起湿疹和疥疮,起满不知名称的奇痒无比的红疙瘩。于是,每晚的睡觉就像打仗一样,打得头破血流也要挤个缝睡进去。

王泽强刚进去的时候,他们欺生,自然不会让他睡到通铺上面去,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打他,戏弄他,拿他来做消遣。因为监狱里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必须得有后来者给先到者做戏子,演戏给他们看,然后他们也渐渐变成老人,等着新人再进来,这样一层一层的波浪式的更替才使这种生活有力气继续下去。王泽强睡了几天地铺之后,开始起疥疮,起红疙瘩,奇痒无比,又不能挠,一挠就破。过了段时间,腿上的疥疮开始流脓了,监狱发的药根本不管用,碗口大的一块肉已经开始腐烂了,发出了尸体才会有的尸臭味。他只好咬着牙往里抠,把上面的烂掉的肉往下拽,这猩红色的烂肉带着血像一层泥灰一样纷纷往下掉。烂肉掉光了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骨头。这时,周围的人都躲着他,不往他跟前凑。他坐在那里忽然明白了,因为他对自己这么狠得下来,所以他们开始怕他了。因为一个对自己能狠得下来的人才能对别人狠得下来。

就在这个晚上,睡觉前,他光着膀子,背着一身红色疙瘩,像一种动物身上的斑点,亮着一条刚剜掉烂肉已经露出骨头的腿,解下了裤子上的皮带,他往通铺上一坐,手里紧握着皮带。那黑色的皮带像条蛇一样垂下去。他看着那些人静静地说,不怕死的就过来。

真的没有人敢过去。在监狱里最被犯人们歧视的是强奸犯,最被犯人们怕的是杀人犯。王泽强虽然没有把人杀死,但是终究是因为拿刀砍人而进来的,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进来的,所以一时间都有些发怵了,愣在了那里。后来,还是有个人向他走了过来,却不是牢房里的老大,老大一直冷冷地看着他。这向他走过来的人大约也是想借机为自己争取点地盘。他一个新来的就想和他们这些老人抢铺?王泽强冷冷地看着走过来的人,人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一皮带就狠狠过去了。在那一瞬间,他身体里的全部戾气都复活了。他必须把它们唤醒。他一皮带紧接着一皮带地抽下去,他不能给他留一丝空隙,他决不能让他有还手之力。他连方向都不辨地兜头盖脸地往下抽,打死他,他就是要打死他。

他要是敢有一点点的恐惧和软弱,那被打死的就会是他。他打他就是要打给所有的人看。那人已经站不住倒在地上了,他还是不肯停下来,他一皮带一皮带结结实实地往下抽。其实他知道他是不敢停下来。那是一种多么漆黑的恐惧啊,为了不坠入深渊只有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走路,走路,到了后来已经是爬着了,就是这样也不能停。他边打地上的人边说,你们过来一个老子抽死你们一个。过来啊。

他知道,不这样他就活不下去。但是,他要活。

他站在那里,阴森,凶狠,像一个真正的亡命之徒。

虽然被关了禁闭,但出来后他照打不误,一打就是不要命地打。他已经悟到了一条真理,就是监狱里的尊严都是打出来的。到后来渐渐地就再没有人敢惹他了,大家对他开始有了些尊敬。晚上他开始睡在通铺上了,他不抢头铺,但他决不能再睡地铺。这是底线。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车间干活,中午就在车间里吃饭,狱警把饭发到他们手里,吃完下午接着干。有时候到晚上了还得加班。因为他掌握技术很快,被提成了车间的组长。他们做的是印刷品,把印好的大开纸折叠,裁开,再装订。他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裁边。同时还要监督其他犯人的工作。忙不完的时候他会主动要求加班一直干到深夜,他负责的组几乎没有返工的现象发生。队长对他很是满意,后来又让他做了统管,就是负责管理车间工段的各个小组长。这时候他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了,他已经有了些威望,不需要再打架了,大家也愿意听他的。这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没有剩下一根黑头发。这一头白发让他在监狱里更是引人注目,无论站在哪儿,都能被人一眼看到。已经成了他的标志。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白毛,当面则尊称他「毛哥」。

