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侃球：一座县城，如何能打造出中国最勇猛的篮球

可能有细心的杨侃读者已经发现，过去几天杨侃推送的IP地址是在广东省，这是因为我个人在2022年度的第一次出差，有幸到广东佛山的前方，参与了2022年CHBL中国高中生篮球联赛的总决赛转播工作，于是这个IP地址就被我随身携带到了岭南地区。结束工作以后，老杨同志说，你去了这一趟，感慨这么多，怎么不得写点什么。于是回到北京的第一夜，千头万绪的回忆被堵在胸口，我坐在电脑前开始琢磨，究竟哪些片段最能代表中国的高中篮球。最终，我还是决定讲一个失败者的故事。

这场失败，发生在2022年8月13日，也就是上周六的傍晚时分。

本年度CHBL男子组半决赛，一场杀到天昏地暗的苦战，石家庄二中和回浦中学这两支全国劲旅，在此前杀向巅峰的道路上罕逢敌手，唯有在这一天，才体会到了棋逢对手的畅快。

但遗憾的是，篮球不是比武过招，它不接受平局这个结果，再酣畅淋漓的对战，也总会有一个喜忧参半的结尾：

石家庄二中拿走了所有的快乐，他们以2分之差险胜，晋级决赛后，果然趁势捧走了校史上第一座CHBL全国总冠军的奖杯；

而所有的悲伤，则尽数化作了回浦少年们的汩汩热泪，流淌在他们每一个人稚嫩的面庞上。

高三球员周鲁豫，是第一个流泪的人。这位回浦中学的先发中锋，在第四节比赛还剩5分13秒时犯满毕业，回到板凳席上坐下时，一身横练的周鲁豫已然红了眼圈。

“毕业”，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个篮球术语，但此刻对周鲁豫来说却显得格外残酷，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毕业生。2022年CHBL因为疫情原因，直到8月份才产生全国冠军，一定程度上倒是让所有高三毕业生们的旅程变得更加特别。他们本该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完后，就奔赴各自的大学去报到的，但比起其他应届毕业生，这些球员们竟然得到了又一场毕业典礼的机会，这场以篮球形式上演的毕业晚会更特别、更宏大，唯一的缺点就是谢幕的时候你只会更加不舍，一如这一刻被留在板凳上的周鲁豫。

又过了3分半钟，回浦中学主将、另一位高三毕业生章海波也犯满离场，这位被认为拥有职业前景的五星高中生至今仍在悔恨：“我为什么要多伸那一手，我要能留在场上肯定就赢了。”

全国八强战，章海波场场都是回浦第一得分手，但在球队落后2分的决胜时刻，他却无法登场得分，只能坐在板凳上眼眶含泪。这种有心无力的感受，对19岁的老将而言，太虐了。

读秒时刻，回浦连续围攻篮下，球权一再被石家庄二中破坏，直到红灯亮起、蜂鸣器响，回浦中学也没能再把球放进篮筐，终场哨声响起的刹那，周鲁豫和章海波的泪水噙不住了，所有球员们的情绪一举决堤，整个回浦中学的半场哭成了一片。

作为那一刻近距离的旁观者，你试图去理会他们的情绪：2022年的回浦中学，可能已经是这所篮球名校历史上天赋最好、阵容最完整的一套班底，他们对全国冠军是充满了无限渴望的。加之校园篮球霸主清华附中的折堕，回浦中学和全国群雄一样，都看到了在这一年杀出重围、直取金杯的可能。

“我们都是真的相信这一次要赢了，而且确实距离成功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在打完了佛山所有比赛后，章海波已经跟随宁波大学转战了西安，他对于CUBA的未来充满期待，但只要说起几天前那场失利，失望之情就溢于言表，“真的是想起来就难受，真的难受。”

对章海波、周鲁豫和其他的回浦高三球员来说，这三年简直如梦似幻，他们不少人在初中就加入了回浦，听说过师兄们在2017年打破清华附中冠军垄断的英雄往事，神往之余，他们都希望自己也能复刻神迹。但他们的高中生涯，几乎全是在疫情影响下度过的，有过2020年打进全国四强铩羽而归的遗憾，更有2021年全国总决赛名额锐减最终缺席的空虚。

