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95年，中国本土漫画的黄金时代

问：经济观察报·书评

答：刘玮

中国新漫画的“黄埔军校”——金虹

问：中国新漫画是从几几年开始的？

答：1991年左右。我是1995年进入这个行业的。

问：可以说说那个时候中国漫画发展的情况吗？

答：当时深圳有一个作者叫颜开，现在他已经是元老级人物了。1994年他在《画书大王》上连载的作品《雪椰》，算是中国原创新漫画第一个成名的长篇作品。《画书大王》在当年的影响很大。

《雪椰》：长篇科幻漫画作品。也是本作女主角的名字。作者颜开，被称为中国大陆首席少男漫画家，《雪椰》是其代表力作，也是20世纪90年代来本土最具影响的漫画作品。

问：《画书大王》是类似于日本《少年周刊》那样的漫画期刊吗？

答：对，很薄，一本16K的杂志，应该算是中国第一个，也是最成功的一本漫画杂志，可惜时间很短就结刊了。当时我身边的一个同学通过《画书大王》给颜开写信，才得知他是深圳人。后来颜开给我们回信，说你们南山区（深圳市）有一家漫画公司，叫金虹，他建议我们去看看。高二的时候，我们就拿着自己的作品去了，什么都没想，就是好奇。去了之后，发现里面坐了十几个人，屋里摆着差不多四五千本的新版漫画，跟一个小型图书馆差不多。当时对于我们来讲，一年可能只能买十本漫画，突然看到几千本的量，就觉得死也要留在这里。

《画书大王》：1993年8月20日，漫画半月刊《画书大王》创刊号面世，到1994年8月第24期被停刊，尽管短短一年而夭，但是半月刊的《画书大王》带动了整个中国漫画的发展，并且也使日本出版社看到了中国漫画市场的希望。

问：在启蒙时期，有没有对你影响比较大的漫画家和作品？

答：有三个人，第一个是日本的漫画之神，手冢治虫。当时内地把他的作品改成小人书发行，像《森林大帝》《铁臂阿童木》，当时不知道这些是漫画，只是觉得故事特别有趣。我生在西安，10岁的时候跟父母去了深圳。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香港的亲戚给我带了一本中文版的《城市猎人》，我记得是第五集，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写实的漫画。等到上初一的时候，有人带了一本马荣成先生的《黑豹列传》，到现在还在连载的长篇漫画，更加写实，是一个科幻武侠的故事。那个时候我也慢慢开始临摹。

《黑豹列传》：由香港漫画作家马荣成先生开创的漫画系列，是马荣成创立的「天下漫画公司」的两大长篇作品之一（另一作品为《天下画集》，即大多数人认识的《风云》），于1990年2月创刊，当时主笔为少杰。2012年1月4日出版最终回第900期完结全书。

去了金虹之后，干了两三个月的杂活，比如放学或者周末跑过去帮忙抄信封。突然有一天老板就看见我，他说：“我让你进来，是让你来当主笔的，不是来干杂活的，你为什么不画自己的东西。”我说：“可以吗？”他说：“回去画。”我说：“那作为主笔，我能借书回去吗？”我们老板是一个特别随性的人，就直接回我：“随便。”我就抱了一堆书回去。我的第一篇漫画是在1996年4月刊登的，很激动。整个高二那一年，我陆续出了十篇短篇漫画。然后到了高三就收心考大学了。

问：自己的作品反响如何？

答：金虹的杂志当时是会员制，最终注册的应该有六七万个会员。我的第一篇漫画出来之后，还没什么反响，第二篇之后突然就尝到了被关注的滋味，每个礼拜会收到几十封信。写信的人从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到已经工作的大人都有。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娱乐项目比较少，所以阅读漫画的人群范围非常广。

我的工作经历其实和当时金虹的工作氛围有直接关系。金红的老板（阿恒）很开明，香港人，是马荣成的师弟，在业内的辈分很高，也是黄玉郎的徒弟。

金虹出版的月刊《漫画原子弹》，1997年刘玮担任该杂志的主编

金虹出品的画集丛书

问：你和马荣成见过吗？

答：1999年的时候，他来过我们公司谈合作，第一次见到他我们所有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样。因为都是看他的书长大的，他号称香港画神，也是香港漫画销量的纪录保持者。当时他要做古龙的《英雄无泪》，改编成漫画，让我去试第一期，我画了几个稿子给他，他问我要不要去香港，当时我在读大三，犹豫再三，就拒绝了。

问：香港漫画的合作方式与内地有什么不一样？

答：香港本土的漫画在1950年代开始涌现。他们最初还是受迪士尼、日本的手冢治虫影响，所以大家画的风格是比较Q版的。但是到了马荣成这一代，他们把一些素描的技法，运用到漫画里，人物会变得越来越写实。香港漫画是刊在报纸上，黄玉郎、上官小龙这些前辈一开始都是一个人画。但到后期因为每天连载，工作量非常大，就开始有助手，之后就变成一个流水线的作业方式，不同人负责画不同的部位。

马荣成的手稿图，《一個英雄的誕生 ─ 馬榮成漫畫作品展》

问：很多漫画家都是从助手做起？

答：入行的助理要进行特别单调的训练，就是打直线，打好了，然后练曲线，曲线练好了，再画一颗石头、一棵树。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去判断不同人的优势。有些人实景画的好，有些人曲线画的好，有的人是画兵器或者花纹。有天分的可能让他去尝试做主笔。其实国内现在很多游戏公司的主管、还有一些知名漫画家，比如口袋巧克力、李明，都是从助理转成主笔的。很多读者都形容金虹是中国新漫画的黄埔军校，培养了一批漫画行业的初期学员，给这个行业打了一个专业化的根基。