一头白发的王泽强在监狱里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八年监狱生活里,最让王泽强柔软的时候就是收到刘晋芳来信的时候。可是这八年里,他再没有见过她。她没有来看过他一次。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不来看看他。后来他就自己想通了,她不来看他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就她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脾气,就不该来看他。她要是来看他那就不是她了。她能给他写写信,他已经感激不尽了。在这八年里,他一直活在信中虚拟好的那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他始终是个孩子,有个假想中的母亲关心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怎么洗衣服,怎么缝衣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怎么和监狱里的干部们相处。感冒了怎么办,头痛了怎么办,告诉他好好表现,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出去了他还是个好小伙子,到时候他才二十四岁,做什么都不晚,都来得及,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也不晚。一切都来得及。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一切都来得及。

她告诉他,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有时候躺在铺上读信的时候,他会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这几年监狱生活就像一块冰把他冻起来了,冷藏起来了,真的什么都不会变。等他从这八年里出去了,他还和从前一样,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老去一丝一毫。那等他出去的时候,刘晋芳变成什么样子了?曾小丽变成什么样子了?王兵变成什么样子了?他知道他没死,他只是残废了。他们会不会都已经变老了,而只有他却新鲜如初,年轻如初,还像十六岁时一样。他们见了他会怎么样?会不会因为他的新鲜而感到恐惧?一个不会变老的人确实是让人害怕的。因为那就不再像是人。仿佛成了别的什么生物,或是被扣押在了地壳深处的岩石。总之不是人。

可是,他从镜子里知道,他也在一年一年地变,时间这只容器太大了,装多少东西进去都填不满它,它始终是饥饿的,这种悲怆荒凉的饥饿把任何东西都吞了进去。把高山把海洋都吞了进去,无一遗漏。所有的人最后都要被吞进去,像蝼蚁一样。在监狱的几年里,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起来跟着犯人们晨跑,这样过了几年倒比刚进监狱时长高了很多。但是一头花白的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老人,好像一步就从十六岁迈到了六十岁。

他把刘晋芳的所有的信订在一起,做成一本书的样子,有破损的地方他用玻璃纸细心粘好。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必做的功课就是,抱着这本书翻上几页,哪怕一行一个字都要看一行一个字。然后他就着这一行一个字的余温沉沉睡去。他给刘晋芳写信的时候,不是一行一行写上去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那是每拈起一个字都要费掉很多力气的,像搬着一件珍贵的重物,必须得找到最合适的位置才能把它放下去,似乎放错了地方对它反就是一种侮辱。他笨拙地搬着一个又一个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砌起来,一直砌到刘晋芳那里。所以每写完一封信,他都会有近于虚脱的感觉,用力太过的缘故。

在这八年里,最让他胆战心惊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生怕哪一天这信就戛然断掉了。它们像一根灯绳一样只要被轻轻一拉,他这里面就一片黑暗了。因为写信的不是别人,是刘晋芳。这个世界上他最了解也是最不了解的女人,拉着灯绳那头。她自杀过两次,她不厌其烦地死过一次后又死了一次,虽然都没死成。可是,她既然能去死第一次第二次,为什么不会去死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直到真正死成。这八年时间里,他一边望眼欲穿地等她的信,一边如履薄冰地等她的死讯。每一次收到信的时候,他第一眼便是飞快地扫一眼信封上是不是刘晋芳的字。因为,哪天信封上如果突然不是她的字了,那就说明,她已经不在了。

在这八年看不见她的时间里,她是不是又专心地死过好几次?只是每次都没死成?还是她突然对死这件事厌倦了,不想再去重复这件事了,于是她顺利地又活了八年。因为信封上一直都是她的字,那字活着,她就活着,把字连根拔起来,下面就是她。

他祈求她活着,因为他爱她吗?他问自己,他最本能的回答却是,因为她死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给他写信了。可是,他真的不爱她吗?即使八年前不爱,在这八年里,他每晚每晚都是抱着她的字她的气息睡觉的,他早已经把她抱熟了,把她抱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在监狱里陪了他八年。

