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奉旨填词到群妓吊柳，他究竟是人生赢家还是孤独悲剧？

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以上故事出自钱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许多年来，柳永与娼妓之间的往事总为人津津乐道，这也为柳永的一生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甚至在一些不明所以的人面前，这样的待遇简直就是人生巅峰。世人皆知人间风流柳耆卿，奉旨填词柳三变。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柳永的一生的辛酸痛苦。

穿越中国文学上空的千年云雾，在宋代词坛上，我们可以看到辛弃疾在“醉里挑灯看剑”，苏轼在中秋月夜“转朱阁，低绮户”。 在这样的耀眼光芒之下，我们仍旧看到了柳永魅力四射的身影，柳永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家。

柳永本人在宋史中无传，至今也没有发现有同时代的文人为柳永做传。柳永的生平事迹多散见于地方志、野史、笔记之中。

柳永生于宋太宗雍熙四年（987年），王禹偁在《柳府君墓碣铭》中记载，柳永的祖父柳崇，平生“以行义著于州里，以兢严治于闺门”，“诸子诸妇，动修礼法。虽从宦千里，若公在旁，其修身训子有如此者”。他的父亲柳宜曾官至工部侍郎，兄三接、三复均是进士出身。柳永就是出身于这样一个典型的奉儒守业的传统家庭。

柳永的《劝学文》中写道：“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儒家思想已深入柳永心中，柳永本人也有“经世致用”的志向。这种“经世致用”之志在其后来的求仕生涯中产生了重要影响。

那么，从小接受儒家良好教育的柳永又是因何成为了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放荡不羁，流连于秦楼楚馆的风流才子的呢？

不知人们是如何定义天才的？天才经常孤立地降生，有着孤独的命运。天才是不可能遗传的，天才是自创法则的人。古往今来，自称白衣卿相奉旨填词的也就只有柳七了吧。

据《福建通志》《福建崇安县志》记载，柳永青少年时代就与其兄三复、三接并有文名，人称 “柳氏三绝”。正值年少的柳永曾自负地说过“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弟”（《长寿乐》）的豪言。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天真，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斗得过命运。

然而，这种年少的天才和缺乏磨炼而生成的自负，并没有使柳永高中，反倒使柳永无法接受落榜的打击。落榜之后，柳永以一首《鹤冲天》来抒发内心的愤懑，诗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彼时的柳永狂妄且自信，所以在此时他只认为自己是“明代遗贤”，尚可做“白衣卿相”，甚至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然而天才的梦想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出仕的道路并不如柳永想的那般简单，这是一条荆棘丛生，险恶无情的道路。对于柳永来说，仅仅只是一段失落时的无心之言，却引起了统治者的不满，而柳永下半生的命运也随之改变。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记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土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却因为曾经的一首《鹤冲天》中“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被皇帝亲自从上榜的名单中抹去。这对柳永来说是一次濒临绝望的打击，于是在此之后，他以“奉旨填词柳三变”自居，流连于秦楼楚馆，在烟花巷陌中寻找他的快乐与自由，在诗词中去找寻他的人生理想和自我价值。

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在这位自视甚高的天才柳永道出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心声时，他的一生早已注定。官场的宦海沉浮显然不会是他的未来，但失意落寞的柳永又该去何处来寻找他的命运呢？

于是乎，我们在历史熙熙攘攘的科举之路上失去了柳永的身影。 不过宋朝的秦楼楚馆市井沟栏中却从此多了一位不羁的风流词人。他步履蹒跚地走过这一场场纸醉金迷，指间和袖口沾染了奢华的美酒酿、绮丽的胭脂泪和冰凉的露水滴。所以我们看到了京都的繁华，乡野的萧疏，红烛鸳帐里的甜蜜温存，楼头夕照时的悲伤凄苦。天才的词人尽管伤痕累累，但他却同样也描述出了伤痕累累的歌妓们的痛苦与愿望，他也成为了当时娱乐场中最炙手可热的词曲创作人。

且看柳永《迷仙引》，词云：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笄年”是指古代女子成年十五岁，15岁本是一个女子生命当中最有活力的年龄，可是她们却在这样的年龄出于种种原因而不得已在青楼中学歌习舞，来赢得王孙贵族一掷千金，可是又有谁能知道，这些女子，她们也害怕光阴虚度。仕途坎坷迷离、感情的缠绵悱恻，柳永众多的心绪又该如何安放呢？

且看柳永《八声甘州》，词云：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凄紧 一作：凄惨)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阑 一作：栏)

不知年少的柳永是否想到过自己的一生？这个人在都市之夜中自甘堕落过，在春宵之夜中深情沦陷过，也在羁旅之夜中皤然醒悟过。可终究浪迹天涯，归家无期，功业未成，年华虚度。“柳永”这个词，远比落榜天才”、“不羁浪子”要丰富复杂得多，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真实的人。一个人若不是心灵遭受到最大的挫折、最痛的磨难、最深的伤害，又怎能写出如此悲怆沉痛的感受呢？ 浮世人生不过如此，恋恋红尘只消几夜，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有人不愿意看破，注定痴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