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缩的时间与空间

有的作品，要大于作者。《雷雨》是怎样写的？曹禺说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并非矫情，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团原始的生命”。23岁的他肯定没想到，这团自己也无法看透的混沌生命，以后会成长为数十年不断上演的戏剧经典。作者自陈：“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P4（本文引用均依北京十月出版社2018年版）蕴含许多事物的广阔时空，被曹禺压缩在舞台上的小宇宙里，进而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除去序幕、尾声，《雷雨》的情节开始于早晨，终于当天半夜，戏剧时间持续不到二十四小时。在这一天之内，牵连出的前尘往事则长达三十多年。数十年的历史时间，被压缩在四个小时的演出里。与小说不同，戏剧具有即时性。除去幕与幕之间的空档，演出时间与戏剧时间通常是等速的。在这类古希腊结构的戏剧中，能量源于历史时间的积聚，戏剧冲突的动力来自对过去的挖掘。因为，人由记忆构成。

以这个雷雨天的早晨为起点。开场鲁四凤和鲁贵的对话，反复提到一个时间节点——“这两年”。两年前，发生了很多事，最重要的是鲁妈去济南的女学堂当女佣。鲁妈不在家，鲁贵才得以将大海荐去周家矿上，将四凤引入周公馆。否则鲁妈“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P21。从一开始观众就知道，鲁妈要回来了，虽然第二幕她才真正出场。这里自然带出她的形象，“念过书，讲脸”P21。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留过学的周朴园会喜欢上她，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初她会离开周公馆。

鲁侍萍“两年才回一趟家”P21，巧得很，周朴园同样“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P52，前天刚回来。周冲闻“鬼”，鲁贵见“鬼”，也是两年前的秋夜。那时候周朴园正在矿上P36，否则谜底早就被揭破了。周朴园自然不会相信鬼神之说，他怼过周冲：

不知道周朴园念的是不是马克思著作，不知道当时是否预见自己以后成为鲁大海口中“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P127的资本家。有意思的是，周冲也劝四凤“你应当读书”P153。

继续往前发掘，周萍与蘩漪好上大约在三年前P192，周家搬到这儿是二十年前P99。比较重要的时间点，是周蘩漪反复念叨的“十八年”。十八年前她嫁入周公馆，或者用她的话说：“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P87蘩漪爱好诗文，也是念过书的，周朴园到底如何骗得她，剧中则留了白。四凤今年十八岁，侍萍嫁给鲁贵应当只比蘩漪嫁给周朴园略早点。

当然，最关键的时间节点还是三十年前。侍萍对周朴园说：

根据鲁大海年龄，准确地说是二十七年前的大年三十。此前一年周萍出生，再之前则是朴园与侍萍相恋。

剧本前人物表介绍，周萍为朴园“前妻生子”，鲁大海为“侍萍前夫生子”，是不准确的。周朴园与鲁侍萍并未结婚，只是同居，否则周朴园不会说“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P119。她给周家生了两个儿子，虽然难成正室，但照当时（光绪年间）习俗可以为妾，成为半个主子。何况还有母以子贵的机会，甚至因着周朴园的宠爱被扶正也并非不可能。然而她有着“高贵的气质”P92，她可以接受同居，可以不要名分，却不能接受别人分享朴园的爱。

侍萍说“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P121，这是见了旧爱之后的心理感受。实则带着大海离开周公馆后，“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后一次自然是鲁贵，前一次也不是指周朴园，她自己曾说“都是很下等的人”P116。可见，侍萍在鲁贵之前还有一任丈夫，和周朴园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两人生命轨迹一直隐隐呼应，再次相逢命里注定。朴园与侍萍一样，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一直没能忘了对方。离开周公馆后侍萍去了外乡P115，朴园结婚后也搬了家P119。

侍萍说逼她冒雪出门的是“你们”，“你们”应该主要指“老太太”这样的周家长辈。以两人感情之深，周朴园当不在其列，否则他之后不会在无锡城里打听寻找。“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大概也是侍萍此时的愤激之辞，应该并非周朴园的主观意愿，而是长辈的强力意志。不过他没能阻住侍萍的离去，可见性子软弱，也可知他这位少爷当时并没有多少自主权。后来周朴园对家人那么强的控制欲，可以视作一种心理补偿。

周朴园屈从于自己的长辈，大概也夹杂着怨恨，正如蘩漪提及周萍“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周朴园成为与自己长辈一样的专制家长，可以预想，周萍也终将成为他父亲。周萍出场时，对他的介绍是：“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P60蘩漪也看出了他的这一点。

因为软弱，所以羡慕，因为缺失，所以专制。周萍和周朴园一样，都会成为自己曾经害怕曾经痛恨的角色。

所以《雷雨》不仅是两代人的故事，还是三代人的故事。相对应地，侍萍的母亲梅妈也曾服侍周家少爷P114，当时侍萍气死了自己的母亲，如今四凤更是让母亲比死还痛苦。无论主与仆，无论性格与命运，都是代代相因。

