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龙”的前世今生

执政官梅特卢斯的太太克洛狄亚是当时的交际花。她热衷于女权，婚后还经常与蓝颜知己约会。她在日常生活中违背女性俯首帖耳等习惯，在大街上与异性拥抱甚至接吻。她将家里的客厅开放，邀约名流吃饭、唱歌。西塞罗的书里就说她通奸、淫逸，还有人在法庭上骂她是只值一分半钱的妓女。

从以上两例就可以管窥当时的情况，这类圈子已经很有社会影响力了。

进入中世纪以后，这种方式被一些王侯继承，比如查理大帝创办了被称为“加洛林王朝文艺复兴”的文化沙龙，“宫廷”开始成为丑闻的温床，并逐渐发展成为丑闻大舞台。他本人及几个女儿的绯闻历来遭到人们嘲笑。

文艺复兴是沙龙发展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标志，其功能也较以往没有道德感、缺乏知识性的骄奢淫逸、纯粹的拉关系有所不同，品位有了质的提升。

中世纪时，女性受到压抑，文艺复兴初期意大利的沙龙是以男性名流们的圈子开始的。在这个时代，中世纪的等级制度和决斗渐趋衰落，个人知识和才华成为竞争要素。彼特拉克、但丁、薄伽丘等人或自己作为圈子的主人，或参与别人的圈子，很多时候兼而有之。

那个时代，女性在职业领域和家庭关系中的地位不升反降，但在人文主义者如伊拉斯谟等人那里，女性地位被一些文人抬高，他们反对教会的禁欲主义，提倡平等和谐的夫妻关系。不难发现，薄伽丘《十日谈》里女性的脑子经常和男子较量并且前者往往获胜。卡斯提里奥公爵说:“凡是男人能掌握的一切事物，妇女也都能理解。”这一时代，女人的大胆开朗被作为优点第一次得到赞誉。学者雅柯布·和克哈特说:“波妇这个名称在我们今天是一种可疑的称赏，而在当时却被认为是美誉。”

在那不勒斯这个一向以生命力旺盛而著称的地方，沙龙首先发展了起来。女性的性格本有主持沙龙的固有优势，一旦失去了旧日的各种束缚，就会在这方面迸发出力量。起初她们还躲在幕后，经过几十年磨炼，到16世纪下半叶，女性为主角的沙龙在意大利各个城市共和国一片繁荣。费拉拉公爵夫人卢克蕊琪娅经营着意大利首屈一指的沙龙，她将文学家召集到这里，费拉拉由此也成了文艺复兴前25年的文化中心。卢克蕊琪娅去世后，这些艺术家大都投奔到美第奇家族和教皇的沙龙，文艺复兴的中心随之而流动。

沙龙由个人爱好变为社会组织，而且深刻影响到政治与社会，是16至18世纪的法国。

文艺复兴与波旁王朝振兴法国的时段基本重合，巴黎迅速受到意大利的影响跟美第奇家族有直接关系。

凯瑟琳·美第奇是法国国王亨利二世（1519—1559年）的妻子，出生于佛罗伦萨，接受过良好教育，是三名法王的母亲，两次摄政。她建立的卢森堡宫是典型的文艺复兴式建筑和活动场所。法王亨利四世（1553—1610年）的王后玛丽·德·美第奇将意大利的美术和婚礼等引入法国宫廷。这两位来自美第奇家族的王后深刻影响了法国宫廷生活。

17世纪初开始，沙龙上升到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它在法国逐渐成为明确、独立的社会组织，而且发展到王宫以外及欧洲各国，以巴黎沙龙最为典型。

法国沙龙一般在宅院的客厅中定期举行，时间为晚上。朦胧的灯光常能营造出一种浪漫的美感，激起与会者的情趣、谈锋及灵感。女主人大都是贵妇，但也有例外。如德芳夫人陪从出身的德·莱斯比纳丝小姐对家世、美貌、财产一无所有，但她的沙龙一度成为最强大社会力量的驾驭者。她还是百科全书派学者的黏合剂，是在女性中对这一学派影响独一无二的人物。

