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朴朴超市做了15天分拣员

几年前看了项飚的两本书之后，我开始对人类学感兴趣，也想去了解不同群体不同职业的生活，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其实也一直想尝试做一份远离电脑的纯体力工作。因为知道自己的体能无法负担全职的体力工作，就尝试在BOSS直聘和住所附近找兼职。一开始问了喜茶、星巴克，但都要求有同类餐饮行业工作经验。又问了7-11，店长直接问我能不能搬起一箱瓶装水，他说除了收银还有大量的理货工作，我识趣地离开。后来就看到朴朴的招聘，选了分拣员这个对体力要求最低，又可以自由选兼职时间的职位。

学习高强度使用身体

面试的过程很有意思。进门后看到工作的环境觉得很像一个游戏场景，一群人穿着绿色马甲推着购物车在一排排货架面前跑来跑去。店长后面也说到可以把这个工作当成一个游戏。店长的精神面貌和谈吐看起来更像是写字楼里互联网公司的管理者。面试时店长问为什么一个211硕士要来这里工作，我说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多运动，当时也没有在工作。他说那正好，每天工作小跑三四个小时大概有一万步了。可能对于长期久坐从事脑力工作的人来说这种体验是完全新鲜的，或者说是一种放松（在不以赚钱为前提的条件下）。开始实际的工作后，这份工作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机械、不用脑。也许所有的事情都要亲自去做一遍之后才知道困难之处在哪里，去破除既有经验里对它们的想当然。

在工作过程中，我感受到身体被最大程度地使用，以最快的速度运转，在完成上一个动作的同时就要迅速规划下一个动作。我从未感觉到一个小时可以做这么多事情，时间被如此精细地切分——把塑料袋套在购物车上（根据商品多少判断使用大袋子还是小袋子），如果有冷鲜食品还要拿保温袋和冰块，从一个货架移动到另一个货架，按照编号找到对应的商品（遇到缺货、过期、批次不对都要去找补货员或者主管），扫码，打印小票，核对，打包，每一个动作都被计算好了时间。以我的体力，4小时已经是极限，下班之后几乎没力气再走路。工作第二天立马下单了筋膜枪，用来缓解肌肉疼痛。因为跑太快小腿也总会被购物车的横杠磕出几块淤青。后来我把上班时间缩短为2-3小时。难以想象那些每天上班10小时的店员身心有多么强大。但上班期间我和几个资历老一些的店员聊了几句，她们看起来工作得很快乐，并为自己达到了某个时效目标而得意。

巨大的编码系统 严格的时效控制

我是在BOSS直聘上看到的招聘信息，找了离住处最近的门店，可以走路上班，但天气热起来还是要打车，不然还没上班体力就消耗得差不多。门店大概两三百平米左右，里面分布着30个大货架，每个货架又分为若干个小货架，每个小货架又有十几层，其中有3个中温库和1个冷冻库。起初我带着眼镜工作，但频繁出入冷库眼镜总会起雾，买了防雾湿巾也没用，后来就戴了隐形。起初身体还无法适应在几分钟内频繁出入冷库的温差，以至于前几天工作完都会轻微感冒。长期待在冷库对身体也有一定程度的损害，比如气体中毒。但一周以后身体已经可以逐渐适应频繁的温差变化。

每个商品的位置是靠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字符串确定的，类似图书馆。例如04A-01-6-10代表商品在04大货架的A面（共2-4个面）、第1个小货架的第6层、第10列。除此之外同一个商品还有生产批次的不同，有时会混在一个箱子里，需要拣货员一个个翻找。实际工作中你会发现有些商品因为种种原因并不严格按照货号摆放，会放在临近的位置，你只能通过问老员工和积累经验找到。找不到商品是经常的事。

每个拣货员的装备有一个PDA终端（比手机重一些、斜跨，用于分配任务和扫商品条码）、一个购物车、一个背心工服（店员是绿色，管理层是黑色）。几乎每个终端的屏幕都因长时间工作布满裂痕，五金挂钩也都坏掉，使用时都要用胶带固定。

剥削 / 奖励 剥夺 / 便利

入职的每一天都有不同时效数量的要求，时效目标基本上都要加班才能完成，但完不成也不会扣工资，我是后面才知道的。开始是每一单跑一圈，超过500单之后是两单一起拣，再后面是三单一起。终端从拣单开始计时，你很难有时间偷懒，系统计划好了你从一个货架到另一个货架所需要的时间，动作慢几秒就会收到终端发出的催促警报。另一方面，如果分拣员的拣货时间超时，也会压缩骑手的配送时间，给他们添麻烦。出现错漏要扣钱或者自己买赔。和其他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店员相比，我的拣货速度实在很慢，排在倒数，但已经尽力了。

在用时间系统剥削人力的另一面，主管会以薪酬激励店员，时效越高，时薪也越高，将剥削巧妙转化为员工自发主动的效率提升，当然所有的工作都有这样的机制。每周主管会在群里发一张“时效战报”排名表，并在新人群单独点名时效低的店员，问为什么会这么慢，给予精神上的压力。

记得有一天我无意听到一个骑手在和同伴聊天时说的一句话，“努力赚钱才能换新iPhone啊……” 发笑的同时又想叹气，消费社会对人的剥削又是另一回事了。

与此同时，我也在思考，原来现在逛超市这件事变得越来越奢侈，正是因为有人代替你做了这件事，“逛超市”也从日常休闲活动变成了一项有KPI的工作。社会分工的精细化导致了每个人有机会接触到的领域越来越窄，而达到效率最大化的途径就是深耕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快”的一面是便利，另一面是隐秘的削减和剥夺。大多数人只能得到逛超市的结果，却没有享受逛超市过程的权利。

向上和向下

在绘画坏蛋商店的一期聊天视频里，他们聊到现在的年轻艺术家往往只会向往精致体面的生活，努力跻身上层阶级，而很少有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做体力工作的经历。在世俗价值观排序里尤其在国内，体力工作一定是最不体面也最不受尊重的，但支撑精致便利的生活运转的正是无数体力劳动者。试想如果我是在一种不得不长年累月从事体力劳动维生的境况下，该有多么无望，毕竟体力工作的时薪还是远远低于脑力工作，而且身体也要长期暴露在各种疾病和意外的风险中。出于体验和观察的目的去做这份工作多少有些不纯粹，但至少亲身体验之后，才知道你在电商平台下了单之后，商品要经历多少繁琐复杂的环节，被倾注多少看不见的劳动才被送到你的手中。

有意思的部分

工作期间经常会发现很多平时从来没买过的商品，有时候也会特意买来试试，主要是食物。工作的过程也像是实地的消费者行为调研，看看每个消费者都买了什么，什么时段买什么东西的人最多。

下午店里经常会提供自制的果茶，通常是HR亲手做的，简单粗暴地装在不锈钢饭桶里，用大饭勺舀在一次性杯子里。表面还结着一圈厚厚的冰，像冰湖。

离职那天看到同事在厕所水池旁边的大水桶里制作一次性科技冰。过程是先在淘宝买袋子，泡水之后变成冰袋，再用网兜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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