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荐｜你若有真情，我便柔似水

你好呀

今天要给大家推荐的好书是

被誉为中国的乔伊斯兼卡夫卡的王小波的短篇小说集

似水柔情

这是一本令人意犹未尽的带有作者独特的想象力和反讽印记的短篇小说集

Part.1

今天给大家介绍的这篇，叫做《歌仙》：

有这么一个地方，江水总是那么蓝，那么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气。你若是有幸坐在江边的沙滩上，你就会看见：江水是怎样从陡峭的石峰后面涌出来，浩浩荡荡地朝你奔过来。你会看见，远处的山峰怎样在波浪上朝你微笑。你会看见，不知名的百鸟在山后阴凉的江面上，静静地翱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过，让你羡慕不止，后悔没有生而为一只这样的百鸟。

你在江边静静地坐久了，习惯了江水拍击的沙沙声，你又会听见山水之间，听得见隐隐的歌声：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奇妙异常。

人们说，这地方有过一位歌声极为美妙的人。从她之后，江面上就永远留下了隐约可闻的歌声。

人们说，这位歌仙叫刘三姐。

她长得可怕万分，远远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个乌龟立了起来，等你一走近，就会发现她的脸皮黑里透紫，眼角朝下耷拉着，露着血红的结膜。脸很圆，头很大，脸皮打着皱，像个干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皮很大。她的额头正中，因为溃疡凹下去一大块，大小和形状都像一只立着的眼睛。尽管三姐爱干净，一天要用冷开水洗上十来次，那里总是有残留的黄脓。

可刘三姐心地却又特别善良，乐于助人，慷慨，温存，而且勤劳。镇上无论哪个青年穿着脏衣服、破鞋子，她看见都会把衣服要来给你洗好、补好。她总是忙忙碌碌、性格爽朗，无论谁有求于她，总是尽力为之。她也愿意把饭让给饿肚子的人吃，不过没有一个要饭的肯吃她的饭，原因也不必再说。

刘三姐有一个优美的歌喉，又响亮又圆润。她最爱唱给弟弟听，她漂亮的弟弟小的时候那么的依恋她。刘三姐以弟弟为自豪，简直愿意为他死一万遍。可当弟弟渐渐长大了，越来越发现刘三姐像鬼怪一样丑陋。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刘三姐照例把几块腊肉夹进弟弟的碗里，而弟弟却像发现几只癞蛤蟆蹲在碗里一般，皱着眉头敏捷而又迅速地夹起来扔回三姐碗里。三姐含着泪把饭吃下去，跑到江边哭了半天。

后来，三姐发现家里的大姐、二姐也都不大和她说话了，就算和她说话时也是半闭着眼睛，捂着鼻子。再后来，她们就不愿意和三姐一起呆在家里了，三姐在家时不是躲出去就是不回来。

镇上有这么一个风俗，每年的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们都会到野外来对歌。这一天，刘三姐站在山顶上，她的歌声冲出了喉咙，那么响，好像五脏六腑都在唱，连刘三姐自己都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对面山上飞起一个歌声：好一个热情奔放的男高音。不过，尽管歌儿听起来很美，歌词却是很俗，大意无非是：对面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来一定很好看，因为你的歌儿实在唱得太好了。

刘三姐脸红了，原来她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但是四外黑咕隆咚，很是能帮助她撕破脸皮。她马上又回了一句，大意是我很高兴你的称赞，但是当不起你的那些颂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

对面静了一会，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游，无意之间遇良友。小弟家里虽然穷，三十亩地一头牛。三间瓦房向南开，门前江水迎客来。屋后有座大青山，不缺米来不缺柴。对面大姐你是谁，请你报个姓名来。”

刘三姐心里砰砰直跳，她听着对面热情奔放的歌声，心里早已倾慕上了。于是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白沙刘三姐”才唱了一句，就被对面一声鬼叫打断了：“哎呀，我的妈也！饶命吧！”

这一夜，刘三姐再也没有找到对歌的人，独唱了一晚。

从此以后，刘三姐搬到了小镇东部的一个没有人家的土楼去了。她自愿地关在这个活棺材里，白天种种下面的菜园，天还没黑就关门上楼绝少见人。有时候她在楼上看见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难免愁闷一番。她喜欢和人们往来，甚至可以说她喜欢每一个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她都觉得有可爱之处。可是她再也不愿出去和别人见面了，尤其一想到别人见到她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

有一天半夜，刘三姐被无名的烦闷从梦中唤醒，明月临窗，独坐许久又不能入睡，她就坐着唱了起来。谁知道五里之外也听见了她的歌声，那天正好是集，天还不亮就有赶集的从镇东经过。先是有几个挑柴的站住走不动了，然后又是一帮赶骡子的，后来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把刘三姐的土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一夜，刘三姐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唱得那么好，她越唱越高，听的人只觉得耳朵里有根银针在抖动，好像把一切都能忘了。直到她兴尽之后，人们才开始回味歌词，都觉得楼上住的一定是仙女无疑，于是又鸦雀无声的等着一睹为快。

直到板窗响起了开启的声音，五百六双眼睛一齐盯住窗口...