所以,她不能死。

好在,她真的没有死。因为,她的信一直还活着。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还有一个月就是这八年的尽头了,原来,什么都是有尽头的,都是有边际的,没有什么会是永远漂流着。刘晋芳在最后一封信里说他出狱那天,她到监狱门口接他。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去监狱,也是最后一次去监狱,因为她知道他不可能再第二次进那个地方了。这一个月里他开始失眠,他过度紧张又过度兴奋地盯着这个月的尽头,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走到那里去。晚上失眠的时候他就用整夜整夜的时间去想象见到刘晋芳会是什么样子,刘晋芳变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他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她还在头上盘着她那两只巨大古怪的发髻吗,他已经先她一步白了头发,这会不会让他们看起来忽然拉近了,变得像一对姐弟?他认真地洗脸洗头发,暗暗为这一个月后的见面做着准备,他甚至觉得他像一个重返故里的游子一样,是不是该送她一件小礼物?难道像一个真正的不屑子一样,赤手空拳地在八年后去见她?

他柜子里攒着一些好烟,是犯人们进贡给他的。烟自然是家属们探监时带来的。现在,他想用这些烟换件什么东西,送给刘晋芳。

就在这最后一个月里,王泽强还是赶上了一次送死刑犯。说是送,其实就是安抚这些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度过他们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晚上。他那个牢房里有三个死刑犯,现在,他们的死期到了。整个牢房的人送他们先走。在这个晚上,犯人们要吃他们最后的晚餐。晚餐很丰盛,一个人三百块钱的标准,还有酒,但是能吃下去的人很少。晚饭之后狱警送来了红色的秋衣秋裤,要他们换上。鲜红的秋衣秋裤刚往那一放,一个犯人就哭了。因为,只要这衣服一穿到身上,就代表着他们要死了。那本是喜气洋洋的红色一穿到死刑犯的身上却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仿佛它是会吸血的,吸饱了前面那些死去的犯人的血才变成了这种鲜红的颜色。它们一旦被穿到身上,就像传说中的血镯一样贴着他们,吸他们的血,吸得越多,它们越鲜艳夺目越妖艳美丽。但到了最后,所有的死刑犯还是要穿上这身红衣裤。因为,要上路了。

身着红衣的他们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散发出一种锋利而诡异的气息。不像是人间的东西。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他们是一群被赶到了跳板最尽头的人,只差这纵身一跳,就是另一个世界了。这些穿好了红衣裤的男人喝了酒,哭着闹着,湿漉漉地倒成一片。他们戴的都是通天链,是手连着脚的一种镣铐,躺下去的时候也是佝偻着,蜷缩着,像一摊未融化的血迹。反正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后一次了,哭也是最后一次了,笑也是最后一次了,都由着他们,只是不能闹出事来。王泽强带着其他犯人看着他们,也陪着他们。八年里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死刑犯,隔段时间就有一个犯人要穿着红衣裤走了。都是这样带着血气的夜晚,都是这种一模一样的红衣服。有时候他有一种错觉,感觉自己简直像个监狱里的牧羊人,正把一群又一群的羊赶往天国。

这些血红色的羊。这些背着血债的羊。

这八年里,王泽强除了长了身高,还长了酒量,就是陪这些死刑犯喝出来的。他默默地陪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们喝多少,他就喝多少,他们往死里喝,他就往死里喝。他的酒量就是这样,在黄泉路上练出来的。他一次又一次亲眼看着他们怎么度过这最长又最短的最后一夜,看着他们怎么被押到刑场,怎么一跪在那里就瘫倒就小便失禁,怎么在午时三刻被一支枪指着脑袋,怎么在一声枪响之后像一只红色的麻袋一样无声栽下去。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的死,那时他便觉得他们是在替他死。而他是在替他们活。其实这八年里,他跟着他们已经死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到这八年的尽头时,他其实已经是九死一生的人了。

这三个死刑犯里有一个叫林刚的,长得五大三粗,平时很少说话,这个晚上他喝到半醉的时候忽然从身上摸出了一个东西,一只发卡,一只女人用的发卡。这是一只凤凰型的发卡,它像一只鸟的标本一样静静地卧在他的手心里。他摩挲着这只发卡,久久地摩挲着,就像抚摸着一个掌心里的女人。她像鸟一样很小很乖地蜷伏在他的掌心里。他摩挲了一会儿接着去喝酒,再喝到后来就哭,哭得瘫在了地上,像个耍无赖的硕大的儿童。那只发卡掉到了地上,他也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有去捡。它在这个死亡之夜从他身上脱落了。

