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深稿丨 揭秘缅甸诈骗集团 凝视难以逃离的深渊

大象新闻记者报道

“不要割我的腰子，我家里有房可以卖了。”李伟（化名）跪下哭着哀求面前的缅甸医生，随后便被打了麻药，失去意识。2022年12月，李伟为了逃离缅北诈骗集团，从5楼坠落，腰椎骨爆裂性骨折，腿股肋骨骨折，脑震荡。

最近几年，互联网上不断有中国大陆受害者深陷东南亚诈骗集团的消息传出，有人遍体鳞伤幸运逃出，有人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大象新闻记者采访了多位受骗者及其家属，并以赴缅甸务工者和招工中介的双重身份，揭秘这条黑色产业链。

男子回忆逃离缅甸过程：从5楼坠落 路上遍地坟墓

腰椎骨爆裂性骨折、腿股肋骨骨折，以及脑震荡。这是李伟逃出缅北诈骗集团付出的代价，相对其他人来说，李伟是幸运的。和李伟一起逃跑的同伴被诈骗集团抓回，至今处于失联状态。

山东济南的李伟是名生意人，2022年底，因向客户讨要货款无果，李伟决定找客户面谈，在约定的城市，一名自称是客户朋友的人开车将李伟接走，他的噩梦就此开始。

“后边两个看守就拿着菜刀站在后面，加上我一共七个人，就往前走。”李伟告诉大象新闻记者，这支徒步前行的队伍包括他在内共7人，除了两名看守外，剩下的都是从中国国内被骗来的。当他们再次看到城市的样貌，已经到了缅甸北部的小勐拉，随后就被送进了一个诈骗集团，“他们就明说了，我们是被卖给他们诈骗集团了。”

小勐拉位于缅甸北部，也是缅甸众多诈骗集团的聚集地，当地坐落众多诈骗“园区”，每个园区都被高墙包围，防止“员工”逃跑。李伟一行人进入的是一家主打“恋爱杀猪盘”的诈骗集团，在当地比较有名气。

李伟回忆，刚到诈骗园区，他和工友的手机就被没收，房间外有人持枪看守，紧接着公司给他们发了厚厚的培训材料，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就要“培训上岗”。

由于曾听说过缅甸诈骗集团的恶名，不想为虎作伥的李伟一行人决定逃离此地，几人用床单系成绳子在深夜从7楼往下爬，因为体力不支李伟从5楼坠落。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身处医院。

“我说我求你不要割我的腰子，我家里有房可以卖了。”李伟告诉大象新闻记者，他苏醒后不断哀求身边的医护人员，好在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只是接受了一台正常的手术，但他身边依然有诈骗集团看守监视着。

几天后，李伟趁看守不注意与家人取得联系，并在当地雇人接应准备将他救出，李伟选择在守卫睡觉的时候，拄着拐杖逃离医院，坐上了接应者的车，几经周折才返回中国国内。

这场惊心动魄的逃亡，让李伟遍体鳞伤。贩卖器官、水牢、剁手、电击，这些出现在影视作品中的情节在缅甸诈骗集团真实存在，李伟不敢想象，如果当时没有逃出来，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你儿子劫持我们家主管想逃跑，被我们从后边砰砰两枪打死了。你想要他的人，我们把他给你送到（中国）国门，给我们3万块钱。”与李伟一同出逃的另一名男子被诈骗集团抓了回去，从此与外界失去联系，这是他家人最后一次收到诈骗集团的电话内容。

 缅甸诈骗集团真面目：女性被卖50万 剁手、活埋真实存在

“女孩子大概会卖50万，长得好看的卖到娱乐场所，不好看的敲键盘（电信诈骗）。”按照缅甸回流人员李伟的说法，在诈骗集团内，每一名“员工”都是有价值的。他们没有任何人身自由，想要离开这里，要么让家人支付高额的赎金，要么诱骗更多人来公司，否则只能从事电信诈骗为公司赚取高额赃款，“当时说我们喊一个人过来给5万”，李伟向大象新闻记者透露，公司曾经多次试图利诱他们骗别人入坑。

李伟曾被缅甸诈骗集团的看守带领参观过工作环境，“员工”们都坐在电脑前，每人分配15部手机，通过网络与网友建立情侣关系，获取信任后利用各种方式诱骗对方打钱，或者干脆将对方骗来“卖掉”，这被网友称作“杀猪盘”。