沙龙只是有知识、有身份的男女以言谈为目的的经常性非正式集会，不能建立在商业原则基础上。沙龙之间的竞争不是通过财富的炫耀攀比，财富和等级的重要性被淡化，而是通过宾客才华资质的较量而实现。主人对宾客精挑细选，受邀者会受到热情接待。个人价值得到尊重，才华加上必备的人际交往技巧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个人在沙龙中的地位。一个有才气的文人会在各个沙龙间游走，因此也最为有名。

主持沙龙的女性有各自的审美倾向和组织能力，几乎每一个沙龙都力求有自己的特色。因此沙龙的消遺方式也各不相同。从时尚到政治；从文学艺术到飞短流长，无所不及。诵读作品，讨论批判，互相比试，即兴作诗，也有的赌博饮酒……大家谈笑风生，相互挑战，应答，诘难，反驳，应有尽有。如果冷场，主人常常激发话题，使沙龙活跃起来。许多著名的沙龙每天都开放。每个沙龙都力图以自己节目的创造性胜过其他的沙龙，这个是以出色的餐饮，那个是以动人的舞会，再一个则是以名人。沙龙由此也满足了各种需要。烹调、趣闻轶事、舞会，高朋胜友和聪明出众、戏剧、比武……总之，所有后来的娱乐方式几乎都在沙龙里演练过。因为女士普遍喜爱音乐，所以优秀的音乐人普遍受到欢迎。

也有一些沙龙公开或秘密地承担一些其他任务。如拉法耶特夫人的沙龙就是萨伏依公国的外交信息中心。她个人所做的努力超过了公爵夫人在法国派驻的公开或秘密的全部特使。但这不是普遍现象。

二 法国沙龙的黄金时代

著名的蓝色沙龙是法国沙龙黄金时代来临的标志。

该沙龙的创立者是卡特琳·德·维沃纳（1588—1655年），她是意大利和法国混血儿，为法国贵族朗布耶侯爵的夫人，她厌倦王宫生活，将自己的客厅铺上蓝色天鹅绒，饰以金银，从1610年起开始接待宾客，是沙龙由宫廷走向私人客厅的发端。

18世纪中叶的一个法国沙龙

“蓝色沙龙”很快声名鹊起。

朗布耶侯爵夫人礼貌待人，这个沙龙被称为“优雅社会的摇篮”。这里的惯例是作家们要向有地位的人宣读新作，得到赞许，就标志着新文学家的诞生。名流政客如黎塞留、孔代亲王、高乃依、拉罗什富科、拉法耶特夫人、塞维涅夫人、朗格维尔公爵夫人、蒙庞西埃小姐，等等，都是常客。所以这个沙龙在法国文学发展史上扮演了最有影响力的角色。后来由于投石党作乱，沙龙聚会中断，朗布耶夫人搬到乡下，日后还曾再度为法国天才开放，但辉煌不再。

1657年，获释妓女、破落贵族的女儿尼侬在巴黎开了一个沙龙。她多才多艺，著名文化史学者威尔·杜兰特说：“她表现的智力比得上当时任何女人以及大多数男人。”评判者西蒙认为：“受到她的接待是很有益处的，因为她主持的聚会很有意义，那里从没有赌博、纵声大笑、争执或辩论宗教政治问题，而是有着非常优雅的机智以及豪侠情爱的新闻，但是不带诽谤，每个话题都是敏锐的，轻松的，仔细选择的，她本人以她的机智与丰富的知识主持着谈话。”