国内优秀的原创漫画需要借助法国市场存活

问：《不如，重新开始》这本书里写，其实一开始你是想先投给法国出版社出版，为什么现在很多国内的漫画家的作品都是先在国外出版，再回到国内出版，为什么是这样的顺序？和市场有没有关系？

答：在1991年到2000年的时候，中国的原创漫画在小范围内有过一段辉煌时期。比如金虹的书，任何一本卖五万到十万是没问题的。风格上也比较多元，金虹是坚持港漫风格；《科幻世界画刊》的那些人，有张晓雨，是走欧美风格；北京的前辈，比如姚非拉、颜开，他们的画风可能清新一点，偏向日式；也有谢鹏为代表的一些个性比较强的风格，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感觉。

《科幻世界画刊》从属于1979年创刊的杂志《科幻世界》，《科幻世界》曾承办过1991年世界科幻协会年会，是中国科幻期刊中一面历久弥新的金牌。杨潇，阿来，秦莉曾先后任杂志社社长。

但是到了2006年，我在法国出版了第一本漫画《冬眠》，想拿回国找人出版的时候，才发现中国漫画的环境已经变了，我们找了十家出版社和杂志都拒绝了，说只要日系风格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我以前合作的主笔李铭，告诉我现在有一个公司在找稿子，要拿到法国去出版，我就把这本书给到他们。因为当时国内除了搞笑和美女，没有人愿意出其他的风格，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所有的成熟作品都在法国先出版，然后再被推荐到国内。

问：法国的漫画市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包容度？

答：法国的审美标准太多元了。我们问过法国的漫画出版社，什么样的漫画在法国受欢迎？什么样的风格会卖得更好？人家就很认真地说：你们是艺术家，你们不能问这种问题，这种问题交给我们考虑，你们只画你们想要的东西。法国的漫画市场非常成熟，他们的人口只有五千万，而每年能卖出五千万本以上的漫画书，平均每人至少买一本以上的漫画，还不算国外的销量。这个市场能够支持漫画市场的多样性。

中国漫画产业的人才断层和单一化风格

问：为什么中国的原创漫画没有进入一个比较多元化的发展？

答：首先从概念开始，我入行没多久，国家就开始支持动漫发展，但是“支持动漫”这个名词被喊出来之后就惨了，所有人都先入为主，认为是先有动画后有漫画，但实际上当然是先有漫画再有动画，从成本考虑肯定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会有误解，认为漫画家发财了，其实完全没有。反而会有动画公司来找我们，问要不要给他们写个故事大纲，但是动画的投资巨大，周期也慢，题材的局限性也大。当时很多动漫公司的要求是，要么做宫崎骏风格的，要么做幼儿的，能在电视台播的。所以就造成题材的雷同，这跟中国漫画是一样的，一旦认为搞笑漫画、四格漫画、少女风要火，所有人就都去画，多样性就没有了。想保持多样性的人，也会被迫转型去做迎合市场的作品。

问：保持多样性需要什么条件？

答：需要有市场，然后有后续开发。比如这些成人题材的漫画，也能做成动画，拍成电影，拍成电视剧，做游戏，有了这些大量的后续开发，才能保障创作者的创作自由。在国内只靠出版漫画作品，经济回报通常不稳定。

问：近几年也出现了一些口碑不错的国产动画电影，比如《大鱼海棠》《大圣归来》。

答：去年开始光线签了十几个中国的IP，要做成动画电影，今年8月份，口袋巧克力的《昨日青空》也要上映，这是第一个漫画改编完成的动画电影。我希望这18部动画出来之后，能让一些想开发IP的人看到，漫画也可以做后续开发。漫画的经济效益更高了，才会有人才涌进来。我以前的一个编辑，在深圳，有人愿意投钱，想做一个成熟的漫画IP，他们从去年开始，招漫画编剧，月薪开到三万，招不到人。原因是前面十几年根本没有人才培养、没有积累，造成了人才断层，就更别说做什么题材了。

《昨日青空》：中国首部青春题材动画电影，该片改编自口袋巧克力同名人气漫画作品，由咕咚导演奚超执导。

问：国外的漫画产业相对于国内，更为完善，也更有竞争力和市场，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内的原创漫画怎么面对？

答：原创力当然是最重要的，中国也有非常好的文化土壤和特色，但并不需要刻意强调文化独立性。日本漫画、法国漫画发展到今天，最初都是向迪士尼学习，然后再逐渐自成体系。日本漫画进入法国市场的时候也挤压了本土漫画，这是必然的过程。香港马荣成的写实画风也影响了日本的井上雄彦后期的漫画作品《浪客行》，他发现为什么香港人用毛笔挥洒那么自如，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马荣成之后，香港最成功的漫画人是温日良，温日良是一个英国长大的ABC，他完全是受美国漫画的影响，所以香港漫画后期线条逐渐减少，大量的压黑，然后出现大量的超级英雄。如果串联起来，其实整个漫画体系在不停地搅动、相互影响。我希望中国漫画别只是停留在搞笑和少女风，或者像现在很多人做鬼故事、悬疑，其实如果大家能开放地去做，尝试更多的题材，参与到世界漫画的整体中，大家互相搅动，说不定就能搅动出新的东西，如果哪天中国漫画能直接影响其他国家，那我们就算成功了。

《不如，重新开始》

刘玮/编 刘玮、董源/绘

后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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