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崛起的情感智能

作者：黎荔

IBM的Project Debater是一个可以与人类进行现场辩论的人工智能系统，在IBM Think 2019活动上，“她”（其设定是女性）与2016年世界辩论锦标赛决赛入围选手、2012年欧洲辩论冠军、牛津剑桥学霸哈利什-纳塔拉（Harish Natarajan）展开了一场关于学前补贴的辩论。AI辩手正方，人类代表哈利什持反方。这场辩论赛实在精彩，节奏紧凑，交锋激烈。

2019年的AI已经进步太多太多了，前一年她说话还有点磕磕绊绊呢！才半年不到，她的认知体系就已如此复杂。辩论中，Debater明显使用了非常规套路。一上场，她的立论方向不从经济角度或可行性出发，而是直接抛出资助幼儿园的诸多好处：补贴学前教育，可以帮助打破贫困循环。将贫困的轮回斩断，让上一代的贫困不再向下延续。——你看这种思维层级太高级了！Debater论证和反驳的核心是人类应该做道德正确的事，她抛出金句“为那些不幸的人提供机会，是每个人类的道德义务。”Debater除了滔滔不绝列举大量相关数据，包括国家早期教育研究所、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在内各处来源的信息，先后引用了杜克大学的研究、新泽西州的儿童犯罪案例，甚至还用上了名人名言。在驳论环节最后，Debater还直接将主题升华，说资助幼儿园事关“基本的人类尊严”，她认为这是向跌倒的人伸出的援助之手。

现场观众通过投票支持各方观点，他们中大部分是媒体记者和分析师。在辩论开始前，观众几乎一边倒地支持正方，也就是人工智能辩手的立场，支持率高达79%，反对的比例仅13%，然后在20分钟辩论过后的第二轮投票中，人工智能的支持率下降到62%，跌幅17%；人类辩手的支持率则上升了17%至30%。这意味着人类辩手的说服力仍然高于人工智能，最终获得了这场辩论的胜利。

反方哈利什反对学前补贴的理由，在于他抓住漏洞，指出这种补贴主要是针对中产阶级的政治救济，而中产阶级本来没有补贴也上得起学，所以学前补贴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更好地帮助弱势群体。虽然从整体来看，人类辩手的表达也很强悍，但AI辩手传递信息量的丰富度其实优于人类。毕竟，Debater拥有3亿个信源的强大语料库，包含 2011年以来全球商业、法律、学术和政府机构等领域的专业人士所使用的主流报纸和杂志中的文章以及维基百科。我觉得，这次比赛之所以AI会输，除了在出手顺序上人类占了些便宜（后手发言的辩手，可以根据对方观点直接反驳，也可以最后做总结陈词给评委留下更深的印象），我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场投票的人，很难被一块液晶显示器激起情感共鸣，他们在心理天平上倾向了活人。没办法，人类的选择总是充满感性色彩。他们中很多人没有投票给，竖立在台上侃侃而谈的这一块黑色电子面板。

而Debater明显知道人类是情绪动物，所以，一上来她就大谈价值、道德、人类尊严，果断采用了对于人类最具说服力的话术：谈情怀！本来AI是“理智派”代表，但为何Debater使用了一个如此感性的角度？应该是她分析出了人性的弱点，但凡在谈判或辩论中能击中对方的情感共鸣点，这场博弈几乎就赢了一半。于是，她试图利用人性的弱点来说服人类。Debater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只可惜她的大打情怀牌，却只能通过干巴巴的、缺乏情绪起伏的机器语音来表达。在整个辩论过程中，Debater语气平静而理智，声音是常见的合成音，听久了可能有种催眠的感觉，与人类辩手的话语波澜起伏、抑扬顿挫、富有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相比，确实有隔膜感与距离感。所以投票者很难与她产生情感共鸣。最终，AI的支持率跌了17%，而人类辩手的支持率则上升了17%。

虽然输掉了这一场辩论比赛，但是，你们想想，一个深谙人性弱点和群体心理、采取感性思维方式进行辩论的AI，有没有让你们觉得细思恐极？这场辩论比赛是即兴的，也就是说，AI在提前不知道辩题，不知道对手，也没有人类干预的情况下，只用了15分钟琢磨出一种直击人类弱点的辩论套路。她的判断标准和策略方法，来源于IBM从2014年就开始构建的数据库，这里面除了各种知识文献外，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内容，就是不同观点在社会中的反响。这也是为什么Debater 可以在15分钟内想出谈情怀这种套路，因为她只需要几秒钟，就能从数据集中发现用这种方法说服人类，总是很奏效的。谁说AI总是理性严谨的，她也可以理性地呈现激情澎湃、正气凛然、慈悲大爱等各种人格情感，这就是其令人生畏之处。

这场辩论是由人工智能驱动的、人与机器的一场最新竞争。使用了来自报纸文章、维基百科主题页面和其他知识来源的数十亿个句子进行训练的Debater，证明了机器的语言表达和理解能力都达到了史上全新的高度。我看完全场辩论，觉得Debater相当具有意识，因为，在辩论中，AI不仅仅要表达，而且要在理解人类复杂的语言的基础上表达。搜索引擎只完成了一半的工作，在辩论中并没有标准的答案。从辩论整体逻辑到论据排列组合，以及各种话术攻防，都是由人工智能作出判断并运用。

透过这场比赛，可以看出，人类辩手则更擅长基于Debater所陈述的观点进行反驳，抓住漏洞，穷追不舍，这一方面恰好是Debater所欠缺的。而在正面战场上，Debater所拥有的强大知识储备，引用论据和统计数据的能力，在这方面，人类辩手根本不是对手。在不久的将来，人工智能的辩论水平有望超过人类，我觉得完全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算法变得越来越聪明，不光有精于思考判断的理性计算，而且，富有策略的情感计算也已初步出现，也即来源于情感或能够对情感施加影响的计算。一个正在崛起的情感智能，不知对人类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