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政府为何强推退休改革法案？法国人都爱罢工？

进入2023年法国接连爆发大规模罢工游行，旨在反对总统马克龙推行的退休改革草案：法定退休年龄将从目前的62岁延迟至64岁。数以百万计的各行各业的从业者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各地供电、公共交通和学校课程都受到影响。因环卫工人持续罢工，巴黎街头垃圾成山。

然而这次，马克龙政府似乎并不打算顺应民意，称“没有商量的余地”。

当地时间3月16日，法国政府援引宪法第49条第3款，绕过国民议会（众议院）强行通过养老金改革。作为对价，反对党可以提出针对政府的不信任动议。20日，两项不信任动议在议会投票后被否决，其中一项距离通过门槛仅差微不足道的9票，现任政府逃过一劫。

在如此多反对声音之下，为何马克龙政府仍要坚持推行延迟退休？强悍的法国工会起到什么作用？一系列大罢工会对法国社会造成什么影响？澎湃问吧邀请巴黎政治学院新闻学院研究生张钰韬，一起聊聊法国罢工和退休制度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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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罢工

@WOWCQC：法国参加罢工的主要是国企员工还是私企员工？另外法国“编制”和中国一样吗，有公务员、事业单位等编制之分？

张钰韬：罢工者大部分都是国企员工，原因是尽管私企员工的罢工权利会得到保证，但是由于缺少国企中“铁饭碗”式的合同，更容易面临不利后果。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私营企业的人就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不满。比如说，在1995年法国政府推动社会保障体系改革的时候，除了明面的罢工以外，无法参加罢工的人也可以“间接罢工”。

工会组织罢工的底层逻辑就是利用罢工，从而将交通中断的责任转嫁给政府。而如果民意始终对罢工表示支持，并且随着罢工的持续也没有任何的改变，那么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参与罢工的形式呢？在1995年的这一次较量中，政府最终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让步。

另外还有个例子可以更好地回答您的问题。2010年萨科齐总统领导的法国政府，试图推迟退休。当时也出现了影响公共交通系统的罢工，然而长时间的罢工却导致民意反弹，人们更加希望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于是，支持政府改革计划的人也阻止了一次示威游行，最终以政府的成功而告终。

综上，最终要关注的其实是民意的变化。

另外需要明确的是，罢工不需要请假。换句话说，如果参加罢工，不影响正常的带薪休假。

@澎湃网友y6Zve2：法国工人每周工作几小时，一年的非工作日假期有多少？

张钰韬：当前法国工人每周工作35小时，每年有30个带薪年假。此外，除了周末之外，法国每年还有11天的公共假期，这些一般都是法国天主教的宗教节日以及元旦、劳动节、一战停战日以及二战结束这种有意义的纪念日。

不过35小时工作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35小时仅限于“员工”，而“干部”的具体工作时间并没有明确的限制，至于超出的每周工作时间，公司可以折算成假期补偿给员工；员工也可以申请买断自己超出的工作时间来获得一笔额外的收入。

@小兔兔：法国罢工是“你死我活”式的吗？影响社会正常运转吗？

张钰韬：在中文语境中，我们常常把罢工理解得过度简单了，实际上在法语中有两个相对应的概念：“罢工”（grève）以及“动员”（mobilisation）。尽管两者经常同时出现，但是侧重有所不同。

先说“动员”（mobilisation），以这次反对马克龙政府的退休改革计划为例，工会到目前在措辞上用的就是这个词汇。具体表现就是我们在电视画面中最常见的“游行示威”。当然，也不难理解，街上这么多人，肯定有一部分人是本身应该去工作的，自然而然就会因为动员而带来罢工。

而一般来说，工会组织的游行示威都相对来说比较平静。因为对于组织者也就是工会来说，采用和平的方式示威游行有利于在法国民众中取得更好的印象，这可以为之后与政府进行的民意争夺中获得更多的支持。工会作为游行的组织者也会安排成员专门负责维护秩序。而警方也会提早与组织者建立联系，规定好出发点、出发时间、结束点、结束时间以及游行的路线。