像一件从他身上永远遗失的器官。

深夜,王泽强蹚过他们一丛一丛血红色的身体和血红色的呼吸,走到那发卡前,悄悄捡起了它。像捡起了一只受伤的鸟。他把它放在了口袋里。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留给他的遗物。

他要把它当礼物送给刘晋芳,一只死人身上留下来的,吸足了死人血液的发卡。他要把这鲜血,把死亡当礼物送给刘晋芳。他要告诉她什么是真正的死亡,他要让这带着死亡气息的东西盘踞在她的发髻上,终日与她如影相随。看她还敢去死吗?死就那么好玩吗?就那么可以来来去去吗?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那个活得奢侈到极点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把活着当回事的女人。他要让死亡就在她身边,在她发际。

年底了,一个月竟真的到头了,世界上最长也是最短的一个月终究过去了,王泽强出狱的日子到了。他裹着一件棉猴,提着八年来的全部行李,一只瘦瘦的旅行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一本书,那是刘晋芳写给他的全部信件,装订成了一本厚厚的书。他身上带着监狱发给他的十块钱路费,出了监狱的大门。监狱的大门把他排出去之后,又在他身后沉沉地合上了。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的一只隐秘的山洞。他看着身后一时恍惚自己是不是真的从这扇门里出来的。可是,千真万确,他真的是从这山洞的洞底爬出来的。

所有的记忆被迫与八年前接上了,但是有些半生不熟,有些抽搐有些紊乱。就像血液涌到了眼底,会像眼泪一样流出来。

他紧张无措地看着周围,一切都陌生到了残酷。他像被一只轮船扔下来的孤儿,把他扔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岛上。他艰难地看着这个崭新而荒凉的世界。他在寻找他与这个世界之间那唯一的一点联系,那唯一的一条筋脉从他的身体里长出去,伸出去,伸向那个女人。

五十米之外的地方真的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但,她不是刘晋芳。

她一点一点走近了,走到了他跟前。他疑惑地看着她,难道她真的是刘晋芳?难道是八年不见她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她根本没变,是他忘记了她的容颜。真正在记忆中走失的是他,而不是她。他微微张着嘴,艰难地看着这个走近的女人。她头上没有那两只古怪的巨大的发髻,使她看上去一下就坍塌了,坍塌得面目全非,她所有的五官都开始模糊不清了。女人站定了,终于问了一句,你……是王泽强吧。

声音也不是刘晋芳的,语气也不是刘晋芳的。这么小心这么试探的语气就是再怎么被打回原形,也变不成刘晋芳。

她不是刘晋芳。

他突然之间有些莫名的焦虑和紧张,甚至比他当年站在法庭上还要紧张。那是开始,这是收稍,而这收稍本身就是又一个开始。他的一个开始已经在十六岁时被腰斩了,在二十四的时候,另一个开始也摇摇欲坠了吗?

他直直地尖着嗓子问了一句,我妈呢?她在哪呢?他终于把活在书信中的那个母亲搬了出来,他第一次在人世间的阳光下叫出了她一声母亲。但是女人没有回答他,只说,我是来接你的,先跟我回去吧。

他无路可走,只能跟着她,跟着她往回走,跟着她才能……有一个真相。他步履蹒跚地跟着她,又问了一句,你是谁?谁让你来的。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是你妈让我来接你的。

王泽强悄悄松了口气,他连忙说,她是不是又病了,她是不是身体不好来不了?你是她什么人?他突然之间饶舌得像只鸟,他自己都惊奇自己出狱后的第一天第一个小时里竟能连贯地说这么多话。他怎么了?他把自己吓住了。

女人还是不说话。她的沉默很异样很坚韧,像一条扁担,扛在她肩上,挑着身后的他。

坐在回县城的长途汽车上,女人终于开口了。我确实是受刘晋芳之托来接你的,但是,那是八年前的事了。你妈,她在八年前就去世了。

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把你交给我。其实在你被判刑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就死了。她身体怎么糟成那样,这些年她究竟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你刚被抓走她就病倒了,可能是……这么多年里,你是她唯一的伴,不是因为你,她可能早死了。她放不下你,她怕她死了你一个人在监狱里撑不下去。她在死前托付给我的事情就是,在这八年里每个月的月初给你写一封信,一直写到你出狱那天,把你接回来。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好几天,给我讲你什么性格,爱吃什么,你这么多年里做过什么事,你这么多年里经历过什么。她在努力使我能在信中逼真起来,能使我看起来像她,像个母亲写的信。她嘱咐我每封信的落款处一定要写两个字,妈妈。