这些“员工”们大多目光呆滞，有些甚至戴着手铐，每天从早上9点工作到晚上12点，全天被看守监视。

缅甸回流人员李伟从看守那里得知，“员工”会有业绩考核，假如诈骗业绩不达标，就会遭受非人的虐待。“我看到一个人身上缠着绷带，全身都是血，还在被打。”

“员工”长期完不成业绩的，或者逃跑被抓回来的，挨打之后会被关水牢。水牢里的水来自于臭水沟，水牢底部会放钉子或者一些小动物，“会根据你的身高给你放水，放到灌满你的上嘴唇，不会呛到你的鼻子，但是会灌满你的上嘴唇，一呆七个小时，很绝望的。”

最终业绩不达标的“员工”会被转卖给其他诈骗集团，每次转卖后，想要“赎身”的价格将继续提升，一旦陷入其中基本不可能出来。

被困“员工”的圈子里流传一个说法，“人到妙瓦底，黄土就埋到脖子了”，这个叫做“妙瓦底”的地方，被视为深渊的底部，网络上更是给它贴上了“诈骗基地”、“贩卖器官”的标签。

妙瓦底位于缅甸东部的克伦邦，紧邻泰国，是诈骗集团的聚集地，这里遍布大大小小的诈骗园区，被称为“人口转卖终点站”的“KK园区”就在这里。

缅甸分为7省7邦，其中7邦被地方武装控制，处于高度自治状态，诈骗集团凭借雄厚的财力为自身争取到了地方武装支持。

“偷渡者是黑户，逃出去地方武装抓到了你会给你送回诈骗集团。”因为经常在短视频平台宣传反诈，且多次参与这种跨国营救，短视频反诈博主“天汉反诈”也对诈骗集团的手段常有耳闻，他表示，诈骗集团的园区都有高墙围着，并设有看守巡逻，很难逃出去。就算能侥幸逃出，身处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很快就会被重新抓回去遭受非人虐待。

中国国内很多年轻人被诱骗到缅甸后与家人失去了联系，有些是被困在诈骗园区被迫从事非法活动，有些则可能永远都回不到家乡了。

“他们车里都常备着棺材，要进行活埋。”多位缅甸回流人员在接受采访时均表示，曾亲眼目睹同胞被诈骗集团的人员殴打致死。

赴缅者画像：为高薪愿被割腰子 农村年轻人占大多数  

2023年3月到5月，仅媒体公开报道就有超过30人从中国大陆被诱骗偷渡进入缅甸。而偷渡的组织者，表面上从事跨国务工咨询业务，实际上则是将中国国内求职者卖给缅甸诈骗集团获取报酬。

大象新闻记者在多个国外务工群里发现，有人不断发布从中国大陆赴缅甸务工者求职信息。记者伪装成中介与其联系后，对方给记者推荐了多批求职者信息，大象新闻记者约见了贵州省罗甸县的三位求职者。

“我们就想出去干个一年两年，有钱回来就行。”一位求职人员告诉大象新闻记者，除了他们三个人外，还有两个朋友也临时加入进来，五人都是二十多岁。

当记者直言，如果去了可能面临着被割腰子的风险，是否还愿意过去，几名小伙均表示愿意前往，而且他们并不打算把这个计划告诉家人，“去的话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说你要去被割腰子，你就说出去赚钱就行了啊。”一名求职者去缅甸的态度十分坚决。

通过聊天发现，这五人均是在中学就辍学打工，因为沾染了网络赌博，其中四人都身负几万元的贷款，当问及是否知道工作具体内容时，他们均表示没怎么了解过。

大象新闻记者表明身份，并告知了他们缅甸诈骗集团的真相后，几人均表示不再赴缅。然而记者走后，几人再次寻找赴缅务工中介，恰好是另一位伪装成中介的大象新闻记者，随后记者将几人的情况反映给了当地公安。

许昌市襄城县公安民警杜广雷曾发布文章，以偷越中缅国境电信网络诈骗违法犯罪人员为例进行相关研究，抽样调查和问卷调查的结果显示，偷越国境违法犯罪人员从事电信网络诈骗活动的占70%，18至40的年轻人占88%，农村居民居多，学历以中小学为主。