砰地一声，窗子开了。下面猛的爆发出一声呐喊：“妖怪来了！”人们转头就跑，骡马溜缰撞倒人不计其数，霎那间跑了个精光。只剩下一头毛驴栓在树上，主人跑了，它在那里没命地四处乱踢，弄得尘土飞扬。

刘三姐不知道下面聚了这么多人，可是有一点很清楚，他们一定是被她的尊容吓跑了的。她伏在窗口，哭了个心碎肠断。可是她有什么过错呢？就是因为生得丑吗？可人也不能选择自己的面容吧。何况，刘三姐也没有邀请人们到土楼底下来看她呀。

刘三姐现在每天清晨就爬起来，到江边的石山上找一个树林隐蔽的地方坐起来，看着清晨的浓雾是怎样慢慢地从江面上浮起来，露出下面暗蓝色的江水。打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早晚间从白沙东山边经过的时候，都能听见刘三姐美妙的歌声。说来也怪，三姐的歌里永远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总是在唱桂林的青山绿水、漓江的茫茫江天。

下游三十里的兴坪镇有一个青年渔夫阿牛有次来到这里，马上就被三姐的歌声迷住了。以后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到阿牛驾着他的小竹筏在江面上梭巡。每当刘三姐唱起歌的时候，阿牛就仰起头来静听，有时阿牛也划到山底下，仰着头对着上面唱上一段。这时刘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乌黑的头发、热情的面容。高高的鼻梁上长着一个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从来也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情。

自从阿牛的出现，刘三姐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每次从江边回来都难过得要命。阿牛打着浆在山下的时候，三姐提心吊胆地往树丛里缩，弄得大汗淋漓。更让人伤心的是阿牛的山歌，每一次都从赞美刘三姐的歌声唱到赞美她的美貌，这些话听起来就像刀子一样往心里扎。

可是三姐又没法不到江边去，到了江边又没法不唱歌。有次三姐决心不唱了，可阿牛以为三姐没来，心神恍惚地差点撞在石头上，把刘三姐吓出一身冷汗。再说她也很愿意听阿牛那豪放而热情的歌声，何况从来没有人把三姐当成过一个人，更别说像阿牛这么仰慕他了。

又有一天，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照耀在江面上，黑绿的山峰上，漓江水对着天空露出了蔚蓝的微笑。刘三姐又坐在老地方，听着阿牛的歌声：

“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何不出来见面？你看看老实的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如果你永远不出来，我也情愿在这里。我是阿牛、阿牛、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

刘三姐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心里砰砰乱跳，觉得泪水在吊眼角里发烫，她的歌声冲出了喉咙：“我是兴坪刘三姐，长得好像大妖怪。哥哥见了刘三姐，今后再也不会来，阿牛哥，阿牛哥...”刘三姐早已泣不成声。

阿牛忽然沉默下去了，他低着头用长浆轻轻地拨着水面，大概阿牛也曾对刘三姐其人有所耳闻吧！可是他沉思之后，毅然地抬起头来说：“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们，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家里来！现在你站出来吧！”

现在轮到刘三姐踌躇不定了，她绝不愿意把那张丑脸给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斩钉截铁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她既不敢探出头去，又不敢拒绝阿牛。最后，阿牛听见刘三姐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阿牛哥，明天吧！”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凭江水把他送到下游去。他不能相信，那么美妙的声音会从一张丑脸上发出来！可是就算她丑又怎么样？他无限地神往江上的那个美妙的声音，不管怎么样她也不会把他吓倒的，对不对？他甚至开始向往，也许人家并不像传闻中那么丑，一个恶心的丑八怪能有那么美妙的歌喉吗？最可能的是，刘三姐是有一点丑，但绝不会恶心人，更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堪！或者干脆刘三姐根本不丑，甚至很漂亮，他们那些人的话不可信！阿牛信心百倍地站了起来，把筏子划得像飞一样从江上掠过。

刘三姐直等到阿牛远去才想到要离开，她两腿发软，要用手扶着石头才能站起来。她看看四周，真想干嚎一通，然后一头撞在石头上。刘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此时她也觉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类的悲切，真正内在的悲切，都应该朝它诉说。

时间静静地过去，四周黑了下来。刘三姐站了起来默默地朝家里走去，她走着走着，四周又黑又静，心里渐渐开始喜悦地觉得到，身上有点异样了，胸口在发热！一股热气慢慢地朝脸上伸来，脸马上烫的炙手！她偷偷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细腻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的头发也比较滋润了。刘三姐躺了半夜，不断有新的发现，直到她浑然睡去。

第二天刘三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刘三姐爬起来洗脸，很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可是原先的镜子早就被她摔碎了，连个碎片也找不着。

她轻快地朝着江走去，心里开始狐疑，会有奇迹吗？可她现在宁肯相信这种可能，相信之前没有见到奇迹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向上苍请求。刘三姐顿时感到信心百倍。为了免得再犯狐疑，索性加快了脚步，心里什么也不想了。

阿牛等待着，就要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脸一定比较黑，嘴也许相当大。但是一定充满生气、清秀，但是不会妖艳。当然也许不算漂亮，但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恶心人。

阿牛正在心里描绘刘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闪耀的山顶，一丛小树后面，伸出一张破烂茄子似的鬼脸来，而且因为内心紧张显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翘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马上，江上响起了落水声，八只渔鹰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目结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带向下游。

中午时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摇头，已经不会说话了。在他身边站着八只渔鹰，也在不住地摇头。以后，他的摇头疯再也没有好。二十年后，人们还能看见他带着八只也有着摇头疯的渔鹰在江上打渔。那时候，阳朔比现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时分，江面上几个摇摇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当时这景叫做白沙摇头，最有名不过了。可惜现在已经绝了此景。

此后，人们再也没看见过刘三姐。最初，人们在江面上能听见令人绝倒的悲泣，久后声音渐渐小了，变得隐约可见，也不再像悲泣，只像游丝一缕的歌声，一直响了三百年。其间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寻找那失去踪迹的歌仙。他们爬上江两岸的山顶，只看见群山如林，漓江像一条白色的长缨从无际云边来，又到无迹云边去。顶上蓝天如海，四下白云如壁。

（最后，欢迎关注公众号“盐盐的私藏书影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