至于“罢工”（grève），也可以细分成两种。一种是预计好的单日罢工，另一种则是“无限期罢工”（grève reconductible）。一般来说，单日罢工和动员是同时进行的，而如果工会选择开展“无限期罢工”则意味着希望可以对政府达到最大程度的施压，因为其长度可以从几天延伸到几周。而对于普通人的生活来说，单日罢工的影响程度也要远远小于“无限期罢工”，尤其是目前法国在经历新冠疫情后，大多数公司和学校都已经对远程办公和教育的安排愈发熟练，如果只是单日的罢工，那么只需要临时转入线上即可。

最后我们的落脚点不妨放在您说的这个“你死我活式的罢工”，这个形容非常有趣。罢工只是劳资双方一系列分歧和矛盾的最终并且是最直接、最明显的表现。毕竟如果劳方的诉求能够得到有效的回复，没有人会愿意罢工。略作小结：罢工不是双赢，但更重要的是如果达不成双赢的情况下是否能双方各退一步，通过协商达成劳资双方的妥协与合作才是正道。

为何延迟退休

@阿飞负传：2019年法国曾爆发“黑色星期四”，据说是25年以来最大规模的罢工，当时也是抗议马克龙推行的养老金改革计划，甚至要求他下台。退休制的改革之于法国为何必要又困难？马克龙为什么要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张钰韬：我想这个问题需要从两个角度来分析，政治原因以及经济原因。

在政治上面，对于在2022年连任成功的马克龙来说，改革法国的退休制度不仅仅是出于“保证我们（养老）系统的平衡”，更因为他本人对这项改革的一直以来的执着追求，成为了他任期的一个重要风向标。

从2016年离开时任总统奥朗德政府内阁另立门户开始，无论是2017年时作为法国政坛的新生力量参加总统大选，并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还是在2022年连任选举中面对对手挑战成功连任，改革法国的退休系统一直是马克龙最有代表性的提议之一。

从经济上面来看，法国目前养老制度并不平衡。根据法国总理府下属的咨询性机构退休指导委员会（Conseil d'orientation des retraites）于2022年下半年发布的年度报告，2021年受益于新冠危机后经济活动的恢复，法国的养老体系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盈余，但这种盈余是短暂且不确定的。从2023年开始，每年养老金系统的亏空都相当于法国当年国民生产总值的0.5到0.8个百分点。到十年之后的2032年，亏空将会达到200亿欧元。委员会还进一步预测，2032年后情况会进一步恶化，直到2040年甚至是2050年才有可能出现一定程度的好转。

这也就意味着，为了能够保证退休金的发放，除了原有的养老金系统之外，政府将不得不动用国家财政来填补“窟窿”。不过，无论是为了应对2020年爆发的新冠危机，还是为了平抑从2022年以来一路走高的通货膨胀，法国政府连续几年来各种财政支持措施所导致的财政赤字已经超出了欧盟的规定。

如果不考虑欧盟在疫情期间临时允许提升各国的债务上限，不管是出于维护政府财政状况稳定的要求，还是从长期来看为了保证欧盟各国之间相对公平和欧元稳定的要求，如何填补退休金的窟窿，都将成为法国政府不得不面对的难题之一。

@一个小学生在自言自语：法国为什么一定要推行延迟退休的政策呢？

张钰韬：客观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政府希望可以减少在社会福利上的开支。根据法国现任劳工部部长奥利维尔·杜瑟博（Olivier Dussopt）的说法：“目前法国的退休系统从财政角度来看，并不平衡。”这也是目前法国政府最经常引用来论证推动退休改革的论据。

根据法国总理府下属的咨询性机构退休指导委员会（Conseil d'orientation des retraites）于2022年下半年发布的年度报告，2021年受益于新冠危机后经济活动的恢复，法国的养老体系在2021年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盈余，但这种盈余将是短暂且不确定的。从2023年开始，每年养老金系统的亏空都将会相当于法国当年国民生产总值的0.5到0.8个百分点。到十年之后的2032年，亏空将会达到200亿欧元。委员会还进一步预测，2032年后情况会进一步恶化，直到2040年甚至是2050年才有可能出现一定程度的好转。

