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影》

《拆弹专家》海报

一

就类型电影的模式来看，《拆弹专家》高度符合一部港式警匪类型片的各种通常套路。片中刘德华饰演的拆弹专家章在山这一警察形象，在香港电影里面存在已久。早在三十多年以前，李修贤主演的《公仆》（1984）、成龙主演的《警察故事》（1985）等影片，塑造的都是这一类的警察形象。这些警察通常一身正气、嫉恶如仇、敢做敢为、除暴安良，维护正义。细究起来其实这类人物的形象塑造都相对简单，但却并没有给人脸谱化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充满亲和力。为什么香港电影在塑造这类人物形象方面会如此成功，这一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探讨。也许，这类警察形象能够让人产生认同感的主要原因恰在于他们够简单、够纯粹。“你是贼，我是警察，就算我死了变鬼，也一样抓你的。”这是《拆弹专家》里最能凸显主角人物性格的台词，像这样一种有力度、有冲击力的表现方式，带给观众的感染力已不止是对于片中警察敬业精神的钦佩，而是某种最为直接的情感共振。这些警察的行为动机不是为了升职，而是源自于一种视正义高于一切、用生命保护生命的价值观，这一点在情感上最能够触动观众。这也正是从《公仆》《警察故事》一直到《拆弹专家》，其塑造的主角形象能够打动观众的重要原因。

当然，并非所有香港电影里的警察形象都是如此。有好警察便有坏警察，像《监狱风云》《暗花》这类电影里的警察便是坏人；而像《窃听风云》《风暴》里的主角都是知法犯法的迷途警察；在《无间道》《寒战》里，重点强调的是警察背后等级森严的权力系统，其中既有好警察也有坏警察，其价值观更多强调的是法治而非正义（二者并不完全重叠）。可以说，香港警匪片里的警察形象已经在黑与白这两极之间，占据了各个不同的坐标位置。另一方面，香港电影可以说已经快要穷尽了香港警队里的各种不同编制，像飞虎队、重案组、PTU（机动部队）、G4（要员保护组）等，各种组织在过去的香港电影里都已成功出现。而即便如此，香港电影依然可以继续推陈出新，《无间道》《寒战》如此，《拆弹专家》也可以说是同样如此，EOD（拆弹小组）便是又一个成功进入香港电影的警察组织。

除刘德华饰演的章在山外，《拆弹专家》中的其他几个警察形象同样塑造得相当成功。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被炸弹炸死的年轻警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恪守警察职责。这场戏之所以能够令观众感动，并不是因为影片把这个小警察塑造成了一个不怕死的勇士，而是把警察定位成一个普通人，警察职责和求生本能同时冲击着这个新警察，让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悲壮陨落。就电影的创作技巧而言，毫无疑问，创作者在这里处理得相当高明，很能打动观众。影片中，章在山那个患上心理障碍的搭档、小警察的父亲等警察形象的塑造同样可圈可点，寥寥几笔，便触及到了警察作为普通人的内心世界。

《拆弹专家》剧照

二

《拆弹专家》的剧情自然同样离不开港产警匪片的套路。影片一开始，刘德华饰演的章在山做卧底的情节设置，可以说是被香港警匪片用得最多的梗。在过去的香港警匪片里面，有警察卧底到黑社会的（《边缘人》）、有黑社会卧底当警察的（《无间道》）、有警察卧底后认同了黑社会大哥的（《龙虎风云》）、有警察卧底后杀死上司甘心当黑社会的（《知法犯法》）……《拆弹专家》的导演邱礼涛自己也曾导演过电影《黑白道》，讲的是警察完成卧底任务以后难以重回正常人的生活。像当年的《龙虎风云》那样，近些年，讲述卧底警察和黑社会大哥产生兄弟情义，最后陷入警察职责和出卖兄弟的二难选择，这类的电影已经几乎看不到了。这里面有适应内地市场的原因，也有电影文化自身发展演变的因素在里面。可以说，《无间道》以后的香港警匪片便日益黑白分明，警察和罪犯势不两立《拆弹专家》中的剧情矛盾设置正是延续了这一套路。

《拆弹专家》中的罪犯形象大致有两个来源，其一是《省港旗兵》讲述悍匪犯罪的影片。这类影片曾经一度造就了香港警匪片中一类特定的犯罪风格。几个蒙面罪犯光天化日打劫金铺，熟悉80年代香港电影的人对这样的画面一定不会陌生。《拆弹专家》开场，一群无法无天的罪犯正是这类罪犯形象的延续。有趣的是，这类罪犯即便是再怎么目无法纪、杀人越货，却大都还人性未泯，比如片中姜武饰演的哥哥洪继鹏为了营救狱中的弟弟洪继标，会不惜一切代价铤而走险。而弟弟这样的悍匪在入狱之后性情大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这样的性格反转至少笔者没有在以往的香港电影里见到过。应该说，这原本是一个可以很出彩的人物，遗憾的是，编剧安排这一人物在路上遭遇车祸，最后在混战中殒命。这样的剧情设计多少有点可惜了，浪费了原本可以很强的戏剧性。以香港电影人的创造力，相信以后一定可以看到就这一主题深入挖掘的影片。