尼侬邀请文士、音乐家、艺术家、政客，军人甚至他们的妻子，如著名的塞维涅家族的老小三代、高乃依，等等都是她的客人，有人还远从国外前来参加。由于她的声名，路易十四托人请她到宫中，自己藏在帷幕后听她谈话，结果被吸引，忍不住出来自我介绍。许多人将大批钱财交她保管。她对文化人扶危济困，弥留之际，耶穌会与詹森派教士争着为她做临终仪式。她为自己留了50法郎办丧事，留1000法郎给自己法律顾问的儿子买书。这个受惠的孩子就是伏尔泰。

沙龙的功能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

17世纪的沙龙讨论的是信仰与情感、礼仪与道德。女性被供奉于高台之上接受柏拉图式的尊敬和仰慕。为了杜绝沙龙里出现狎亵的情况，人们之间避免太过熟悉，对语言的使用也有严格规定，推行模式化行为。男士必须机敏、幽默、勇敢、英武、慷慨、殷勤、温柔、谦恭。女性杰出超群，言谈艺术飘忽不定、了无痕迹。她们才智、品位、仪态俱佳。到了18世纪，物质和享乐成为沙龙主流精神，哲学家讨论经济问题和人权问题成为主要话题。最著名的沙龙都因激进思想家声名大震，最终埋葬了自己。

沙龙作为基本的社会组织走到了尽头。

法国大革命后，19世纪初真正的贵族村落“圣日耳曼郊区”诞生了。这里汇聚了一批旧制度下的贵族，沙龙又恢复了往日功能。在整个19世纪，沙龙维持着专栏作家、小说家和画家兴趣的社会影响力，有些沙龙为许多音乐家铺就了前程，当然也上演权谋和斗争。20世纪30年代，波尔特伯爵夫人在她的沙龙里广招待政治构成不同的议员、外交家、律师、学者。她成为总理爱德华·达拉第的情妇，为他引见巴黎上层社会的人物。她的竞争对手克吕索尔侯爵夫人也是沙龙女主，为接任达拉第的保罗·雷“出谋划策”。

三 沙龙的历史影响力

经过长期演变和200年繁荣，沙龙从顶峰走向了衰落。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如下：

其一是社会革命的兴起和贵族的没落。17世纪的投石党运动和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都以打击贵族阶级为目标，贵族时代永远结束了。在维也纳，拿破仑大军到来的急报传来时，梅特涅家里沙皇、奥皇、普鲁士国王参加的舞会被迫终止。沙皇说：“我早就说过这一切不会长久的。”可谓一语成谶。拿破仑帝国时期，他企图重建宫廷和贵族文化，发动一些名女人振兴沙龙，或遭拒绝，或因为受专制压抑无起色，昔日辉煌一去不回。

其二乃工业革命以来的技术和社会进步。工业革命以来物质世界的发展更新了以往的学识、才智、教育标准，出版业的发展导致报刊书籍成为社会精神生活中新的统治者，广阔的社会空间为知识分子提供了很多新的舞台，贵妇们的客厅终于容纳不下他们，公平竞争的环境下他们也不再需要依附有权势的社交圈。随着教育的普及，知识分子群体日益壮大，公众娱乐活动日趋完善丰富，男性间的交流场所逐渐由沙龙向俱乐部转移。

沙龙虽然成为了不可复制的历史，但它对西方社会乃至全人类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主要表现为：

（一）沙龙是女性解放和女权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直到法国大革命时期，女性在职业、家庭地位、就业、宗教、受教育等诸种权利方面，都受到严重歧视。沙龙女主人虽然只限于贵族妇女阶层，但在性别意义上具有示范作用和标志性意义。《沙龙的兴衰》一书的作者瓦·托尔尼乌斯认为：“沙龙是洛可可时代的统治权威，而女性则是其中的专制女王。”她同时指出：“在其他国度，女性与男性的成败荣损并没有这么密切的联系。但几乎每一位法国杰出男性人物的名望都与女性有关……通过沙龙，女性力量渗透了整个政治过程。沙龙的兴起翻开了社会演进中新的一页，通过沙龙，女性才获得了她们今天所拥有的地位；沙龙诞生了智慧、从容、敏锐、独立的女性，她们是现代女性的先驱。如果想要成功首先必须笼络女人的世界，这几乎是当时的通则。”