2022年了，疫情还没过去，但青春已然不会重来。

高二的淡厚然，是回浦历史上天赋最高的内线，他跟在落泪的人群里，试图让大家振作起来。

于是淡厚然冲着同年级的后卫张浩博大喊着：“别哭了！哭什么哭！”然而他自己呼喊时，也是用哭腔说出的每一个字，他想变得更坚强，只是这一刻汹涌的情绪让他难以做到。

只不过见证了全国八强赛全过程的人都会知道，淡厚然已经足够坚强，如同你所见过的每一个回浦球员一样，甚至有时候坚强得让人不忍。

八强赛第一场，淡厚然对上了自己的初中母校包头33中，但一次意外，他被对手一肘击中了鼻梁骨，顿时鲜血直流，淡厚然一声不吭地一手摁住鼻子，一边还打算继续参与回防，随后等他下场走到医疗台前，才赫然发现淡厚然的鼻梁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坑——他的鼻梁，出现了塌陷骨折的情况。

他拒绝立刻去医院，依然坚持要把对阵包头33中的比赛打完，甚至还在随后的比赛里完成了一次双手暴扣。医生问，“你这样明天的比赛打不了怎么办？”淡厚然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他的意思很明白，不可能的，他绝不会缺席下一场比赛。果然，对阵石家庄二中的死战，淡厚然带着面具登上了赛场，不退，不让，依然在内线不惜力地做着每一次肉搏。

半决赛决胜时刻，淡厚然又伤了，他连走路都显得一瘸一拐，但依然在场上做完了最后一次掩护，甚至队友投篮不中时，他还试图用一条腿挣脱出一个补篮的机会。

这样的画面，就出现在你面前时是极具触动性的，但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回浦，却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比如淡厚然赛后在更衣室一把抱住的卢勇江，又何尝不是如此。

卢勇江是回浦的师兄，章海波大一时，卢勇江正是那支回浦的先发后卫，如同猎豹一般骁勇，带着日晒雨淋的古铜色皮肤，在CHBL赛场上能把所有的后卫防到窒息。

这一次CHBL邀请“耐高学长”在全国八强赛共襄盛举，卢勇江也在应邀之列，但就在接受邀请不久后，他在训练里遭遇了第五跖骨骨裂的伤情，主办方也通情达理地表示卢勇江可以调整计划、好好休养。

但这头猎豹一诺千金，坚持要前往佛山，除了答应参与活动外，当然也是因为卢勇江渴望见证学弟们能做到一些自己未曾做到的事，于是那几天的赛场边，就多了一个每天拄着拐、穿着保护靴出入的人。虽然猎豹这一刻无法奔跑，但浑身上下却仍放射出精悍之气。

不为人所知的是，因为受伤，卢勇江不能再坐飞机前往比赛场，他前后倒了四班火车才一路辗转到佛山，而八强赛首日的比赛地佛山一中，球馆实际建在四楼的高度且没有电梯，卢勇江是拄着拐一步一步撑上去才抵达球场的，所以恐怕这就是为什么，瘸着腿的淡厚然要抱住同样瘸着腿的卢勇江，止不住地说对不起。

对一支高中篮球队来说，比实力更重要的是风格，比风格更重要的，是性格。

从球风到品性，回浦中学是当之无愧中国高中赛场上，最强硬的那支球队。

回浦的强硬，如果真要追根溯源，似乎更像是一个历史性的话题——回浦中学来自浙江沿海的小县城临海，距离学校5公里的地方，就有古台州府的城墙，这城墙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海上长城”，城墙不仅有着绵延千年的历史，更在明代戚继光将军的抗倭战争中起到了居功至伟的效果。

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回浦中学比赛时，他们凌厉的攻击性、疯狂的强度、不惜力的投入，就想到了戚继光的抗倭事迹，11人到12人结成一队，阵中所有人呼应有致、攻守兼备，这不就是一支篮球队应有的结构么。而戚继光在浙江主持抗倭时，最喜使用以义乌兵为代表的浙南人，也正因为此地的勇士们悍不畏死、作风彪悍，这一切也都被集中体现在回浦中学的篮球风格中。