“他们不让孩子跟家人说，谁都没说就去了。”今年5月，在江苏打工的小翔被诱骗去了缅甸，小翔的母亲告诉大象新闻记者，小翔出发前瞒着家人，到了缅甸之后才发现被骗。诈骗团伙承诺小翔几天赚几万元就让他回国，但进入诈骗园区后，小翔就被限制了自由，和小翔一起被骗的还有三人，分别来自四川、湖南和河南，4人至今没能回国。

大象新闻记者加入了一个寻找缅甸被困人员的群，近200位家属都有类似的经历。其中一位家属称，今年大年初一，孩子和她最后一次联系，到现在为止，她已经给孩子发了900多条微信，但无一得到回复。

赴缅之路套路重重：高薪招聘为饵  骗去一人数万报酬 

有民警做过相关统计，缅北电信网络诈骗窝点作案数量已占境外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的68.5%（数据来源于国务院联席办），这条产业链上，有人专门负责在中国国内招聘。

今年3月，大象新闻记者伪装成中介潜入到一个缅甸务工招聘群中，以介绍多人出国务工为由，联系上了其中一个招聘者。

“我们要走路一个多小时，我们是偷渡。”招聘者“蛇头”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社交账号的地址在江苏，他网上发布高薪招聘信息，声称每月可以赚取数万元，工作地点就在缅甸。

对于伪装成中介的大象新闻记者，招聘者蛇头很谨慎，将记者约到了指定地点后并没有现身，而是让同伴对记者进行了一系列身份确认，才透露出偷渡最终地点。

3天之后，大象新闻记者见到了招聘者蛇头。“去赌场发牌，一个月可以赚两三万，想赚的更多可以调你去电信诈骗。”蛇头告诉大象新闻记者，“公司”（诈骗集团）里不同岗位工资也不同，他们只负责将记者一行人送到缅甸的“公司”里，“公司”会给他支付报酬，这趟行程将会在夜晚出发，步行偷渡，大概5个小时到达缅甸。

按照“蛇头”的说法，由他经手偷渡缅甸的以湖南、广西等地的人居多，也有广东、深圳两地的人，基本都是受到高薪工作诱惑前去务工。

“（不让回国）那是不可能的，老板会安排的。”“蛇头”向大象新闻记者承诺，如果中途不想继续工作，可以向老板申请，不会限制人身自由也不会挨打。

在大象新闻记者与“蛇头”交谈期间，“蛇头”不断接到电话，都是来询问偷渡务工的。为了防止出现更多的人被诱骗至缅甸，随后，大象新闻记者前往当地派出所进行报案。

一位缅甸回流人员邓某接受采访时表示，当时他也是被同样的高薪工作从中国国内诱骗去了缅甸，但到了缅甸后，就被诈骗集团关了起来，逼着进行电信诈骗工作，组织偷渡人员所谓的“来去自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鉴于偷越中缅边境行为与电信网络诈骗严峻形势的关联性，我国政府一边在扎紧边境的“篱笆”，一边在寻求国际合作，对凶杀、绑架、人口贩卖、非法偷渡、电信诈骗、网络赌博等相关犯罪行为，进行跨国打击。

2022年3月至6月，我公安机关在国际刑警组织框架下，与76个成员国警方共同参与的反诈“曙光行动”，捣毁设在多国的诈骗窝点1770个，逮捕犯罪嫌疑人2000余名，拦截非法资金5000余万美元。

2023年3月23日，中国驻缅甸大使陈海在内比都会见缅甸副总理兼内政部长梭突中将，双方就加大力度打击网络诈骗、赌博等非法跨境犯罪活动进行会商。

2023年5月3号，国务委员兼外长秦刚访问缅甸期间，要求缅方严厉打击网络诈骗犯罪。秦刚指出，缅甸边境地区长期盘踞电信网络诈骗团伙，严重侵害中国公民利益，中国民众对此深恶痛绝。中国政府高度重视，决心严厉打击。中方要求缅方采取切实措施，协调各部门继续推进中缅泰联合打击行动，并及时解救被困中方人员。缅方表示，愿同中方加强执法安全部门合作，严厉打击边境地区网络诈骗等违法活动，维护边境秩序。

2023年5月31日，陈海大使在内比都再次会见缅甸副总理兼内政部长梭突中将，就打击缅境内涉电信诈骗等犯罪活动进一步协调立场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