我在县城一中当老师,每个月月底我估计你的信该到了,就专门跑到你们村去取你的信,然后再给你写下个月的信,因为你们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那房子空了八年了。我当初答应她的时候真是担心啊,八年太长了,我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我怕哪天我就忽然中断了。因为她在死前一再恳求我,无论怎样,只要我还活着,就把这八年的信坚持下去。她说,只要我坚持下去了,你也就坚持下去了。她说她知道监狱里经常会有犯人因为家人突然去世,自己就在监狱里自尽了。因为突然就没有一点点东西支撑着活下去了。她说那不是别的地方,那是不见阳光的地方,在那里活下去更需要理由。她让我一定给你一个理由,替她。

我给你写了八年的信,开始的时候我担心你认出这是陌生人的笔迹,但你没有说什么,我就放心了,再写到后来就成惯性了,一个月不写就觉得少了什么。我把你所有的信都装订在一起了,准备等你出来后就送给你。你要好好留着它们。那不是我一个人写给你的,还有刘晋芳,我是替她写的。

你不知道的,就像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是师范同学,上学的时候,我们俩就经常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说话说到半夜才肯睡觉。我再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子,才华横溢,但她一直让我心痛。因为她不懂通变,她有一种近于疯狂的偏执。她喜欢什么发式就永远不再变,喜欢什么衣服就一直穿什么衣服,喜欢什么人就认定那个人。她告诉我那是因为她骨子里老有一种绝望感,所以她总想拼命地抓住点什么东西去与那种绝望感做抗争。

我想她就应该活不久,因为她就是为某些东西而生的人。这种人都活不长。上学时她就爱上了我们师范的班主任,那时候卜老师已经四十岁了,因为潜心研究哲学一直没有结婚。她说她要和他结婚,可是毕业分配的时候她被分到了镇上的学校。就是为了能和卜老师到一起去,多少年里她想尽了所有办法,她不止一次和我说,如果不能和他到一起去,她还有什么意思。只要能和他到一起去,她什么都……不怕。她说,其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形式,都不重要,她只要最本质上的那一点东西,就那一点就可以让一个人不绝望了。

她在那个镇上一待就是八年,这八年里我们的同学都结婚生孩子了,她还是一个人过。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从来不见。后来不知为什么,她神经忽然都有些错乱了,跑到省城去找卜老师,卜老师不知道和她说了些什么,她跑回去后就终日戴着个大口罩,和谁也不说话。后来她被送到医院去了。你想想她心里受过多少苦才会这样啊。后来一出院她便申请调到没有人愿意去的村小学去支教。她不再说要调到省城,而是直接让自己掉头去了一个偏僻的村里。只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收养了你,我猜她终究也是怕那种没日没夜的孤单吧,想和你做个伴,想让你借给她一些活下去的力气。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再结婚,不会再有孩子,所以是你帮了她。虽然你并不能真正把她身体里那种绝望的毒性排出去,她说每次那毒性一发作她就想去死,她就无论如何都不想活。可是,你毕竟陪了她六年。没有你她就活不过这六年。她也告诉我,她对不起你。因为她在你面前死过两次。她说她要是真死了,你一个孩子又该怎么办?所以她求我帮你,帮你这八年,把这八年度过去。

王泽强打开自己家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锁,在一屋子的灰尘和蛛网里只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刘晋芳的一寸相。她连张遗像都没有。黑白色的刘晋芳在一寸相里静静地笑着,很年轻,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应该是读书时候的一寸照。那时候的她已经是盘着两只巨大的古怪的发髻,因为她觉得这样美丽。王泽强静静地与照片里的女人对视着,她在另一个世界里,隔着一张薄薄的相片注视着他的归来。

八年之后他二十四岁了,他以为刘晋芳会很老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十八岁的她。在时光里,她忽然向来路退去,她退回,退后,越退越年轻,终于,她在十八岁的地方站定,回头微笑着看着他。看着自己二十四岁的儿子。

