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歌曲背後的時代意義：《向前走》、《Life‘s a struggle》、《晚安台灣》

歌曲，是紀錄時代的一種形式。歌曲勾連一個社會的集體情緒，或鮮明或幽微地訴說著不同時代刻痕上人們的亢奮與焦慮，或者試圖以發聲去推動新的價值。本篇選出1990年代、2000年代至2010年代，各一首代表當時代台灣的歌曲，並描繪這些歌曲的時代意義。

文：李明璁

第四代台北車站是林強1990年第一張台語專輯《向前走》的MV拍攝場景。「我要來去台北打拚」，MV第55秒特寫林強的臉，那凝視帶著勇氣，是自我的也是時代的。

「OH! 再會吧！」1分26秒開始的副歌，台灣應該沒有人不會唱，即使比這首歌早或晚出生幾個世代。「OH! 啥物（siánn-mih）攏毋驚！」北車大廳與眾人一起入鏡。1分53秒，林強和所有舞者高舉握拳，「OH! 向前行（hiòng-tsiân kiânn）！」若說這是台灣文化史上石破天驚的變革一響，並不誇張。

初聽乍見，榮獲金曲奬年度歌曲獎的〈向前走〉，唱的是外地年輕人北上打拚的決心意志。但它成為「國歌」級的巨大現象，共鳴絕不僅止於此，能跨越世代、階級與族群差異的副歌每一句，都唱出彼時多麼渴望脫胎換骨「向前走」的島國集體欲望。那年春天，台灣爆發戰後最大規模的學生運動「野百合」，李登輝借力使力逐漸穩固他在國民黨的領導權，展開本土化路線。台灣股市加權指數創下1萬2682點的歷史新高（這紀錄直到30年後才打破）。

「OH! 啥物攏毋驚！OH! 向前行！」隔年我升大二，搬出家門也談起戀愛。1991年5月1日政府正式終止荒謬超過半世紀的「動員勘亂」時期，沒想到一個禮拜後，戒嚴體制遺毒的情治單位竟然進入校園抓人，理由只是學生閱讀台獨禁書。5月中，全國各大學聯合罷課並佔領台北車站，展開將近一週的大規模抗議行動。佔北車，向前行，走三步，退兩步。黑夜已經過了，黎明尚未到來。〈向前走〉的歌聲持續迴盪共振，以各種反抗、收編與協商的變奏。

90年代的最後一年，原本是「地下樂團」的五月天發行首張專輯。林強早已厭倦流行樂壇繼續向前行（「OH! 再會吧！」），做自己的實驗電音（「OH! 啥物攏毋驚！」）；成功嶺大專集訓走到最後一屆，再也沒有男生在大學前被迫先去當那愚蠢的大頭兵。

隔年陳水扁當選，台灣首次政黨輪替。OH! 再會吧二十青春的我，OH! 啥物攏毋驚地離開了家郷島嶼，OH! 向前行，迎向留英五年的人生新旅程。

文：迪拉

2003年，宋岳庭的〈Life‘s a struggle〉在當時台灣剛起步的地下饒舌圈，投下⼀顆震撼彈。

2000年，我還在淡江念書，那是⼀個⼤學⽣靠著⾼頻寬的學術網路，在學校伺服器上或者使⽤點對點軟體（如ezpeer和BT種⼦），瘋狂交換各種⾳樂與電影的年代。

我們透過⼀些網路⼤神所整理的影⾳資料夾，認識了主流管道不會上架的獨立⾳樂與各種Cult電影。同時，熱狗和⼤⽀兩位嘻哈先⾏者，從⼤⾺戲團的mixtape開始在網路上爆火，更進⼀步透過魔岩唱片的推波助瀾，在主流唱片市場打下了⼀片天，而這場嘻哈熱浪，包括顏社在內的創作者們都前仆後繼推出饒舌作品，開啟了⼀個百花⿑放的嘻哈戰國時代，不管是書寫題材、⾳樂風格與饒舌押韻技巧，都在同個脈絡下漸漸成熟且完備—⼀個完整的台灣地下饒舌場景儼然成形。

然後某一天，〈Life‘s a struggle〉被上傳了，整個圈⼦為之譁然，沒有⼈知道他是誰，這⾸⾳質粗劣——也就是現在時興的lo-fi的中⽂饒舌作品，從第⼀個sample和⿎聲節奏，整整六分多鐘⼀氣呵成的flow，就像⼀把銳利的⼿術⼑將⾃⼰剖開、把⾃⼰的⼼肝腸肺都掏出來，我永遠記得當我第一次聽到歌詞中句句寫實到近乎殘忍的punchline，內⼼的衝擊有多⼤，⼀瞬之間所有台灣饒舌歌⼿那些嘲弄主流偶像、挑戰政治和社會的⼑槍炮劍，在他的歌詞⾯前瞬間都被按下了靜⾳鍵。

〈Life‘s a struggle〉是宋岳庭在癌症過世後隔年，家⼈從遺物的混⾳帶裡找出來發⾏的作品，雖然人事已去，但他在當時兩岸地下嘻哈圈的地位已然封神，從熱狗開始，不斷有饒舌歌⼿透過引⽤和翻唱的形式向他致敬，因為他成功地以⼀⾸作品，實質改變了當時全世界中⽂饒舌創作者的思路與技巧，⽽他對於嘻哈書寫主題的革命性開拓，即便⾄今都像⼀塊⽅尖碑⼀般豎立著。

親愛的饒舌歌⼿們，當你耽溺於討好、謾罵⽽不知道怎麼寫歌的時候，請再聽⼀次 〈Life‘s a struggle〉。

文：盛浩偉

十多年之後再聽滅火器的〈晚安台灣〉，會驚訝這樣輕快的旋律，封存了那段期間內的劇烈變動，而在平穩的歌詞中，則潛藏著屬於先知的憂悒。那是在一切都還沒發生之初，早於野草莓、大埔事件、國光石化、洪仲丘事件與318運動；早在2008年的選舉結果出爐之後，這首歌就已誕生，隔年就在專輯中面世，彷彿預見了之後數年間接連不斷的碰撞與抗爭，彷彿就是為了要在街頭被傳唱才出現。

現在想來真不可思議，不是嗎？在〈晚安台灣〉的那個時間點，預見了後續的先知們，其實憂悒得無能為力，只能冀求「天公伯」的「保庇」，只能想著「太陽一出來仍然會是好天氣」。那也是許多初入社運年輕學生們的心聲吧，尤其是初次感受到「運動傷害」之後，發現努力的徒勞，自我的渺小，甚至時而感到絕望。然而先知們面對群眾的時候還是要故作堅強，得要用溫柔的口吻施以安慰，即使沒有任何可供確信的保證。

於是過了幾年，我們會在電影《女朋友。男朋友》裡聽到那句：「你先睡，睡一覺起來，台灣就不一樣了」。這句台詞裡的信心更多，憂悒更少了；而說這句話的人，會覺得未來仍舊握在自己手中、會感受到改變的機會就正存在於離我們不遠處。這也反映了短短幾年間，社會氛圍的轉變，耕耘議題的人看見原本如星火般的種種運動，正醞釀成燎原之勢。

那些先知們及〈晚安台灣〉這首歌，是預見了之後會陸續發生的事件，也設想到最後會有這樣的結果嗎？還是說，正因為還能夠保有溫柔、保有一絲絲相信與許願的氣力，才真的在那之後，迎來另外一首〈島嶼天光〉？如今想來，兩首歌確實就像是五線譜上的小節線，標誌了一股本土的社會能量從凝聚到轉化進政治場域的始末，也在那樣輕快的旋律裡，釋放當初的憂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