这也就意味着，为了能够保证退休金的发放，除了原有的养老金系统之外，政府将不得不动用国家财政来填补“窟窿”。不过，无论是为了应对2020年爆发的新冠危机还是为了平抑从2022年以来一路走高的通货膨胀，法国政府连续几年来各种财政支持措施所导致的财政赤字已经超出了欧盟层面的规定。而如果不考虑欧盟在疫情期间临时允许提升各国的债务上限，不管是出于维护政府财政状况稳定的要求，还是从长期来看为了保证欧盟各国之间相对公平和欧元稳定的要求，如何填补退休金的窟窿，都将成为法国政府不得不面对的难题之一。

@The wind is rising：推行退休改革是因为法国劳动力不足吗？

张钰韬：延迟退休年龄当然可以理解为解决劳动力不足这一问题的措施之一。

不过如果就事论事来看的话，延迟退休年龄主要解决的问题更是人口老龄化以及出生率下降的问题，至于劳动力不足，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两个思路，要么是鼓励生育，要么是引进移民。

而目前法国政府正在筹划的移民法改革就将会着重解决这一问题。在这一份于3月份提交议会审议的法案草案中，法国劳动部部长主张设立一个“劳动力紧缺行业特别签证”，以便捷某些人手不足领域的用人单位以及企业雇佣外国劳工。

退休改革上面当然也能看做是一种缓解劳动力不足的方法。但具体的效果却不能够保证。原因在于法国的老年人就业率一直以来都很低，根据统计，仅仅只有47%的法国人在退休时拥有全职工作。因此，延迟退休只是第一步，后续关注的焦点其实是老年人的就业率，以及就业的质量。毕竟我们不能要求一个60多岁的老年人的体力和他年轻时保持一致，也不能要求企业让所有老年人都提升到管理岗位。

马克龙为何态度强硬

@澎湃网友7zuuYv：马克龙政府为何对延迟退休如此强硬？

张钰韬：首先要明确的是法国退休系统的基本原则是“再分配”，说白了就是团结互助，年轻人交钱，国家再把这笔钱分给已经退休的老人。

但问题在于，目前法国的社会老龄化与生育率降低这两个趋势日趋加深，导致入不敷出。老龄化加深导致养老系统需要兑现更多的退休金，而生育率降低则导致同一时段内，在社会上工作为“养老金池子”加水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这样下来，池子中水流出的速度要比加水的速度要快，自然而然就导致池子水位逐步下降。不过最棘手的问题是，如果池子没水了的话，老年人没有办法收到自己的退休金。这种情况如果出现，不妨理解为一种所谓的“社会契约破裂”。

跳出法国的圈子，其实世界银行早在1994年就发布了一个白皮书，在书中就已经分析了以再分配为基础的养老体系将会面临的问题，并且提出了若干解决方案。只不过一直以来，法国都没能进行彻底的改革。缝缝补补之下，看似问题有所缓解却没能被彻底解决。

@明珠67669：马克龙政府会因此而垮台吗？跟法国古代帝王相比，他的权力是不是很大？

张钰韬：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尽管马克龙的改革在议会中会遭到比较大的阻力，但他手中可以利用的法律武器也很多。其中最有代表的就是改组政府以及解散议会重新选举。这两项权力使得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重置”自己当前的任期。

对于不少法国的政治观察家来说，马克龙是最像皇帝的法兰西共和国总统。为此，他也获得了一个称号：“朱庇特式的总统”（ président jupitérien）。朱庇特是古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相对应于古希腊神话的宙斯，这一形象主要是用来形容马克龙在决策时忽略民意，轻视协商和妥协的风格。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马克龙目前手中的权力和历史上法国的国王和皇帝们依旧是有着不少的区别。他也会受到议会的制衡，更会受到法律的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