王泽强哪都没去,就在村里待下来了,但终日无所事事。无论他走到哪里,村里人都用略带恐惧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还是那个八年前站在教室门口的男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现在,他像一把菜刀一样立在村子的空气里。女老师临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钱,告诉他尽快找点事做,先养活了自己再说成家立业的事。还告诉他有什么事就去找她。然后她就走了,她不可能一直陪着他。

两个月过去了,冬天已经到尾巴上了,马上就要开春了。女老师留下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还是终日闲着,什么事都不做,他没有地可种,也不肯出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渐渐听说了曾小丽的事情,曾小丽结婚了。五年前嫁给了王兵。当年王兵残废后就退学了,王泽强进了监狱,刘晋芳不久就病死了。王兵家的人便把事情全赖在曾小丽身上。他们隔三差五就去她家里找事,闹得她一家人都不得安宁。曾小丽本想考个卫校之类的学校到外地去,但没考上,只好回到村里,跟着父母下地干活。这样过了两年,王兵的家人又找上门来了,说王兵残废了至今连个媳妇也说不下,都是被曾小丽害的。现在她学也上完了,事情也没的做,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她只能嫁给王兵。不然的话,王兵这辈子怕就娶不到老婆了,那他王家就要在王兵身上断香火了。曾小丽要是敢不嫁给王兵,那她就别想能嫁给别人。欠了债就得还,能躲到哪去?

这样断断续续地又被纠缠了一年,曾小丽的父母又气又怕,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让曾小丽跑了,一个人去了外地,那王家也不会放过他们。总不能他们全家都背井离乡。最后他们便做主让曾小丽嫁到了王家去。就这样,曾小丽嫁给了王兵。王兵因为残废了一只胳膊,什么活也做不了,早早就学会了喝酒,喝醉了回来就打曾小丽,他说老子都是被你害成这样的。后来曾小丽生了个孩子,但是个傻子。大约是因为王兵酒喝多了的缘故。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村里,王兵每天什么事都不做,拖着一条废胳膊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看看东家的狗打架,西家的鸡吵嘴,晚上就和几个打铁的男人在一起喝酒,喝到半夜再回去。曾小丽每天带着孩子在地里干活,中午也不回去,就在地头上啃个火烧,喝口凉水。她那傻儿子便满地乱跑,跑着跑着裤子掉了都不知道。

王泽强并没有见到曾小丽,他整个白天整个白天地躲在屋子里不出去,据村里人说深夜才看到他在村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村里人都怕他,他在这村子里变成了一种神秘的夜行动物,带着不祥的气息。他们想,一个不干活不种地还砍过人的人,靠什么活?时间长了还不就是靠着偷盗抢劫?他终究是个祸害,他们都想把他从村子里赶出去,但是没有人敢说。村民们没事就悄悄议论着怎么对付王泽强,怎么把他赶出村去。

但是不久村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天清早,准备下地的村民在路边的渠里看到了王兵,他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他们以为他又喝醉掉到渠里了,等到把他翻过来才发现,这次他不是喝醉了,是死了。他的脖子上被人用刀子砍了长长一刀,紫红色的血在他脖子上,胸前已经凝固了。看样子是昨天半夜就死了。

但是这起案子还没破就结案了,因为凶手是去自首的。这个凶手是王泽强。他在深夜等着王兵喝酒归来,然后用菜刀砍死了王兵。八年前他就砍了王兵一刀,在出狱两个月后又补上了另一刀。八年后,他终究还是把他杀掉了。

公安问他作案动机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他这种残废了的人就该早点死,成天什么都不干,就知道喝酒打老婆。不然他拖着一个女人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他活着一天,那女人就要受罪一天,只有他死了,那女人才能改嫁,才能有条活路。他们又问他,为什么坐了八年监狱刚刚出狱两个月就又犯案了。他看了一眼窗外,慢慢说,还是在里面适应,出来了不习惯,再说,出来了也是我一个人,在哪都一样。

他又被判了刑。这次是死刑。

他知道,这次轮到他穿那身红衣红裤了。

他再一次被关进了监狱,如三个月后不上诉就将执行死刑。这是他在监狱里度过的第九个年头了。

监狱里的一年为一渡,渡,就是要从此岸到达彼岸。前八年他都渡过来了,但这第九渡,他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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