虽然当时的社会要求女性努力避免外露知识，以免成为高乃依讽刺下的“女才子”，但沙龙女主人也在参与笛卡尔哲学和数学的讨论，在翻译塔西佗的作品。那个时代出现了乔治·桑那样的女作家，有的女性还超过了自己的老师。

（二）沙龙是现代礼仪文明的培训所

作为贵族，法国沙龙的主持人一开始就抱定提高整个社会文明程度，起码是贵族礼仪和文化水平的目的，因此，将简单的事情表述得复杂化；刻意以文语规范俚语；践行一种特有的言行规范，就成了必然。索邦大学教授里高在其《贵族：历史与传承》中如此评价沙龙的语言和礼仪的价值：“要说良好的教养，那么步入某一沙龙一直是最好的检验，贵族以高傲的姿态、稳健的步伐和吻手礼著称（吻手礼从19世纪末期才开始，这一习惯借鉴了中世纪骑士向他的贵夫人表达敬意时的姿势），他懂得稳重地向每个人介绍自己，既不笨拙，也没有那种显得小气的矜持。实际上，良好的教养既是含蓄和文雅的组合，也是庄严持重和率性而为的矛盾组合。它把激起人的敬意的端庄稳重与冲淡庄重呆板色调的亲和优雅结合在一起。”威尔·杜兰特说：“只有法国的女人，甚至比上法国男性的作者与艺术家来，更有资格称得上是法国文明的冠冕，是法国历史上特殊的荣耀。”这些礼仪上行下效《矫揉造作女人大辞典》的出版流行，说明沙龙语言对整个社会的浸淫程度在不断加深。文雅庄重的社交礼仪逐渐占据了社会主流地位。

（三）沙龙是知识的发酵地和传播平台在报纸等公共媒体基本缺失的当时，沙龙日渐成为占据统治地位的公众與论表达机构。

乔芙琳夫人被称作哲学家的养母，她的沙龙也因此被列入“18世纪的重要机构”。德·朗贝尔夫人的沙龙被称为法兰西学院的前厅。据说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有半数是德·朗贝尔侯爵夫人造就的。继德·朗贝尔夫人之后，乔芙林夫人和德·菜丝比纳斯小姐对法兰西学院的人选甚至产生决定性影响。笛卡尔、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达朗贝尔、狄德罗、涂尔干、吉本、丰特奈尔、居里、洪堡、托克维尔、安培、费希特、格林、爱尔维修、罗伯斯庇尔等等，这些如今如雷贯耳的名流，都是在沙龙里成名的。笛卡尔的《方法论》是在沙龙上宣读而出名。

（四）沙龙是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发源地

沙龙与法国政治的联系千丝万缕而且举足轻重。由于沙龙，学者的声望在一定程度上不再依靠身份而是凭借才能和知识，通过与宫廷竞争而最终推翻了封建等级制度。蓬皮杜夫人与欧洲每一桩政治变动都有牵连；德·唐辛夫人鼓励思想自由，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就是在她的影响下成名，出版后她又自掏腰包购买赞助。这部著作是对君主专制的首次公开进攻，是卢梭思想的先行者。沙龙女主德芳夫人就有预言：这些理论家和才子领导这个时代“并将它引向灭亡”。随之而来的大悲剧摧毁了宫廷，也推倒了沙龙、哲学家、才子。罗兰夫人的沙龙就是一个典型。这位“吉伦特的无冕女王”留下了“自由，自由，古今天下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之”后慷慨赴死，无辜的女人和尚不知所以的男人也随之被摧毁殆尽。

文章来源：《文史天地》第271期

作者为北京电子科技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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