曹禺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品而写下《雷雨》”P2，应当不是有意掩饰，有些影响可能确实无知无觉。此剧与易卜生《群鬼》的种种相似，不必多说。更早在欧里庇得斯的剧中，希波吕托斯拒绝了继母淮德拉的诱惑，进而遭到她的报复，最终身亡。周蘩漪向周朴园揭破秘密，也是为了报复周萍，只是她没料到鲁妈就是周萍的母亲，没料到自己的报复带来了周萍的死亡。

蘩漪说：“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P88 这并非一时的发泄。她又说：

罪恶基因，如同后来苏童《妻妾成群》里那口死人井，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这也可以追溯至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无法逃离的杀父娶母命运，便是由于他父亲犯下的情欲之罪。俄狄浦斯出生不到三天，被父亲钉住脚跟进而被抛弃，这也是他名字的由来。同样没认出父亲并与之为敌的鲁大海，出生三天也被父亲抛弃，其脚趾头因为周朴园的不小心也少了一个P120。

周萍对蘩漪说：“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P86这似乎说明，周朴园家也只是一个角落，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周氏家族。第一幕结束周朴园感慨：

所谓“任何人”除了无关的外人，是否也包含着周氏其他人呢？是否也是因为他这一房曾经让家族蒙羞呢？

周家客厅作为戏剧的主要舞台，除了情景剧中必不可少的沙发之外，细节布置体现着主人的身份与历史。墙上的油画暗示主人曾经留过洋，而玻璃柜的古玩则又提醒观众，他的骨子里还是传统的。环境本身就潜藏着冲突，就像“最明显的是一张旧照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P16。

第一幕开场，四凤则一边在滤药，鲁贵吃力地擦着银家具。药这件东西，擦拭这个动作，都是一种清洁的努力，试图阻止人与空间的颓坏。

滤药的同时，四凤不停地在擦汗，因为屋里很郁热。四凤“整个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P17热是欲望的外化，每角色都带着自己的欲望上场。在这个空间，有着“极端的肉欲放纵”P18的鲁贵觉得热，蘩漪说“怎么，楼下也这么闷热”P46，周冲也感到“怎么这屋子这样热”P52。周萍则直言：“那是我年轻，我的热叫我说出这样糊涂的话。”P87

周家只有周朴园是例外，说外面比屋里热。在他看来，热的危险只存在外面，对于家里涌动的危险欲望，他并未发觉或者说拒绝承认，他拒绝开窗。当周蘩漪说“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周朴园很不耐烦：“不要胡言乱语的。”P184在周朴园看来，蘩漪的病不在于热，而是“肝郁”导致的神经失常。他把身体欲望视作精神疾病，认为可以通过吃药治愈。

另一个特例是鲁侍萍，当四凤要去给她倒一杯冰镇的凉水时，她说：“不，不要走，我不热。”P93她们俩都热过了。当她在这个屋里渐渐回想起旧事时，她不热反冷，她让四凤摸她的手，四凤惊道：“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P99曾经的热，让她心有余悸。

这样的热，甚至延伸到了鲁贵家。以为周萍离开后，四凤“（摸自己的胸）这样闷，这样热。（把窗户打开，立窗前，风吹进来，她摸自己火热的面孔，深深叹一口气）唉！”欲望无处不在，如同葛薇龙的世界。

热量郁积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无法释放，后果只能是爆炸。周蘩漪说：

门、窗等反复出现，原本是重要的释压通道。周蘩漪第三幕在鲁贵家锁窗，第四幕在周公馆锁大门，则加速了最后的毁灭。

在周公馆，主人周朴园自然有着最高的权威。他坐在沙发上，教训儿子，强迫妻子喝药。但如果他离开了，客厅里也会出现短暂的权力空窗期。厅中只有四凤时，鲁贵可以坐一坐沙发，向女儿训话。没有旁人时，周萍也敢于推四凤到沙发坐下。也是因为周朴园在矿上，这客厅里闹鬼。

这里虽说叫客厅，却不是周朴园会客的常用地方。这里是一个家庭空间，只有家人与鲁贵、四凤这样的贴身仆人可以进来。德国的克大夫来给蘩漪看病，也是要在另外的小客厅等待。此后进来了侍萍、大海似乎是例外，但其实他们也是家人。

周朴园会客有另外的大客厅，以及办公的书房。在客厅他是家长，在书房他是董事长。客厅里家人来去还算自由，书房则绝对不能随意出入。在书房里，周朴园有着绝对的权力。第一幕周冲找四凤竟然找到书房门口，里面便传出声音：“（严峻地）是冲儿么？”以及“（命令地）快去，她不在这儿。”P33

客厅居中，从观众角度来看，书房居左，与书房相对居右的是饭厅。饭厅稍有烟火气，角色出入频繁，规矩要少一些。饭厅有楼梯连着阁楼，那是属于蘩漪的空间。周朴园曾上楼去看蘩漪，门却被蘩漪锁了，作为家长的他也进不去P46。鲁贵说起鲁妈要来，因为“楼上的太太要见她”P84。“楼上的”已经成了定语。