洪继鹏的另一个形象来源是香港电影中的特工间谍片。这类电影里的反派往往是国际恐怖分子，其犯罪能力要远超《省港旗兵》里的悍匪，其战斗力也往往要盖过香港警察，甚至接近于正规化部队。这类电影较早的有80年代林岭东导演的《圣战风云》，“九七”以后集中出现过《神偷谍影》《紫雨风暴》等。这些影片可以看成是《拆弹专家》延承的又一脉络。正是这样一种“国际水准”的罪犯定位，使《拆弹专家》这部影片在整体规模气度上高出很多。同时，将《省港旗兵》《紫雨风暴》的两种罪犯形象的合二为一，令《拆弹专家》里的罪犯形象显得自然顺畅了很多。像《紫雨风暴》这类模仿好莱坞间谍片的影片，尽管在制作技术方面并不逊色于好莱坞，但安排一群国际恐怖分子到香港来搞恐怖袭击，在动机方面多少显得有点牵强。《拆弹专家》里罪犯的犯罪动机是多元的，既有为营救弟弟而劫持人质，又有金三角雇佣军为钱卖命，同时还有非法奸商买凶杀人操控股市，可以说比过去很多香港警匪片都要丰富丰满、合情合理。

相较于类型片的常规套路，《拆弹专家》最大的一个创新还是在剧情结尾的处理上。影片打破了主角英雄不死的常规套路，安排了拆弹专家章在山剪错了线被炸身亡的悲壮结尾，这无疑大大强化了影片的震撼效果。试想，如果最后刘德华还是凭借幸运选对了线，成功拆除了炸弹，虽然成就了喜剧大团圆的结尾，但整部影片的震撼效果将会大打折扣。应该说，《拆弹专家》这一反常规的结尾处理，突破常规的分寸恰到好处，用一种并不突兀的方式让影片的情感渲染力增加数倍。总之，《拆弹专家》这部电影既符合香港警匪类型片的各种常规套路，又在此基础之上做出了适度的创新。

《拆弹专家》剧照

三

就影像层面来说，《拆弹专家》同样有可圈可点之处。在拍摄这部电影之前，邱礼涛已经做了三十年的电影导演，拍摄过一百多部良莠不齐的影片。只要看看当年邱礼涛拍摄的震惊一时的《人肉叉烧包》《伊波拉病毒》这类港产B级片，便会相信这绝不是一个内心平静的导演。笔者个人倾向于认为，一个内心平静的人不大可能拍摄出类似《拆弹专家》般的火爆。片中出现的大量爆炸场面，多少有点像是邱礼涛本人内心的一种宣泄。进一步说，这里面每一次的爆炸细看其实都不一样，比如影片开场罪犯设置汽车炸弹来袭击警车，这里的爆炸场面故意显得非常突然，以此彰显罪犯之邪恶；而小警察被炸死的爆炸场面事先已成定局，更多是为了演绎出悲壮气氛；片尾章在山殉职时的爆炸场面是整部影片的高潮戏，这里的爆炸像是一股狂暴至极的雷霆之怒，在隧道的狭窄空间里毁天灭地。

影片中很多戏份都发生在红磡隧道里面。隧道是一个既相对封闭又狭窄细长的独特空间，很难进行复杂的演员和机位调度。即便如此，导演邱礼涛依旧用高角度俯拍并向前推和向后拉的几个长镜头，把警察为营救人质与罪犯枪战的群戏拍摄出了足够的气势。这样一种摄影机做单一推拉运动的长镜头，把整条隧道里不同深度位置发生的战斗和逃亡场面同时呈现在观众面前，戏剧冲突强烈饱满、张力十足。《拆弹专家》可以说是一部这样的电影：原本非主流的导演邱礼涛，这一次遇到了一贯主流的刘德华做主演和监制，两个人各展其长，造就了一部既在价值观上主流寻常，又在影像层面非主流不寻常的警匪类型片。略微让人担忧的是，《拆弹专家》以及近些年高水准的香港电影，其主创人员依旧是活跃在20世纪80年代香港影坛的这批人。新人新作虽然也正在被力推，比如《寒战》《风暴》等，但比较起来，零星出现的这些电影新人，终究不如在香港电影黄金时代摸爬滚打过的这些电影人来得纯熟老辣。香港电影后继乏人的情况至今依然存在。

过去这些年，我们总是不断听到有人发出“港片已死”之类的感叹，但与此同时，《拆弹专家》以及一系列制作认真、类型成熟的影片，让我们一次又一次看到香港电影超级顽强的生命韧性。从当年的《无间道》到现在的《拆弹专家》，这些极具香港本土特色的新时代的警匪片，已然构建出一个影像世界里的新的香港形象。这些电影里的香港虽已不再是当年英雄片里的热血江湖，也不是当年古惑仔电影里的青春岁月，但依旧充满了独特魅力。在这些警匪片里，香港这座城市显示出的是一座大都市的现代文明之美。如果说，如《英雄本色》，以情义作为价值指认对象，被兄弟情谊浸染的昏暗的都市江湖是一种电影化的香港之美；那么，如《拆弹专家》以正义作为价值指认对象，这座城市环境干净整洁，法纪制度森严、政府部门高效迅捷、警察勇敢热血“用生命保护生命”，这样的现代都市同样是一种电影化的香港之美。就这一点而言，香港的警匪片始终在随着香港这座城市一起生长。香港依旧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而香港警匪片依旧是为香港这座城市所独有的一系列的故事。

[ 许乐，山东大学（威海）机电与信息工程学院副教授，264209]

编辑：高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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