回浦主帅罗伦指导，在2003年左右由辽宁抚顺拿下，开始执掌这支高中球队，罗指导一直说，他最骄傲的一点是：“你看这些全国决赛的球队，往往来自于北上广这些大城市、经济发达地区，至少也是来自于各省省会的球队，回浦是来自小县城的球队，但我们谁也不怕。”

的确，回浦地处东南沿海一隅，比起清华附中这样声名赫赫的学校，他们在招生上永远不可能和清华附比肩，比如2020年全国半决赛对阵清华附中时，回浦阵中没有一名身高超过2米的球员，但他们依然不曾却步。

回浦篮球当然已经是这所学校的招牌，从学校层面来说，各方面能给的支持尽量都给，可即便如此，回浦能给到球员的保障依然是有限的。

这支球队没有体能师，大家就自己在健身器械上练体能。回浦每天由球队统一组织的训练时间其实很短，在下午4点半到6点半，持续两个小时，但回浦却被公认为全中国练得最狠的高中，因为这里的球员不需要监督，每天早晨就自发地去健身器械加练，章海波、周鲁豫在高一时的肌肉线条和现在完全不同，他们一个个都是靠着自己上网学习，在三年时间里为自己披上了一层肌肉铠甲。

回浦同样也没有队医，这也让球员们变得更加独立。如果在训练里受到了轻微的小伤，球员们都会自己解决问题，缠绷带、打绑脚、伤口止血消毒，这些技能几乎每个回浦球员都熟练掌握。

对于这样一支球队，他们身后的整个校园，虽然给不了最好的物质条件，但却可以给予他们更重要的一样东西，那就是支持与热爱，每个回浦人会拍着胸脯说：来回浦看看，让你们领教一下什么是中国篮球氛围最好的中学，什么是中学比赛的魔鬼主场。

每一个天还没亮的清晨5点半，除了回浦男篮的球员们已经在推杠铃之外，校园的塑胶球场上也都一定有普通学生们在早起打球，一年四季，从不中断。

整个回浦中学，整个临海，乃至于整个台州市，如今都把这支球队看作他们的主队，看作这座城市的子弟兵。在回浦每次远征的时候，学校的布告栏里会贴满同学们的助威海报，而最有趣的传说则就在回浦中学的校门口，这里有一个被球员们称作小黑屋的小卖部，却是回浦多少代球员都感觉亲切的地方。

因为这里坐镇小卖部的老板娘，是回浦接近20年的老球迷，她不仅看回浦的比赛，还自己做笔记，甚至连每一个走出去的回浦球员都始终关心，每逢有电视直播、网络直播，都会准时准点守候在直播前。一旦回浦在主场比赛，老板娘会把店门一关，直接成为现场啦啦队的一员，“那比赛的时候，生意也不做了，要去给他们加油呀”。

这就是回浦中学，这就是一支来自县城的中学校队。在中国高中篮球历史上，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是5年连续杀进冠亚军决赛的最强挑战者，但不为人所知的是，他们来自一个连很多女生都知道罗伦指导为球队打造的“2-2-1”全场紧逼体系的学校，只有来自这样的校园，才会缔造出今时今日至刚至猛、一往无前的回浦男篮。

莽莽中原逐鹿场， 愿养锋锐歼强梁。

难以想象，如此锐利的十四个字，竟然是来自于回浦中学的校歌中的两句词，这所历史已逾百年的学校，如今以篮球为武器，披坚执锐驰骋赛场，诠释着百年前激荡的心声。

同样在百年以前，有一个最为刚硬的浙江人，以笔为刀，写下无数唤醒国人的白话文小说，那支笔下迂腐守旧的孔乙己，在那个时代会经常问，“你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吗？”

但如今的浙江校园篮球，也拥有了一支最为刚硬勇猛的球队，他们的“回“字只有一种写法，而且已经被写进了他们的球队口号里，那就是：

“百折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