周朴园一见到蘩漪，便说：“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此时是蘩漪两礼拜以来第一回下楼，更是两年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蘩漪多次对上楼表示抗拒，周朴园嘱咐周萍：“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楼上成了囚禁“疯女人”的空间。几次都是周朴园要周萍送蘩漪上楼，两人的乱伦大概也是起于楼上。阁楼是疯癫的监狱，也是罪孽的温床。

书房、楼上，以及花园，都处于暗场，并未正面展现。花园里的旧电线落下来，是周家颓坏的征兆。空间如不及时修补，就会带来灾祸。更远的空间还有矿场，如鲁大海所说，在那警察打死了三十个工人。那里藏着更大的罪恶，却也是周家富贵的源头。大海对四凤说：“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看见周家少爷躺在花园里“要死的样子”，他感叹：“啊，报应，报应。”P31周萍用于自杀的手枪，便是来自矿上。导致周冲、四凤死亡的电，也是工业煤矿的产物。

周萍要去到矿上做事，周冲则梦想着：“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的……”鲁侍萍不愿意女儿在阔公馆做事，自己却愿意去学校当女佣，大概也因为学校干净。顺带说一下，周公馆大概在天津，这是作者曹禺的家乡，但是《雷雨》中并没有直接的证据。鲁妈做事的学校，开始鲁贵说在“八百里外”，后文提到回济南，倒是可以作为旁证。

六

当然更远的空间还有南方的无锡，那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周朴园对周萍说：“这间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 P72。后来他又对侍萍说了类似的话，并直言：“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P119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重现过去的纪念馆。

周家墙上挂的油画，鲁贵家贴的是年画、广告画。周家桌上放的是旧相片，鲁家床下排着的是时髦的鞋P136。与周家的纪念馆气质不同，鲁家虽然贫穷简陋，却充满了生活气息。鲁贵也 “很得意自己在家的位置同威风”P137。只不过他的权力是纸糊的面具，并不能控制任何一个家人。

周冲来到鲁家，鲁四凤说：“你为什么不叫底下人替你来？何必自己跑到这穷人住的地方来。”P153鲁大海也道：“奇怪得很！这么晚！周少爷会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看我们。”P155每个人因着身份，都有自己的空间归属，否则便会格格不入。此前鲁贵对四凤讲：“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我这当差的女儿啦！”P27对于与空间归属不符的行为，世故的鲁贵也是怀着警惕的，鲁侍萍自然更是如此。

周冲来到鲁贵家，可以说是一次跨空间的权力渗透，带着母亲的一百块钱，以及他曾以为的爱情。然而上层权力到了下层空间也非畅行无阻。鲁四凤对周萍说：“大少爷，这不是你的公馆，你饶了我吧。”P171最后周萍只得仓皇逃走。

鲁大海来到周公馆，鲁贵要他在下房等。周朴园刚见鲁侍萍说：“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P111当然也因为这里凝固着他内心深处的记忆。鲁侍萍进来感觉似曾相识，穿越到两人共同的记忆空间。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周朴园感到“空洞”，感叹“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于是“拿起侍萍的照片”P181，孤独地悼念过去。这是周朴园最柔软的时刻。此刻周冲进来，周朴园的表现是“慈爱地”“可亲地”“恳求地”，并寂寞地说：“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你知道么？”P182不再是之前令人生畏的专制父亲形象。

这个周朴园构建的记忆空间，在蘩漪看来充满了死气。周朴园却要用过去禁锢现在，用自己禁锢家人。所以每个家人都想逃离，不仅蘩漪，周萍、周冲也是。此外，鲁侍萍也希望自己与四凤能够远离周公馆，离开此地永远不回来。然而，想逃的人最终谁也没能如愿，即便是死了，或者疯了。蘩漪说，“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P51，如同电影《闪灵》里的酒店。本剧第一幕便反复提及后天要搬新房子，最终却只有周朴园成功搬入新房子里，而他是最不需要离开的。

三十年的历史时间，在有限的空间内压缩发酵，最终爆发。雷雨来自天上，来自命运，毁灭性的能量让剧中角色无力承受。不仅如此，入戏的观众也需要喘息的时间，需要审美的距离。需要序幕和尾声，为压缩的时空解压。

周朴园搬进新房子后，老房子需要卖给教堂做医院。医院治疗身体，教堂抚慰心灵，两者都具有疗愈净化的功能。何况这里还会响起巴赫的B小调弥撒，音乐也是重要的辅助。此前周朴园在老房子里，也曾念经吃素，周萍也曾去到外国教堂。结果都没有什么用，因为他们无力从那个时空里脱身。

当然，最能抚平伤痛的还是时间。序幕和尾声一下子拉到十年之后，夏天的雷雨归入冬雪的冷寂。蘩漪成了真正的疯子，还在楼上。侍萍也疯了，在楼下，那里曾是周朴园的书房。疯癫让人回归幼稚的生命状态，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净化与解脱。周朴园这个苍白忧郁的老人，可能还会想起自己十年前的绝望：“年轻的反而走我们前头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P231

好在，十年后还有年少的姐姐和弟弟，虽然来得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